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说:“公司最新的组织架构调整安排,你看了。”
施谨没讲,她早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姜阑说:“这次re-org的规模很大,下个月开始一定会有不少中后台的员工询问是否能有机会转到品牌下设部门,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提前了解我的direct report是否有类似意愿?”
施谨想到姜阑曾经讲过的话:你见过几个CEO是做中台出身的?她说:“我没有。”
姜阑点头,“下个月开启的岗位mapping仅限三个前台部门,这一点你需要协助HRBP跟team一起解释清楚。公司不是不给中后台部门员工转岗机会,而是这次的re-org对于前台部门同事来说并非机会,是不得不配合的选择。”
施谨说:“我清楚了。”
姜阑问:“关于这件事,你还有其它问题吗。”
两人共事的年份摆在桌上。再过六个月姜阑就不再是施谨的上级。这两点让施谨能够开口问:“姜阑,你希望去负责哪个品牌?”
姜阑直言不讳:“MQ是首选。”
施谨不意外。MQ必定是每个有资格竞争的高管的首选。在生意规模、职业前景与承载了无数心血的热爱之间,姜阑还是做出了现实的选择。
施谨说:“你舍得放弃‘无畏WUWEI’。”可见有些平衡,是不得不做的。
姜阑说:“我并没有这样讲。”
施谨不解。
姜阑说:“没有规定说一个人只能做一个品牌的全球总裁。我无意给自己设定本不存在的限制。我们不必给自己设定本不存在的限制。我和Neal也是这样讲的。”
姜阑不光要拿下业绩体量最大的品牌,还要拿下她最爱的品牌,她要一个人占掉五分之二的机会。施谨的确没有想到姜阑能这么贪婪。她问:“Neal怎么讲?”
姜阑说:“他说你从来没做过品牌总裁,居然敢张口就要两个品牌。他要综合考虑后做出决定。”
施谨微微笑了,“你不光敢要,更是敢想。”
姜阑也略微一笑,“为什么不敢。我虽然从来没做过品牌总裁,但我认为我能够在品牌总裁的位子上直接证明我可以胜任。敢想,更敢要,这没什么不可以。”
施谨看着姜阑。
姜阑也看着她,“Vivian,你想要什么?”
一年前,就在这间办公室,施谨成功地要到了她想要的。兼并CMI,升职到总监,提拔当时唯一的下属。一年过去了,施谨团队的人数扩大了三倍,从两人增长到六人,其中有百里挑一的HIPO人才,有即将被公派出国工作的年轻新星,还有拥有最前沿视野的Web3海外人才。在别人眼中,施谨亲手打造出了一支多元且优秀的团队,只有她自己清楚,当前业务和管理的双重挑战和压力已经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和能量。施谨想到六楼那间空置多时的corner office,又想到她目前还差了整整两级的title。
她没有回答姜阑。
晚上八点多,彭甬聪打电话给施谨,说他这周还是忙,大概率见不了面。施谨说理解。
这几个月施谨一门心思扑在团队上,彭甬聪则比她更没有私人时间。自去年十一月一日中国个人信息保护法(PIPL)落地以来,FIERCETech配合全球重点客户沿着全新的“车道线”和“红绿灯”,在满足更高的合规要求下,持续探索和实践企业数字化和品牌智能营销的全新数据安全场景,并搭建符合新场景和业务需求的隐私计算、数据安全技术等基础设施建设。此外,受中美金融监管冲突影响,FIERCETech赴美上市一事波折不断,创始团队每天的压力比投资人的更大。
去年的彭甬聪还能问老板要自己的时间和生活,还能向施谨承诺周一三五晚八点后的时间外加周末的单休。今年的彭甬聪不图粥也不图空气,只图他的事业不遇大碍。
好在施谨并不计较。
今年春节期间,彭甬聪去了一趟昆山,施谨去了一趟宁波。在昆山,赵莹虽然对施谨找的男朋友不甚满意,但还是当着施谨的面问彭甬聪,今明两年有没有要小孩的计划?如今的赵莹已经连结婚二字都不提,直接跳到最重要的步骤。彭甬聪没回答赵莹。离开昆山前,赵莹抓着施谨的手,旧话再度重提――都当上总监了,还不够吗?赵莹无意拖施谨的事业后腿,但赵莹要求施谨放慢速度,平衡平衡人生中的其它大事。施谨没给赵莹任何回应。在宁波,彭韬又给施谨准备了一堆礼物,趁彭甬聪接工作电话的间歇问施谨,什么时候能见见施谨的父母,有些事情也好早点提了。施谨笑着回答彭韬,等锐承成功上市了再说。
春节一过,两人连一周一面都见得困难。眼下施谨要挂电话,彭甬聪在那头想到什么,“后天X机构举办的2022 Meta论坛,你去吗?”
“嗯。”施谨说,“你去吗?”
彭甬聪忙得压根没空去这些华而不实的行业活动,但他不忘问:“你和谁一起去?”
施谨说:“元意的高冕。”
是彭甬聪认识的人,还是女人,他于是没什么可再问的。
施谨和李微实再次见面,就在这场X机构举办的2022 Meta论坛。
当时高冕和施谨正在会场听某个圆桌讨论,主持人抛了个问题给台上嘉宾:Web3未来的流量入口是钱包还是游戏?
高冕凑近施谨耳边,“Web3钱包和游戏的关系就像锅和菜的关系。钱包是锅,游戏是菜。”
施谨抿唇笑了。
去年和元意签署合作,是施谨自认这两年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高冕不但作为agency方服务零诺时尚规划实施Web3相关的initiatives,还为施谨提供了不少客户预期之外的增值服务,譬如说人在新加坡的二十二岁的严麓就是高冕好不容易替施谨挖来的Web3-native人才,而背景有趣经历丰富的严麓在高冕的几轮游说下终于同意加入施谨的团队,专注负责零诺时尚旗下所有品牌在全球市场范围内的Web3项目。
高冕也才二十七岁,她有着这个年龄段的Web3创业者的典型特征:年轻,能肝,高能量,思维和意识双双前沿,敢闯敢拼敢想敢要。和高冕合作,施谨体验到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甲乙方关系。高冕从不把自己当乙方,而把自己当做客户的一部分extention,她做事情只讲两个“R”,Relevance和Result。这两年全球经济不景气,加密行业也是寒冬,高冕的口号是只要苟住活下来就行,施谨问怎么活又怎么苟呢?高冕说,在不好的时代,做好的事情,在一个不利于我们的时代,做有利于我们的事情,建设我们想建设的,期待我们所期待的,这样就能积蓄能量,走向下一个纪元。
施谨由衷佩服这一代年轻女性创业者。
台上的嘉宾换了一轮,新的讨论主题是Web3行业的投融资。嘉宾里有CHG资本的许先淮。随着近两年Web2的投资热潮逐渐降温,这些老牌投资机构纷纷将目光投向Web3这个新的价值风口。
高冕说:“任何关系,只要一方对另一方不再能够提供想象空间,那么丧失吸引力是迟早的事。创业公司和投资机构的关系也一样。Web2太传统了,那些公司已经没有早年的吸引力了。”
高冕又说:“台上那个许先淮,看Web3的项目,从来不见女创业者。”
许先淮也姓许,施谨毫不意外高冕的言论。
这场圆桌结束后,施谨去休息区倒咖啡。
身后有人叫她:“小施。”
几乎没人会这么叫施谨,她回头,有些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地看见李微实。后者冲她笑笑。
施谨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微实说:“我来听一个GameFi的报告。游戏,年轻人,社交,钱,你懂的。”
施谨懂。李微实和她一样,都是为了跟上时代的最新步伐来学习。她握住咖啡杯,“那我不打扰你。”
“小施,”李微实叫住她,“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施谨这才想起来一直欠李微实一顿饭,“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几个月实在太忙,没顾上。你今晚有空吗,要么等会一起吃点东西?”
李微实同意了。
论坛结束后,施谨开车,带李微实前往她建议的餐厅。餐厅在某篮球公园附近,不是施谨平常会来的地方。餐厅装修很粗糙,食物选择也一般,胜在面积大,互动设施多,以及人少。
施谨坐下扫码看菜单,“你挺入乡随俗的。”加入了零诺体育,就真成了半个体育人,连吃饭都挑这样的地方。
沙发是L型的,李微实就坐在施谨身边,探头一起看她手机上的菜单,“入乡随俗不好吗?”
施谨闻到她身上的沐浴液味道,把手机向她那边推过去了一点,“好。”
李微实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完成点单。
等上菜时,两人聊了聊Union上个赛季的成绩。在李微实加入后,Union近三年首次在常规赛打入胜者组,并且在季后赛打进了四强。谈及此,李微实没有居功,说俱乐部付给她高薪,她只是完成了应该做的工作。
施谨说:“你从美国回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在电竞俱乐部做做心理咨询,帮零诺体育做出点成绩。”若真如此,未免太大材小用。
李微实说:“那你认为我回来是为什么呢?”
施谨说:“刘总想进军教育产业。将来的‘零诺教育’,才是你一展所长的地方。现在待在Union,只是你的休闲娱乐。”以李微实的学历背景和经验,以及她母亲和刘峥冉的关系,将来刘峥冉给李微实多高的职位,施谨都不会觉得奇怪。
李微实笑了笑,“小施,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
施谨垂下眼睫。夸她情商高的常见,夸她智商高的少有。明明比李微实年龄大,却总被她叫小施,施谨很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却又不太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服务生端来菜品。李微实把汉堡切成两半,分给施谨一半,同时问施谨能不能也把点的食物分给她一半,她想尝一尝。施谨照做了。李微实又问饮料也可以尝一尝吗?施谨没说话。
李微实于是拿过施谨的杯子,没碰施谨用过的吸管,只沿着杯壁喝了一口。
餐厅的巨型投影幕布上在播不知名的美剧,施谨看向幕布,餐厅光线不算暗,幕布上的人影模模糊糊,认不出是在演什么剧情。她抬手捋了一把头发,拿回杯子,继续喝时,没再用吸管。
施谨问:“你平常工作忙吗?”
李微实点头,“主要是作息吃不消。晚睡晚起,我太痛苦了。”
很正常的话,但施谨听来就觉得好笑,她的笑意浮起在脸上,“和小孩打交道,辛苦吗?”
李微实看着她笑,也缓缓地笑了,“小施,你发自内心地笑的时候最好看。”
施谨平日的微笑标准且职业,从没人讲过那些微笑未曾发自她的内心。她又垂下眼睫。
李微实这才回答前一个问题,“还好,辛苦只有一点点。我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施谨说:“别人的心理问题,会对你造成精神负担吗?”
李微实说:“还好。”她并未介意被问这种明显对她的职业不了解的问题。
施谨说:“你应该接触过很多在大众看来‘不正常’的人。”
李微实说:“没人‘不正常’。或者说,人人都‘不正常’。”
李微实又说:“我对‘不正常’的态度很简单,只要不影响生活,就‘let it be’。”
施谨问:“你也‘不正常’吗?”
李微实点头。
施谨说:“我看不出来。”
李微实笑了,“我脊柱侧弯,遗传我妈妈。十二岁那年医生建议开刀动手术,说不做手术的话等老了会影响生活,我说那就等老了生活受影响的时候再说,直到现在我也没做手术。”
施谨转过头,不算暗的餐厅光线下,李微实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施谨的目光移到李微实的上半身,“我看不出来。”
李微实说:“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施谨的手腕被李微实捏住,她感到小臂被她牵引向后,她的手触上她的后腰,一面是沙发的皮料,一面是衣物的面料,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她骨感分明的脊背。
幕布上还在播不知名的美剧。
有女声在说:“It all comes down to who you truly are.”
送李微实回家后,施谨把车停在小区门外的路边。她在车上安静地坐了会儿,然后打开车门,走下车。
冬夜无雾,施谨抬动手腕,感觉皮肤所及处皆是水气。她这辈子从未呼吸过如此潮湿的空气。
手机振动。
施谨掏出来,看见新微信。
李微实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养在家里阳台上的花。施谨看着屏幕上的这朵花,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花香沐浴液味。
李微实:“小施,送你一朵小花。”
彭甬聪加完班,深夜从公司出来。开车开到半道,才发现他在无意识地往施谨家开。忙和累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不争的借口。然而再忙再累,潜意识骗不了人。
车停稳,彭甬聪摸出手机,半天没发出微信。
过年去昆山,赵莹的那个问题叫彭甬聪回答不了。赵莹不知道她有个什么样的女儿,更不知道她女儿和彭甬聪签了什么样的合同,但赵莹的问题给了彭甬聪新一轮的启发:如果他跟施谨谈结婚,那么早前的恋爱合同就可顺理成章地作废,两人可以重新拟一份婚前协议,在新协议里,他不必妥协迁就,也不必因自负而陷自己于如今这等荒唐境地。后来回宁波,彭甬聪听到了施谨和彭韬对话的最后半句。FIERCETech要是上不了市,彭甬聪的身家根本无法打动施谨和他谈结婚,他早该看透,在利益和算计上,她从不差他一点。
彭甬聪坐在车上,试图闭眼休息,但脑海中全是施谨。
两人上上次见面,施谨问他出海业务最近做得怎么样了,彭甬聪不想提,但又不能不答。从今年初开始,胡烈就提出要relocate彭甬聪去北美,彭甬聪问他一个中国人跑去管当地团队有必要吗,胡烈反问为什么来中国做生意的外企都喜欢派自己人跑来管中国团队?彭甬聪始终没同意。胡烈不解,彭甬聪这场恋爱谈了快一年,热恋期也该过了,还这么舍不得吗?彭甬聪无法解释。他要是真去了北美,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能接到施谨履行合同告知义务的电话?这种日子,他能过得了?如果不过了,他要赔出多大一笔钱?
两人上次见面,彭甬聪提了一句赵莹的话,旁敲侧击想看施谨对结婚一事的态度。当时施谨听后,微微笑了,问他:“我没让你感受到我有多喜欢你吗?为什么你会讲这么荒唐的话。”
每次看到施谨嘴角那点温柔的笑容,彭甬聪再多的不甘都会被逐渐压平。他有时会怀疑自己是被pua了,“谁痛苦,谁改变”这种话,他当初怎么就能接受得了。
这段关系将会走向何处,背后的想象空间如同一个无底黑洞。
手机振动划破车内的平静。彭甬聪睁开眼,看见施谨发微信来问他加完班了没。他没回答,只回复问她什么事。
施谨:“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