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被逗笑了,一下冲淡了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围,用手握住囡囡圆圆的手掌,将她的指头包在掌心,问道:“怎么才第三,比不过你阿妈好看就算了,还有谁是你阿爹这样俊俏英朗的男子都比不过的?”接着,他又故意叹道,“难道是庆之,阿爹还没有庆之好看吗?”
这回孝顺囡囡却叫他失望了,磕磕巴巴地说起了真心话:“庆之哥哥,好看。”
如此老实又直白地承认,倒真叫阿爹有些吃惊,他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愿敷衍孩子,于是低头认真地问道:“囡囡真这么喜欢庆之哥哥?可他大你那么多,性子也沉,你见他的机会都不多,平日里怕是玩不到一块。”
荏南的手指戳上自己的肉脸蛋,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阿爹的问题。
“囡囡在树上,下不来,庆之哥哥骑大马,才下来。”
“还有……还有……囡囡吃蛋糕,庆之哥哥给草莓。”
“囡囡摔跤,脚痛,庆之哥哥背囡囡。”
从这些稚嫩的只言片语里,荏南父亲才了解到那个看似老成持重的后辈与自家小囡囡相处时柔软的一面。
他有些吃惊,想起今日酒桌上的戏言,心中不由一动。然而,他随即又笑了下,暗暗自嘲地想:怎么把小儿间的玩笑话当真,庆之同自家囡囡的年岁差得大,性子也不相投,自己估计还要牵着囡囡去吃庆之的酒席呢,待囡囡长大,庆之的孩子怕都要会走路了。
然而,此时的阿爹也未预料到,庆之并未如其父母计划那样早早成婚生子,而他自己也并未有机会看到囡囡长大成人。
晚风继续吹,吹得游人散,囡囡在阿爹温暖的怀抱里,随着汽车轧过电车轨道一起一伏地颠簸着,享受着她童年最后的无忧无虑。
几年后,风云变幻,换了新天地,囡囡也在这番新天地里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葬礼潦草,兵荒马乱,所谓亲戚群狼环伺,只剩一个小囡囡,抱着她的熊娃娃,紧紧抱着不肯说话,一个字都不肯说。
直到江庆之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替病榻上伤重的父亲撑起江家,也替失怙的囡囡震慑那群各怀鬼胎的亲戚,将囡囡纳入羽翼下,妥善保护。
这一护,便是一生。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小女儿念华不知躲在了哪里,家里的娘姨和小大姐四处都找不到,先生还未回来,娘姨只好惴惴不安地去请示太太。
荏南将平日里女儿爱躲的地方找了个遍,又拿了吃食诱惑,从邵万生的青团到青岛路的莫尔登糖栗,样样都是念华最爱吃的,却依然没把小囡囡引诱出来。
娘姨越发着急,荏南却沉思了一下,然后转身上了二楼,进了藏书室。
刚一靠近,果然看见其中一个书柜被挪开了一点点距离,她叹了口气,轻轻唤道:“囡囡?”
果然,下一刻荏南便听见了小女儿如幼鸟一样的低泣声,提着嗓音叫着“妈妈,妈妈”,她心中有些气又有些心疼,应声说着“囡囡别怕”,上手将沉重的书柜又推开了些距离,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终于刺进了这个被遮掩住的角落,印在女儿花猫样的脸上,懵懂的黑眼睛半浴着光,半隐在暗处,写满了依恋和信任。荏南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原来自己当时是这个模样。
有了这个更大的缝隙,念华总算能从那道缝里挤出来,一下扑进母亲的怀里,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荏南的旗袍上,荏南一边用手理顺小囡囡乱糟糟的辫子,一边拿着手绢将小囡的脸擦干净。
“妈妈,囡囡怕,囡囡出不来,可以进去的,但出不来。”她边说边又掉了颗金豆豆,荏南将那滴泪用帕子吸干,才将女儿说不清楚的话给补完了。
“你瞧见这儿有条缝可以钻,就试着挤进去了,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出不来了,对吗?”
小囡点头如捣蒜,脸上还带着些不解和惊慌。
荏南瞧着,忍不住露了点笑,手指点了点小囡的额头,牵着她到了那书柜旁,蹲下来与小囡齐平,才指着那条缝对她说:“这后面原来有个壁炉,后来这房间改成藏书室,壁炉就废置不用了,前面挡了柜子,但这边的缝隙正好够你这个小人钻进去。不过从外面钻进去时你身后宽阔,方便动作,等到了里面,卡在这壁炉里不好转身挪动,自然就难出得来了,懂了吗?”
念华似懂非懂,有些呆愣地点点头,随即看向母亲,有些委屈地说道:“囡囡叫了好久都没人来。”
荏南笑了下,说道:“这里在走廊尽头,你的声音被柜子挡了传不出去,这房间就这些柜子,打开门就一览无余,她们看了一圈没见着人,自然以为你不在这里,不是故意不理囡囡的。”
这番话叫念华不那么伤心了,她吸了吸鼻子,又抬头看母亲,问道:“那妈妈是怎么知道的呢?”
囡囡的话只讲了半截,但荏南懂女儿的意思,瞧她这可怜模样,忍不住凑过去碰了下她鼻尖,看着那双与她父亲十分相似的眼睛,轻轻笑弯了眼,说道:“因为妈妈小时候也这样困在这里过。”
“那妈妈哭鼻子了吗?”
“哭了呀,妈妈哭得鼻子都不通气了。”
囡囡轻轻歪着头,看着荏南,然后伸手在荏南脸上刮了刮,一下笑起来,说道:“妈妈羞羞。”接着,她又好奇地问道,“那妈妈是怎么出来的?”
荏南同样伸手在女儿肉乎乎的脸蛋上刮了刮,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摸不着的温柔,轻声道:“是爸爸找到妈妈的。”
“那时候已经晚了,房间里没开灯,什么都看不见,我哭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后来实在累了,就在那壁炉里蜷缩着睡着了。”
“等听到声音睁开眼,妈妈就看见了光,是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爸爸站在月光里,就把妈妈救出来了。”
这便是荏南记忆中与江庆之的第一次见面,从那时起,他就是月亮,她一个人的月亮。
等荏南牵着小囡下楼,正好碰见江庆之回来,小囡当即便要扑过去撒娇卖痴,却被江庆之伸手抵住了额头,将小女儿隔开些距离。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等把身上大衣交给娘姨,又将皮手套脱下来,双手掌心相对摩擦了会儿,等指尖都暖起来了,才蹲下来将小女儿抱了起来。
自从荏南生产时伤了身体,每到冬日公馆里的暖气就烧得格外足,小囡也被烘得热乎乎的。江庆之怕身上的寒气冻着小囡,所以总是等身上暖和了才肯抱她。
他将小囡一下子举高抛了起来,她也丝毫不怕,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等终于落回父亲的怀抱时,一下子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脸上满是笑,如在这温暖之地绽放的第一朵春花,柔软、稚嫩又明亮。
江庆之身上残余的那些北风吹来的冷硬都融在了小女儿的笑涡里。囡囡惯例要去抓他的金丝眼镜,他任由小囡抓了一会儿,才从她肉乎乎的手指里将眼镜拿过来重新戴上。
荏南让他们父女闹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将小囡接了过来,随口问道:“今日可还顺利?”
江庆之略一颔首,答道:“印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忠心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自然也有傲气,有骨气的人,光靠个名头是弹压不住的。我今日不过是给明之搭个梯子,要如何收服,得瞧他自己的本事了。”
荏南瞧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了一句:“莫瞧不起二哥,二哥的本事你可是亲自见识过的。”
说到这里,她便感觉到庆之的眼神从镜片后隐隐凝了过来,换作以前的荏南,怕是要心里慌上几分,如今的荏南早已成竹在胸,只笑着亲了亲怀中的小囡便往饭厅走去,转身时还不忘嗔了庆之一眼。
江庆之瞧着荏南和小囡相对的笑颜,不自觉地放柔了眉眼,跟着一起走进这热热闹闹的凡俗烟火中。
客厅里落地钟的黄铜指针尖走向“X”时,江公馆落了灯。
荏南早将洗得干净的小女儿送上了床,看着她陷在一团云一样的绒被里,心中软塌一角,在小囡肉乎乎的脸蛋上亲了又亲,才小心地下床回了房间。
她回到房间时,庆之还在书房,直到临近午夜,他才终于回房。荏南靠着层层叠叠的软垫,已经半睡过去,庆之将动作放得极轻,洗漱时都没吵醒荏南,直到他要躺下,床垫微微下沉才终于让荏南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些睡梦中的松弛,仿佛吃了醉葡萄的松鼠,晕晕乎乎地朝着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吵醒你了,无事,快睡吧。”江庆之将荏南散落在颊边的一束发挽到她耳后,手随即落到了她背后,轻轻拍着,仿佛哄小儿一般。荏南小时候他便是这样哄睡的,如今做了夫妻也还是这些花样。
荏南转了下身,埋在枕头里闷着笑了,刚被挽好的发又乱了起来,她不在意,撒娇一样问道:“你把我当小囡了啊?”
停在她背上的手顿了一下,悬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又落了下去,如刚才一般轻轻地拍着。
“你便是我的囡囡。”
“自小就是。”
“以后老了,走不动了,还是我的囡囡。”
他说话时声音并不高,反倒沉了下来,落在这冷冬的夜里,被这暖室里的热气烘得带了温度,为她覆上一层羽翼。
荏南在这纵容里笑弯了眉眼,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庆之的手,一双眼睛瞧向他,轻轻地叫了声。
“大哥。”
“我就做你一辈子的囡囡。”
江庆之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回握住她的手,说道:“睡吧,我陪着你。”
待他躺下来,荏南却有些过了困劲,反倒用手半撑起来,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碎光,看着江庆之的侧影,同他扯起了闲篇。
“今日是二哥请你去帮他的?”荏南问道。
“嗯。”江庆之答得简略,见荏南还歪着头看自己,便知她还在等着下文,于是又说得细了些,“他胃口大,手段却粗了些,折腾了几次,倒也有了批心腹,只是我埋进去的钉子自然不会让他如此容易就拔出来。”
“好在他自小的优点便是会变通,自己不好动手,便来请我去敲打。”
荏南笑得开怀,道:“二哥自是能屈能伸的,小时候你管他管那么严,前一日吃了你一顿打,第二日便能为了与女同学出游的零用再贴上来,你莫小觑了这等本事。”
她又想了想,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问道:“你前几年便在准备着让他接手,若真有心,怎会有你拔不出的钉子?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叫二哥吃瘪。”
江庆之的眼神掩在金丝眼镜的反光之下,叫人瞧不出心思。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上位者。
“权力这东西,从来只能靠自己争来,让是让不了的。我便是给了他,若他握不住,也只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他既然有这个野心,那就得靠自己把这位子坐稳了才行。”
话虽说得决绝,可荏南知道大哥这坚硬的外壳下藏着的心,她将他的指尖握得更紧,才说:“你虽这么说,可今日还是去帮他了,不是吗?说到底,你不过是想亲自瞧着二哥历练出来,若真有什么事,你也能替他周全一二,护他平安。”
囡囡自小得了大哥最多的偏宠,所以也最了解大哥的私心。
“这不同。”江庆之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我给他的,那是我的施舍,他用我压制旧部,那是他的手段。”
“是是是,大哥说得都对。”荏南一副鬼精灵的模样,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二哥这么厉害,天生便是这块料,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然而,这话却换来了江庆之的一眼,这一眼比夜风还轻,却像春日前的冰面,藏着涌动的暗流,只一瞥便转开了眼神,抬手将腕上的表取了下来,冰凉的金属表扣反射着台灯的微光,与手表叩在木桌上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江庆之轻描淡写的一问:“错失大才,惜否?”
荏南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这文绉绉的话里咂摸出些酸味来,顿时笑得眯了眼,也顾不得如今自己已为人母了,一下子朝大哥怀里扑了过去,心里、眼里满是小女儿情怀。
“不惜,我不惜,管他什么大才,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从头到尾我要嫁的,想嫁的,该嫁的,都只有你。”她在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闪闪的。
接着,她却被蒙了眼睛,视线一片昏暗,只在他掌心的温暖中感受到轻轻落在自己额头的一个吻,她握住他的手拉了下来,
“大哥,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露,以前骗得我以为你心里没有我,后来骗得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吃醋。”
“可你到底骗不过囡囡的。”
荏南忽然笑了,眼里浮现出一点顽劣,整个人沐在一片朦胧的晚光里,看上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表面乖巧爱娇、内里倔强放肆的少女。
“你若在意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手指轻轻勾了勾,便让从来都高高在上、无人可颐指气使的江庆之心甘情愿地靠了过去。荏南笑得眼睛眯成了弯月,纤弱的睫毛中露出一点狡黠的光。
“我的第一个未婚夫不是二哥,是你。”
荏南从来看似柔弱,如同山间的一朵白木棉,纯洁又无害,风吹得倒,雨打得散,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被她窥伺人心、踩中逆鳞的滋味。她知道,大哥并没有看上去这样云淡风轻,即便像他这样尽握世事、遍经波折的人,也亲手递了这软肋到她手里,越是爱她,才越是介意。
江庆之一身风骨,傲雪凌霜,泰山崩于前面不变色,心里最大的隐忧却是一件难以道出口的小事,如同一根嵌入脊骨的细刺,并不十分疼痛,却总在行止起卧间时时提醒着他。
他并非囡囡的良配。
镜片后的眼神变得莫测,了解大哥到了骨头里的荏南晓得他并非毫不动摇,哪怕他被自己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并未有半分颤动,哪怕他的面上还是那副如松似竹的超然。
可荏南就是知道,从他眼尾痕迹现出的极微弱的波纹、他眉心几不可见的收拢、他喉结细细的一点起伏,她就知道了。
他很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她笑了下,好好欣赏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时候我才几岁,你还在外省上学堂,有次在席上,两家大人说要当儿女亲家,把你和二哥当萝卜白菜一般,薄利多销塞给我阿爹,大人们都当作玩笑话,以为我不记得了。”
“我虽然年纪小,却一直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我要的便是你。”
“我阿爹挑了你,说你会疼人,我也挑了你,你可知为什么?”
说话间,荏南侧着跨坐到了江庆之的腰腹上,裙摆半掀在膝盖上,长发垂落下来,如月下的潮汐轻舐着沙岸,拂动着庆之的身体。
他被这潜入幻梦的妖女蛊惑,那只用来握笔的手顺着洁白的裙摆抚上了她的腰,镜片后的眼睛只望着她一人,不再杀伐决断,只余下清醒的沉沦。
“为什么?”江庆之如她所愿,开口问道。
荏南抬手,沿着他的下颌轻轻拂过,一路滑过唇线、鼻尖,最后停在他那副金丝眼镜上,冰凉的金属与她的皮肤相触,指尖轻弯,将眼镜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