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躬起腰身,好似下一瞬就要从床上弹跳起来。
方舒窈一惊,几乎来不及收回手,男人狰狞的面容已是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下意识惊呼一声,眼眸一颤,刚被她喝住的卫司渊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一掌击向发狂扑来的男人。
“唔!”病痛缠身的男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整个人再次倒回了床榻上。
方舒窈心有余悸,但下一瞬,又迅速反应过来,惊慌地拉住卫司渊的手臂大喊道:“你怎未戴手套!”
卫司渊刚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难耐之时才短暂地取下手套想要缓解一下。
可还未来得及再戴上,察觉那男人的举动,身体就已是先一步冲了过来。
卫司渊粗粝的大掌上沾染了些许男人喉中咳出的血沫子,不算太多,但无论是怎样的病疾,这样的□□都是十分危险的。
方舒窈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她迅速起身,拉着卫司渊就要往外走。
“先回去,先回宫。”
病患的一些病症她已是大概了解到了,还有更多的,宫中这两日值守的御医应该也能给她提供不少信息。
这样的病症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她似乎当真在父亲的研究手册上见过。
若真是那样,那卫司渊此刻的情况已是尤为危险。
不。
他不能有事。
若他染了病,整个辽疆都垮了。
还有她……
方舒窈心里一颤,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了男人摊开擦拭着的手心中。
“卫司渊,你不能有事。”
第46章
卫司渊落在她手上的手背一颤,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将手抽离。
他漠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令人只能看见他手臂微动, 仍在擦拭指尖触及过血沫的地方。
过了一会,才听见像是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在看不到他神情的地方传来:“别哭得那么招人, 这会可不适合吻你。”
方舒窈眉头一皱,仅是落过一滴泪,却并不带什么哭腔, 低声训斥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胡言乱语!”
卫司渊擦完手掌转回身来, 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查到什么了吗?”
方舒窈抿了抿唇, 难掩眸中担忧,但还是很快道:“我只觉那人的症状似是有些眼熟, 我得先回去翻阅一番父亲的研究手册才能确定那究竟是何病情。”
“不错, 优等生,那这趟算是没白来。”卫司渊还在故作轻松地打趣着。
方舒窈却神情凝重:“可是不知是否能有治愈的办法, 眼下时间紧迫, 不仅要控制瘟疫的传播,更要精准地治疗, 若是出了差错,只怕百姓的情绪会越发难以控制。”
自回宫后,方舒窈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她父亲的研究手册上果真写有类似病症的信息,但为了避免出差错, 更还需对比诸多信息来求证。
她的时间有限,能够研究的病例更是有限。
本也不休不眠奔波了一整日, 待到第二夜的深夜时,她看着医书, 就这么在书案上累极趴着睡着了。
烛火仍在案台上摇曳,带着微微晃动的光影,不时扫过她睡梦中也未能完全放松神情的脸庞。
屋内有极轻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向她,最终在她身旁站定。
柔软的毛毯搭在她肩头,带来些许暖意,令她舒服地在手臂上蹭了蹭。
和她夜里睡在他胸膛时的习惯一样。
卫司渊静静地看着她,一张严肃沉默的冷脸却带着极近温柔的眼神。
他缓缓抬手似要去触碰她,却在瞥见悬在半空的手掌后背的红点后赫然顿住了动作。
没再有触碰她的意思,却也舍不得离去,他就这么在桌案的另一边看着她。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好似时间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或许是方舒窈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又或许是眼下的情况不容她过多休息。
她眼睫微颤,在迷蒙睁眼之时看到了眼前的一片阴影。
神色一顿,她抬头撞进了卫司渊的眼眸中。
看见他不似平时那般早就贴了过来,而是和她隔着一段距离,眼眶不由自主就泛起了酸意。
微红的眼尾变得湿濡,眼眶有泪珠迟迟没有落下。
她微微动唇,视线已变得模糊,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最终,卫司渊轻出一口气,缓声打破了沉默:“窈窈,试一试,我相信你。”
“不行!”方舒窈想也不想就厉声拒绝。
可话音落下,又是挣扎犹豫的彷徨,只低喃着像是在解释给卫司渊听,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万一不管用,或是有什么副作用,如果这……”
“死不了,别看不起你男人,老子命硬。”看她这副模样,卫司渊却在这沉重的氛围下露出了笑,“而且,我对你有信心。”
被他这般嬉皮笑脸地打破了气氛,方舒窈将要落下的眼泪又给憋了回去,愤愤地怒瞪他一眼,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还是更愿意看你在床上哭,现在,我可没办法帮你擦眼泪。”
“你!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方舒窈被他气得气息都不顺了,但紧张的心情却没由来地缓解了不少。
见快要把人给惹急了,卫司渊这才打住了,逐渐正色起来,沉声回答她:“总要有人去迈出这一步,我是辽疆的君王,没有理由置人民安危于不顾,自己当个缩头乌龟等着坐享其成,我的子民在等着我,整个辽疆也在等着我。”
他顿了一下,目光中有了难以撼动的坚定,那是源自于他瞳眸中照映出的那个身影:“还有最重要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窈窈。”
方舒窈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内心有一瞬的挣扎,却又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他。
她或许有些明白当时卫司渊说什么也要让她离开都城的心情了,也知道,那时候那样执意要回来的她,和现在执意要用自己来试验的卫司渊没什么区别。
良久,方舒窈重重泄了口气,垂眸看向自己落在桌上的一桌笔记,捏紧了指骨,才艰难道:“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法子还未在身体上实施过,不知其效果,更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卫司渊笑了,盘腿在书案的对面坐定,眸光没有分毫躲闪:“任凭方大夫处置,我已经准备好了。”
卫司渊不过是两天前不慎沾染了病患的血沫,昨日便已有了不适的反应,可见此病疾传染性极强,潜伏期也极短。
但初期他的发病程度并不严重,待到今日也只是身上起了红疹子似的东西,还未如那天那个病患一样发热疼痛甚至癫狂。
所以城中最先感染上瘟疫的人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却又在一夕之间情况骤然猛烈,爆发至大家都始料未及的程度。
那位病患应当已是病入膏肓的程度了,若卫司渊的情况不加以治疗便也会逐渐发病成那个模样。
眼下,刚感染病疾的卫司渊无疑是最好的试验对象。
他的一切反应和变化都将成为重要的研究资料,而根据他的情况,更能一点点摸索出最终能个治愈这种瘟疫的办法。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遭受最大折磨的便是卫司渊了。
方舒窈所找寻的法子是用针灸的方式将穴位打通,再通过针孔处的位置用特殊的装置将药物输送进血管中。
这个法子并不简单,不光不能确定药物是否会有反作用更在手法上不易操作。
而在调整中,失败的案例将会一次次进行在卫司渊身上,让人几乎难以承受。
准备工作很是齐全,宫内忙上忙下很快将她所需的东西都
准备好了。
卫司渊褪去上衣,也早已躺在榻上等待。
方舒窈临到关头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些退缩之意来,站在床边迟迟没有动作,眼神也逐渐放空,不知是在想什么。
这时,垂落在腿侧带着手套的手突然被卫司渊抬手抓住,她回神看去,对上他带着痞笑的脸,就听他沉着嗓音轻笑道:“方大夫,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方舒窈一愣,绷起的面容终是破了功,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
这男人是当真一点也不知怕的,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但当初她对他说这话时卫司渊给的回应又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方舒窈脸上一热,瞪了他一眼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他莫不是以为她还能像他那般不要脸地说那种话吧。
她才不会的。
方舒窈敛目凝神一瞬,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原本犹如艺术品刀削斧凿般的身子上,如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猩红点点。
有几处兴许是瘙痒得令人难耐,被他控制不住地挠出了血印子,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方舒窈取出沸水煮过的银针,尽量不去看他的表情分心,嘴上低声提醒着:“应该会有一些疼痛感,你稍微忍着些。”
她指的,是针带着药刺入的轻微疼痛感,可再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也一无所知。
卫司渊沉沉“嗯”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没什么情绪起伏,唯有那一双栗眸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她。
方舒窈没有抬头也感觉到那股难以忽视的视线,在将要落针时,忍不住皱眉道:“你别盯着我看,会让我分心的。”
“连个正眼都不给我,你让我怎么扛得过去?”
他耍无赖的功力总是让人无言以对。
方舒窈抬眸瞪他一眼,这便算是给过一个正眼了,而后迅速移开视线,她是当真不想看着他面容神情的变化而令自己分心。
抬手落针,刺入的同时,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扛不住就忍着,不乐意看你。”
这回,卫司渊没有答话。
针下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绷紧,连带着霎时爆出的隐忍的青筋,几乎不用问,也好似能感受到他承受的剧痛。
方舒窈不知为何会令人疼痛成这样,按理说是不应该的啊。
她手上一慌,就要将针抽回,却在刚有动作时,被卫司渊颤着手掌大力按住了手背:“别停,继续。”
方舒窈险些犯了致命的错误,这种时候的确不该停下来。
她重新屏息凝神,摒除了杂念,开始进行第二针。
随着刺入的针增加,上方原本咬牙隐忍的呼吸也逐渐失控粗重起来。
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连他都无法控制的异样,俨然已是疼痛到极致。
不,这不对。
方舒窈脸色骤变,连忙抬眼去看卫司渊的情况。
他虽是连哼也没哼一声,却已是满头大汗,那疼痛的程度令人难以想象,额头更是爆出骇人的青筋,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取针!”
方舒窈有些慌了神,只觉自己指尖颤抖得厉害,但还是极力平稳住自己,迅速地将他身上的针取出。
待到所有扎入的银针都取回,再看卫司渊已是阖着双眸失去了意识。
方舒窈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再难压下,瞬间就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卫司渊,卫司渊!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面色平静,更是呼吸微弱,若非将指尖探到他鼻尖,几乎都不能感觉到他还存活着的生命迹象。
方舒窈拿着毛巾颤抖着给他擦去额头的汗,却隔着手套都感觉到了他额间的冰凉。
“不……你别吓我,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你醒醒,你别吓我……”
这个药方不该使人有这么强烈的痛感的,而这个时候失去意识对他来说更是万分危机。
方舒窈不知怎么唤醒他,从不觉自己遇事时是个只会哭泣而束手无策的人,可当真到了此刻时,她除了哭竟想不出别的任何法子来。
哭腔带起了沙哑,她的眼眶红得像只兔子,莫大的恐惧感在这一刻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脸时,撑在床边的手忽的被一股微弱的力道抓住。
卫司渊从未有过的虚弱声,气若游丝般传来:“窈窈,这得是多爱我才能哭得这么惨烈,老子怎么舍得死。”
第47章
这个男人胡言乱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方舒窈从未像此刻这样,庆幸自己还能听见他的胡言乱语。
她泪水仍是止不住,更有越发汹涌的趋势, 但嘴角已是有了松缓的弧度。
羞恼地拍开他的手掌,娇嗔似的却又哭腔浓重道:“你吓死我了。”
刚才剧烈的疼痛令卫司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会缓和过来才又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即使是他, 也不得不承认刚才的疼痛几乎要完全将他击垮,是个人都难以再去第二次承受这样的折磨。
他调整了一瞬呼吸,耳边的哭泣声还久未停歇。
不得不说, 他很难不为她真情流露的情绪所牵动, 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柔软的海绵, 在此刻被心尖化开的一汪春水吸收,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