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满河星【完结+番外】
时间:2023-11-23 23:02:17

  大哥几乎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荏南沉默了许久,才有些怜惜地伸手拂过他低垂的眉眼,指尖插入他的黑发中,以一个女人而非妹妹的姿态将他纳入怀中。
  “这不叫自私,这叫成全,大哥,你就当作成全囡囡,就当是我逼你的。反正若不是我用尽心思、百般算计,你也不会落我手里。”
  荏南眼中还含着泪,却轻笑着安慰起他来,剖析内心、示弱自讽的江庆之对她来说太陌生,也太穿心刺骨,叫她下意识地便想安慰大哥,连生气都顾不上了。
  “不。”
  江庆之的声音疲惫而又坚定,他终于抬起头来,镜片后的眼神再无遮掩地看着荏南,卸去了所有的尊严与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他自己。
  “我做过梦,不止一次。”
  “即便你没动手,即便你嫁给明之,即便你真的成了所有人眼里我再也不能触碰的人,最后我依然会把你夺过来。”
  “你问我为什么不睡,因为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梦里。”
  “我便是这样卑劣的人,用所谓的平安把你推开,又按捺不住地将你抢走。”
  “囡囡,我就是这样的人。”
  荏南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大哥,看着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男人,这个在她面前吐露着心底阴私的凡人。
  神女伸出手,拯救了她的信徒。
  “我知道。”
  她抚摸过江庆之的眉眼,停留在他的太阳穴,感受着那里汩汩的跃动。此刻,她便是救赎,她便是慈悲。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在你向自己承认之前我就知道了。我坚信着,期望着,没有一刻怀疑过,只有相信这一点,才支撑着我离开你,也支撑着我活下去。”
  “你说得没错,在我心里,你快成了完美无缺的神。如果可以,那就让我做你那点唯一的私心,没有别人,没有他物。”
  “只有我,是你的弱点。”她将额头贴上江庆之,眼睛与他相对,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睡吧,没关系的,我哪里也不会去,何时也不会走。”
  那夜,江庆之终于在荏南的怀中沉沉睡去,再未有梦,只有她的体温始终熨着,一夜好眠。
  第二日,江明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丝质睡衣潦草地挂在身上,还露出了点胸膛,瞧着就十分不正经,头发散乱地垂在眉眼上,端了杯咖啡小口喝着,连眼睛都还未彻底睁开,趿拉着拖鞋进了饭厅。
  他一进去,睁不开的眼睛就彻底睁开了,本以为自家大哥早该去公司了,却没想到长长的黑檀木桌后就坐着江庆之,头发梳得齐整,身上的西装连个褶子都没有,看着像是主持会议一般正经,手里却拿了筷子正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面。
  见明之过来,江庆之抬了头,镜片后的眼神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提了筷子指了身边座位,示意明之坐下。
  荏南在厨房听到动静,半探了身子出来,还像模像样地系了条围裙,热热闹闹地同明之说:“二哥,坐下吧,我给你也煮碗面,我的手艺挺好的,你放心吃。”
  明之半边眉毛挑了起来,眼神在大哥和荏南间打了个转,接着将咖啡一放,安安心心地坐了下来,斜靠着椅背,姿态放松极了。江庆之睨了他一眼,对着浪荡子模样的弟弟并未多加赘言,反而吃面的动作快了些。
  明之见他这样,更加确信大概是囡囡又搞定了这个老古板,越发放下心来,懒懒散散地饮了口咖啡,刚松下来就听见大哥发话了。
  “东西拿到了?”
  江明之的手顿了下,接着才将杯子稳稳地放到了桌上,抬起眼来,没有丝毫闪避,那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去了总是招摇的风情,坦坦荡荡地望着江庆之,说道:“托囡囡的福,都拿到了。”
  “嗯。”江庆之并没有半分气恼或责备的意思,只简略地颔了颔首,三两下将那碗面全吃掉了,抬腕看了看表,便起身打算要走。
  他一动,江明之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规规矩矩要送,却被他摁住了肩,稍一用力便让明之坐了回去。
  “下次要什么便直接开口,要走这条路,那这世上诸事没有你不可利用的,包括我。”
  “但有一样,你不许动。”
  这是江庆之以兄长和江家家长的身份下的命令,亦是警告。
  江明之沉默了一瞬,接着才说道:“知道了,大哥。”他又轻笑起来,桃花眼弯弯,调侃道,“我便知道囡囡是个漏勺,这才不到一晚,她就吐了个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江庆之是个护短的人,且是个偏心眼的护短人,头都未低,只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正合你意,你特意带着她去,不就是想借她投石问路吗?”
  他俩的对话正好被端着热腾腾的面进来的荏南听见,她将面碗往二哥的眼前一放,放稳了之后才气呼呼地说:“我是漏勺,你便是筛子,成天八千个心眼子用在自家人身上,还不如我这个漏勺。”
  明之指着她,笑骂道:“好呀,我便知道你是个过河拆桥的,如今不是昨日找我时那副苦巴巴的可怜样了,小心下次我再也不帮你,让你自己吃苦头去。”
  “不帮就不帮,你不帮我,我就找大哥告状去。”荏南一点不怕,立刻回嘴。
  “都是要做新妇的人,哪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告状,也不害臊。”江明之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热乎乎的面条,烫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再刺一句荏南。
  “我自小便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荏南半点不落下风。
  “告状也没用,我可是大哥的亲弟弟。”
  “有用,我可是他太太。”
  “你还未做新妇,面皮就比城墙拐角还厚。”
  二人斗嘴斗个不停,江庆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出了饭厅,直到了门廊时都还能听见两个冤家吵闹的声音。廊上的花窗玻璃漏下绮艳的光,点在他眼下,晕开一片霞蔚,就在这一瞬间,恰好照亮了他于无人处露出的一点笑意。
  他打开门,走进风雨里,将身后一室的牵挂藏于背后,妥善收好。
第13章 番外五:一梦黄粱
  明之和荏南订婚已有一年,二人订婚后不久就一同回了欧洲完成学业,自那以后江公馆就越发冷清。江庆之忙于工作,也没有半分空闲,往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院子里才会静静驶入一辆汽车,将他送回这孤零零的家。
  他越发瘦了,这样高的个子,却连去年的大衣都有些撑不起来,松松地笼在身上,看上去倒有些凌厉,叫人不敢直视。江庆之的威严让公司上上下下都颇吃了些苦头。
  日子似乎从某一刻开始就静止了,每一天过得都大差不差,不过是春暖秋寒、日升日落,穿些什么,吃些什么,于江庆之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他并不感觉痛苦,也没有悲伤,反而觉得日子很平静。每日都有事情做,每日睁开眼睛便知道今天会如何度过,说不上充实,但也并不虚度。他的心是牢的,就锁在胸膛里,虽然不会再悸动,但是也没有忧虑。
  自荏南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囡囡的房间。
  正是他亲手送荏南上的船。
  汽笛声长长一鸣,细雨将几人全笼在蒙蒙水雾中,荏南的头发上沾了碎珠,比远方的天色还要苍白几分,她不在意地伸手拢了拢,始终低垂着眉目,身旁站着的明之撑起了伞,被她中途拦了下来。
  “不用,马上便上船,不会再淋着了。”
  她的手按住了江明之半握着伞的手,并未放开,江明之瞧了她一眼,多少有些玩味打量的意思,却也没说什么,任由她握着,二人如今已经是正经的未婚夫妇,还将一起去欧洲留学,这样的举动再合适不过。
  自始至终,江庆之都未发一言,甚至连眼神也未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更未有过一丝波澜,头发梳得齐整,身上长衣笔挺,依然是那个无情无念无所耽的江庆之。
  然而,荏南与他都知道,他身上穿的西装、衬衫、领带全都是荏南打理的,细细熨烫,从不假手于人,妥帖地按顺序收好放在他的衣柜里。同样,荏南与他都知道,今日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穿她亲手熨过的衣服了。
  “走吧,别误了。”江庆之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没有一丝哪怕最微末的不舍与迟疑。
  荏南低着头,顶着漫天的雨雾轻轻笑了下,接着抬起头看他,睫毛上是细细密密的碎光,大概是被雨打湿的,眼睛里有着不容错辨的亮色,仿佛要在这雨水中烧出最后的烈焰。她方才牙齿咬着下唇,咬出了白印也全然不在意,只是看着他,终于开了口。
  “误了?上了这船,就不会误了吗?”
  江庆之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承受,却无半点回应,也不能有回应,他已经亲手将囡囡的希望拔得一干二净,又怎么会再种上半分。最后,他也只是望着不远处停泊的巨物,叹了一句:“船要开了。”
  这便是回答。
  荏南轻轻合上眼,再睁开时已不见了水光,半侧过身,与他一同望着巨轮,同样叹了一句:“是啊,船要开了。”
  接着,她挽了明之的手,要同他一起离去,明之却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江庆之说道:“大哥,从此以后,囡囡便交给我照顾了,放心,我会待她好,叫她快乐。”说完这话,明之亦执起荏南的手,两人并肩朝着那艘要带着他们去往另一片土地的轮船走去。
  白茫茫的蒸汽混着嗡鸣的汽笛,让整座港口都微微震动,巨轮离港,行人远游,雨雾细蒙中,只剩下江庆之一个人的身影,独自站在天水之间,身旁再无一人。
  等再归来时,已是一年以后,江明之完成了在欧洲的学业,便发了电报回来让江庆之筹备婚礼,二人订婚已有一年,如今荏南也长大了。
  “正该成家立业了。”
  江明之在拍来的电报里言简意赅地催促着大哥,还交代二人不在国内,父母也在国外休养,一应事由便都交给大哥操办,他们只等着回来参加就好。
  这一年来,江明之拍过无数封电报来,而荏南从来没有传一个字回来,像彻底消失了一般,江庆之只能从江明之的只言片语里探寻到些许她的痕迹。
  “荏南夜里少眠,白日少食,拉她去打网球,精疲力尽,多添了碗饭。”
  “荏南不善拉丁语,性子还倔,每每学到深夜。”
  “荏南吃不惯生蚝,吐了半宿,现已大好。”
  “荏南去了沙龙,交到了朋友。”
  “荏南拉丁语拿了第一,极开心。”
  江明之传来的电报极其频繁,或是要钱,或是要物,或是要关系,总是借着荏南的缘由行自己的方便,江庆之都知道,却也都给了。
  他几乎不主动问起荏南的事,对明之给的信息亦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这次接到二人要回来成婚的电报。
  江庆之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久到公司里其他人都已离去,久到连秘书都被他打发离开,那封电报原样摊开在桌上,无人去动。
  那一夜,他第一次推开了荏南房间的门。这一年,他从来不让人进去,连打扫也无,因此落了些灰。江庆之总觉得这里还留着一点她的味道,虽然微弱,却还是存在,他怕把这点最后的气息也给驱散了,所以不让任何人进来,包括他自己。
  江庆之静静地站了很久,才伸出手来,浮在荏南的桌前轻轻抚摸过去,拂过她未收起来的珍珠耳环、散落的彩色铅笔、一副兔毛手套、往日里带去学校的布袋子,还有曾经夹在头发上的小发饰。
  他的指尖始终与荏南的物品隔着一寸距离,从未真正碰触到,像是害怕惊走不存在的蝴蝶,也像是怕自己从回忆中醒来。
  直到第一缕天光亮起,从荏南曾经无数次趴着巴望他的窗台照进来,江庆之才终于被现实叫醒。
  那扇门轻轻合拢,最后还是关上了。
  一个月之后,江明之带着荏南终于回来了。
  二人一回来,便给这座寂静了很久的公馆添了不少热闹,他们到家时江庆之还未从公司回来,是家中管家特意打了电话给秘书,本还有会的江庆之才推了行程匆匆回家。
  还未进门,他便听见门内欢闹的笑声,明之似乎在同家中用人说着见闻,不时还大笑两声,热闹极了。
  “我们去出海海钓,法国的鱼大概是懒散惯了,蠢得很,一钓便上来,各个都痴肥得很。在海上现杀了再烤,只用撒些粗粒海盐加迷迭香就美味得很,最后还钓上来鲨鱼,凶得很。”
  簇拥在一旁的女佣随着江明之的讲述又是笑又是怕,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声。江明之的笑话信手拈来,取之不尽,江庆之边听边将公文包交给管家,正打算进去,便听见了久违的声音。
  “明之,莫逗他们了,正经些,大哥马上要回来了。”
  这个声音是荏南的,依然如往日那样柔,却多了些沉静,仿佛经历了一整个夏日烈阳后终于在秋日里成熟的红浆果,叫人听了也愉悦几分。她不再喊二哥,而是叫他明之。
  门廊上的脚步停了一瞬,接着如常往里走去,江庆之进去的一瞬间,笑闹声一下子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唯独一人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大哥。”荏南笑着叫了他一声,“我们回来了。”
  江庆之明白,从今以后,荏南口中的我们不会再有他。
  婚礼筹备得很顺利,还剩半月时,两人的父母也从国外回来了,共同见证这从小订下的婚约变为现实。
  回来以后,二人虽然是马上便要成婚的夫妇,但是依着礼数到底还是分开住了,荏南住回了自己原来的房间,那里一切如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动过,连灰都不曾落下,仿佛她只是昨日离开了一天,今日就又回来了一样。
  张妈絮絮叨叨地说:“小小姐啊,这里都是张妈刚打扫的,之前大少爷不让人动,所以张妈一直没进来,若是有什么还没整理好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再来弄弄清爽。”荏南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多余的表情。
  她住回了这个与大哥相隔最近的房间,却再也没有往走廊深处多瞧一眼,再也没有在门后等那个人上楼的脚步,再也没有趴在窗台上悄悄张望过他的身影。
  婚礼当日,荏南穿上了大哥为她准备的婚纱,只需看一眼那婚纱上极为繁复却又轻盈的刺绣,便知道起码筹备了大半年的时间,她望着镜子中纯白的裙摆,眉宇间是自己都陌生的神情。荏南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冰凉的镜面,露出淡淡的微笑,接着自己将白纱放下,遮掩住了一切表情。
  婚礼按例是要由父亲牵着新娘走过礼堂的,但荏南的父母都早已过世,本来要由江明之的父亲牵她的,却因坐轮渡从澳大利亚回来的长时间奔波,本就落下病根的江父腿疾复发,只能坐在轮椅上休养,自小半教半养着两兄妹的江庆之便接下了这个任务。
  于是,当荏南推开门时,等在外面的是穿着燕尾服的江庆之。
  二人站在门内外,只剩下光从走廊尽头高处的彩璃雕花窗中落进来,日光中浮动的微尘随着看不见的风而起伏,这便是他们能共处的最后一曲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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