直到婚礼的乐声响起。
江庆之抬起了手臂,做出一个供她牵挽的姿态,这个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同她共舞时做过,与她在一把伞下走过落雨的院子时做过,带她去裁新衣裳时也做过,而如今他要亲手挽着她,将她交给旁人了。
荏南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去,安静地挽住他的手臂,像一只找到归宿的倦鸟,再无挣扎,随着大哥的动作,一步步去往另一个世界。
悠扬的小提琴声越发响亮,缠绵的低音钢琴轻轻和着,二人同时迈下一级级台阶,他穿着燕尾服,她身着纯白纱,好像这世间最登对的新婚夫妇。
只这一瞬,似是眷侣。
然而,这台阶终于走到了最后,再转过一个拐角就要真正分离。
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二人默契地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没有人再迈步。荏南握在他臂弯的手指似乎在轻轻地颤抖,如同落雨后的蝴蝶最后的振翅挣扎,她终于还是隔着那朦胧的纱看向江庆之,隐约可见的一滴泪含在眼中不肯落下。
“你会后悔吗?”她轻声问道。
江庆之没有回答,早已失去回答的资格,早在他决定推开荏南的那日,他就已没有任何资格再来动摇她半分。他这副躯壳之下的内脏早已被绞成碎块,骨骼却依然完好无损,支撑着他走到今日,支撑着他亲手送走此生唯一的爱人。
可残余的、还没埋葬干净的灵魂在呐喊,叫他放弃,叫他认输,叫他行差踏错、再无约束,玉石俱焚又如何,生死共灭又怎样,痛痛快快与相爱之人走这一遭就无憾了。
他下意识地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待他说话,荏南眼中的光迅速陨落了,她终于低下头来,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往前带了一步。
“走吧,大哥。”
心如磐石、绝无转移的江庆之此刻被这只纤弱的手轻轻一推,便再无抵抗,他只能这样带着他的囡囡,去嫁给与他无关的平安顺遂。
乐曲响,歌舞起,宾主尽欢,好事终成。
江庆之执着荏南的手交给明之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的灵魂被彻底埋葬的声响,他笑了笑,与旁人一起为这对佳人鼓掌庆祝。
婚后第三年,江明之与荏南依然去了欧洲,明之继续深造,荏南则在那里正式就读,接着完成此前因婚礼而暂停的学业。这次离开后,他俩传来的音讯随着时间渐渐变少,江庆之也未催促过,只是一人守着孤宅。
他这几年越发熬得厉害,几乎要燃尽自己的生命一般,呕心沥血,亲力亲为,几乎要住在公司,不过三十出头,鬓上便添了些霜雪之色。
后来,明之拍了电报来说自己要先回国,荏南完成学业后便会跟着回来,江庆之一反常态地立刻回复他不许丢下荏南独自回国。然而,明之是先斩后奏,待大哥的电报送达时,他早已搭上回来的船。
江庆之为此难得发了怒,将刚刚回国的明之关在书房狠狠骂了一顿,奈何明之是个面皮老的,又拿荏南做借口,说是她让自己先回来的,江庆之还是亲自下了令禁足,还差点动了家法,只是被明之一句话问住。
“大哥,你究竟为何这样生气?别忘了,囡囡不仅是家里的小妹,更是我的妻子,这是我们夫妻共同做出的决定。”
那日,江庆之最后拂袖而去,再未和明之说过一句话。
然而,江明之并未消停,即便在禁足时都找机会溜出去,禁足结束之后更是不见人影,日日不知去了哪里,江庆之便派人去查。
原来,江明之与几位富商的子女混在一块,一起的还有不少新秀的青年人,跟江明之一样是在欧洲游学的,在那边接受了进步思想。除此之外,其中还不乏与他十分亲密的女子,共进共出。
这次江庆之终于将明之提了来审,叫他并未预料到的是,如今明之已不再是那个虽然浪荡但是还算听话的弟弟了,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就是你查到的那样。”江明之镇定自若地给了这么一句解释,接着说,“咱们江家不止有你,还会有我。”
江明之立在书桌前,再无躲避地袒露着自己的野心。然而,明之到底不敌江庆之多年的威压,他只用沉默便足以叫明之的神情慢慢染上肃色,变得警觉。
“我给你选的并不是这样的一条路。”
江庆之的指尖在桌上轻叩,发出一声极细的闷响,抬头时的眼神叫明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江庆之并未再说什么,也无须再说什么,江家家长的话从来一字泰山、力钧千斤。
只是江明之到底也姓江,身体里流着的是与大哥一样不甘于这尘世的血液。明之稳了呼吸,拿了根烟出来,侧首将它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待烟气从肺中吐出,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全部填满之后,他隐在迷雾后,对大哥说道:“我要走的也不会是你选的路。”
下一刻,他又轻飘飘地丢下几个炸弹:“这几年来,我知道你有心腹在欧洲盯着我和荏南,但你近乡情怯、心中有愧,到底不能步步紧逼,所以被我寻到了空子。我问你要了这样多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浪费,全都用到了要紧处。如今,你就是断我财源、人脉和支持,我也有自信能一步步往上爬。”
江庆之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却又从未如此认真的弟弟,不再僵持,反而坐了下来,从桌上的烟盒中取了一根点燃抽了起来。他并不急着开口,只是与明之一同抽着烟,任由烟草味在空气中蔓延。二人一时沉默,直到燃到一半的白灰就要无声落下时,江庆之伸手在玻璃缸中一点,烟灰准确无误地落了进去,与缸中来回游动、舒展着尾翅的金鱼交汇着跳舞,构成了一幅诡异却又艳丽的画面。
江庆之看着那条金鱼来回游动了一会儿,又变成了那个执掌江家多年、积威甚重的大哥,语气中没有半点波澜。
“就你如今这点手段,我若真想对你下手,不消一年,就能把你连皮带骨头都销干净,连父母那里都不会有半分怀疑。既然我做得到,那这世上自然也有其他人能做得到。”
“你在欧洲的动作,我并非不知道,只想着是小打小闹,还不必伤筋动骨地敲打你,只要你还是江家的二少爷,我总护得住你。”
“你回来后,我放任了你一段时间,但你知道,自我要查你到信件摆在我案头,花了多久?”
江庆之并未再抽,只是拨了拨烟,让灰继续落下去,动作就像他整理家事时一般干脆利落,他对着江明之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
“三天。”
那根烟被彻底熄灭,淹没在玻璃缸中,金鱼好奇地去接,却又立刻转身游走,避开了那半根残烟,而江庆之也下了最后通牒。
“我若真想摁死你,你就是再挣扎,也绝不会有出头之日。”
江明之终于变了脸色,久久未语,只是默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如何跳舞,直看到那根烟的每一根烟丝都被水打湿,彻底沉到了底,他却畅快地笑了出来,伸出手在玻璃缸上轻轻一弹。
“大哥,你这人从来心如磐石,可我忘了,我见过你心软的样子。”
自小被庇佑长大的小弟一直漫不经心地藏在舞台后的红丝绒幕布旁,静静地看着,看了那么多年,终于借囡囡撕开了大哥坚硬无缺的面具。
“我知道你的软肋,也知道你硬撑着也要将囡囡推开是为了什么。大哥,你或许对其他人都狠得下心,却也有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的人。既然你并非真的冷肺冷肠,我到底是你的血亲,或许我会吃尽苦头,或许我会被百般折辱,可你不会真叫我死。”
“只要不叫我死,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在,我就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次换了江庆之陷入沉默,他的指尖在坚硬的黑檀木桌面上轻轻摩挲着,半晌之后才问:“荏南可知道?”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明之。
“我知道。”
说话的是三年未见的荏南,她推门进来,穿了身半新不旧的绿旗袍,松松地笼在身体上,勾勒出婉约的线条,头发如妇人那样束了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缀饰,身上还带着旅途的风霜之气,看着有些憔悴,却多了几分成熟与恬静。
她回来的事情并未通知任何人,连江庆之也没接到消息,因此并无准备,此刻就这样见到了远行三年的囡囡。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方才的运筹帷幄全都没了,只剩下囡囡的大哥,曾经的大哥。
明之见荏南来了,起身去迎,十分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回头望了眼还呆在原地的大哥,向荏南递了个眼色,便先行离开了书房,与她擦肩而过时,还轻轻捏了捏她垂下的指尖。
这一切都被江庆之收入眼底,他没有动,依然坐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
房门关好后,荏南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脸上还带着些倦意,然而看向江庆之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回避。她将落下的一丝发挽回耳后,一举一动间都带着风情,叫他觉得陌生的风情。
“大哥,好久不见。”
她甚至笑着同他打招呼,笑得极美,只是不再如往日那样仿佛枝头迎春花一样永远带着生机,而成了雪里青竹开的白花,生花则枯死,枯死待复生。
这声大哥空荡荡地落在了书房中的波斯地毯上,藏进了细长的绒毛里,虽无人回应,却将这书房染上了她的味道。她来之后,一切就都变了色彩,江庆之坐在原地,却觉得那声音顺着脚踩着的毛绒地毯不断爬上他的身体,叫他痛,也叫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开口。
“囡囡。”
这个称呼,江庆之已有多年未再唤出口,这一声囡囡叫两个人都有些愣怔,恍如隔世,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龃龉,也没有三年的分离,更没有横亘在中间、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荏南恍惚片刻才正了精神,抬起头来笑着同江庆之说:“大哥,你无须怪明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愿意让他去。”
她说得轻松,听在江庆之的耳朵里却如同响雷一般。
“你知道?你知道他都做些什么,同什么人在一起?”江庆之看着荏南,似在问,却也不在问。
荏南四两拨千斤,道:“我知道,他在做和你一样的事。”
这句话终于让那些被江庆之强行压在身体里的浮躁如同滚开了的水一样涌出来,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痛。痛的是,荏南这句话里还存着对他若有似无的恨;庆幸的是,至少荏南还愿意恨他,至少她心中并非全然无谓。江庆之知道自己早不该有此奢望,该盼着囡囡早点忘记自己,将自己当作真正遥远又模糊的大哥,这样对囡囡更好,可他却依然无可救药地在心底存着一点令人绝望的希望,渴求着荏南能再多记他一分、一刻、一丝一毫。
江庆之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荏南却丝毫没有动摇,仍然挂着那恬静又知礼的笑,像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妻子一般,替自己的丈夫辩解道:“既然你做得,他为什么就做不得呢?”
江庆之心中的滚水越发烧得盛了,那些水泡带着致命的灼痛一个个浮了上来,荏南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鼓泡破裂的声音,炸得他连耳膜都在痛。然而,即便如此,江庆之也没有松口,下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江庆之,那个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大哥,即便内里已经没一块好肉。
他说道:“因为他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亲人。”
荏南笑了下,说道:“难道谁做了我的丈夫,这辈子便都不得自由吗?”
她说这句话时,终于转过来看着江庆之,眼中带着哀伤的讽刺,随即又慢慢平淡了下来,说道:“既是要与我共度余生的人,那便该由我们夫妇二人决定如何度过。”
“大哥,我已经不是你的囡囡了,是你亲手将我交到明之手里的,你记得吗?”
江荏南才是最懂如何刺伤大哥的人,除她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如此精准地找到江庆之满身完美的防备下最痛的那处伤口,只一句话就如薄刃挑进脊骨缝隙肆意钻拧。
越是痛,江庆之便越是伪装得毫不动摇,为了劝荏南,他甚至不惜将明之的阴私抖了出来。
“那你又知道他同哪些女子厮混在一起吗?”
荏南却更加不在意地笑了,看着大哥的表情就好像时至今日他仍端了自己少时爱吃的草莓奶油蛋糕哄人一样,而荏南已经不再是那个贪嘴的囡囡了,她笑得妩媚,轻飘飘地说道:“知道啊,他快要回国时就已经与他们明着往来了,其中就有如今的女伴,这些他从未瞒过我。”
江庆之看着眼前这个落寞又带着风情的荏南,指尖在掌心握紧,问道:“你便要这样与他共度余生吗?”
荏南看了他一眼,倒带上了些仁慈,轻轻笑了下,同他耐心地解释起来,甚至有些哄他的意思。
“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不够爱他,他也不够爱我,可我们都够了解彼此,也体谅彼此,他有他的追求、抱负、野心要去实现,我也有我这一辈子要过,至少同明之在一起,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快乐的,比起约束着彼此,日日相对枯坐,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更快活。”
“如今,我并不想要孩子,若哪一日我真觉得寂寞了,想要陪伴了,他也能给我一个孩子,让我有一个无条件爱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亲人,他答应过我的。”
荏南不断地说着,仿佛没看见这番话是如何将面前的大哥击碎一样,她的声音如同三月的柳叶一样柔,却似开春未化的冰刀子扎进江庆之的心脏,他摆在案上的指尖再也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少年时听闻家中巨变、父亲重伤时,他虽焦心,却也事事打理得有条不紊;后来独自支撑江家,他有过重担压身、煎熬心血的时候,可也叫他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家长;再后来亲自送走囡囡,几乎将他摧垮,病了数回,到如今也未全好,但到底熬过来了。
此刻,江庆之听着荏南用春水般年轻的面孔说着这槁木一样的心声,那股自她离开后从未消失的噬骨之痛终于如被满月召出的汹汹大潮一般将他吞没,再无生还。
“我让你嫁给他,是要你平安,是要你过得安稳快活,是要你能一辈子有人陪在身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带上了不可抑制的嘶哑。
囡囡笑了下,说道:“我心中没有多余的期望,就不必一日一日地忧虑,过得安心极了,以后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儿孙满堂,会变成幸福的老奶奶,带着一群小孩子天天做游戏。”
“我有安稳,也会有幸福,虽然与小时候盼望的有些不同,但是世上哪来那么多圆满,能如此,便是大幸了。”
荏南此刻显露出坚韧与平静,从来不动如山的江庆之却似乎被完全击垮。
“这不是我要给你的,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应该有这世上最好的……最好的爱。”
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脑中一片钻心的疼痛,还伴随着刺骨的耳鸣声在回旋,恍惚中,伸手碰到了那个玻璃鱼缸,“嘭”的一声,水花四溅,鱼缸变成了无数块碎片,水迅速在木地板上蔓延渗漏,只剩下那条金鱼躺在地毯上,挣扎着,张合着口呼吸。
江荏南的眸子落在大哥身上,她起身,将那条躺在地上的鱼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将它暂时放入桌上的瓷缸里,而那里面盛了洗墨的水,艳色的金鱼落进洗墨水里,一下子被浸染成污色,她看着那金鱼游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那东西很好,可我大概不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