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礼拜天,王杉风于此事的行动力惊人,不光把自己多年来认识的政府人脉扒拉了个遍,看有没有能帮上宋零诺的,还把EMBA班上关系熟络的人也问了个遍。
季夏当初叫王杉风念EMBA的时候多认识些人,各种各样的、有影响力的、能在关键时刻帮助到她的人,如今的王杉风倒是真用上了――只不过没用在季夏所预期的场景中。
睡觉前,季夏对着大开的窗户抽完半包烟,然后去敲客房的门。
王杉风还没睡,她在跟着手机app学每天该学的英文。
季夏打断王杉风的日常,“前年我为了拿Y集团这个客户,你让我吃了多少顿闭门羹,给了我多少难堪,还记得吧?”
王杉风笑得眼角的鱼尾纹皱作一团,“季总,你记仇了。”
季夏说:“后来我为了搞定你,我承诺给你别人都给不了的东西,张嵩复的位子。我实话实讲,以前我没做过你这种客户,我当时是把你当钞票对待的,不然我做不下去。”
王杉风听着。
季夏说:“我那时候想,将来我把张嵩复拉下马,把你送上他的位子,我做到我承诺的事情,赚到我该赚到的钞票,也就不要再和你有什么瓜葛了。”
王杉风还是听着。
季夏说:“但是现在我想反悔了,我不想做我承诺过的事情了。”
季夏又说:“杉风,Y集团和桑德易欠你一个女装事业部总经理的位子,我没兴趣再替他们补给你了。我直接offer你一个位子,一样是总经理级别――熙图集团政府关系负责人,你不用再回宁波,你来跟我。”
王杉风短暂一愣,随即说:“季总,我连英文都讲不来,你的公司太高大上了,我不行的。”
季夏说:“我那天听到一句话,我现在讲给你听:我不想适应旧环境,也不想改造旧环境,我只想创造新环境。你来,还是不来?”
王杉风的眼角有点发红,随即笑了一下。
季夏也笑了,“以后叫我Alicia.”
王杉风被季夏邀请来熙图做集团政府关系总经理的消息一经传开,黎桃就来找许宗元,“你觉得Alicia的脑子还正常吗?”
许宗元既不合理化季夏的行为,也不附和黎桃的观点。他说:“我还有事要忙。”
黎桃不让他做事,“Eric,我问你要的东西,你拖拖拉拉了半年多,还拿不出来给我?做Xvent的CEO对你来说没有吸引力?”
就算拖拖拉拉了半年多,许宗元还是被黎桃盯着搜集季夏不正常的证据,他烦不胜烦,“你现在已经带着TAP搬来了,你可以自己找证据。”
黎桃不轻易放弃,“你被Alicia边缘化得还不够吗?现在连一个仓库出来的、正经大学都没念过、英语也讲不来的王杉风都能骑到你头上了,你怎么这么能忍?你家里面知道你现在混成这样吗?”
许宗元极力忍着没发火。
过了一天,黎桃又来找许宗元,讨论近期大热的AIGC对整个行业的影响和冲击,以及他在熙图内部负责的Web3和元宇宙实验室事业部估计马上就要凉凉了,因为季夏现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和AIGC相关的业务上。
黎桃说:“入境隔离政策一解除,Alicia就飞去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看相关项目,新兴的数字化业务她连问都不问你一句,完全不让你碰,你以为她未来的人才计划中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吗?”
自从TAP搬过来一起办公,许宗元就再也没办法继续维持和黎桃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黎桃非要把他的这摊水搅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许宗元自问忍耐度不低,但再高的忍耐度也有极限,黎桃毫不手软地把他的极限直接挑破,“你既不肯和我合作对付Alicia,又不肯离开这家公司,是因为找不到要你的地方吗?你背着职场性骚扰的污点也两年多了,怎么,行业里该忘的还没忘吗?”
许宗元一把推开电脑。
黎桃看着他。
“和你合作对付Alicia?以前吃过的亏还不够我长记性吗?”许宗元罕见地翻起旧账,“你这种完全不讲一致性原则和道德底线的人,我一旦答应和你合作,你就能立刻转身拿着我背叛Alicia的证据去给她看,让她把我扫地出门。我除非脑子不正常,才会答应你。”
黎桃并没觉得被冒犯,“所以你手上真的没有她不正常的证据?”
许宗元说:“我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黎桃说:“你没有的话是最好。你有的话我就要警告你,谁要是想让Alicia死,我就让谁不得好死。”
到底谁才真的脑子不正常?许宗元匪夷所思:“最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你吗?”
黎桃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方嘉通知许宗元季夏找他。
季夏新办公室的面积是之前的两倍大,装修规格上了一个档次,看起来更加符合她的外在人设。
仍然没能混上一间独立办公室的许宗元在季夏对面坐下,“你找我?”
季夏说:“司小敏和我讲,TAP搬过来之后Cynthia找你的频率很高。”
爱和季夏打小报告的人,司小敏能挂第一号,许宗元一点都不意外,“没错。她说的是事实。”
季夏问:“你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吗?”
被黎桃盯着不放的许宗元没什么不能让季夏知道,“她从去年七月就开始要我搜集你精神不正常的证据,一直到现在。”
季夏说:“但你没有和她合作。”
许宗元本无意多说,但他不接受有被误会的可能性,“我没和她合作,是因为我不想被她利用,而不是因为我对你忠诚。”
可他的解释对季夏无用,季夏说:“忠诚与否,不在于你的主观意愿,而在于客观事实。客观事实是你没有和她合作,你用实际选择证明了你对我的绝对忠诚。”
季夏的管理谬论和歪理邪说总是一套一套的,许宗元不想费劲辩驳,但他没想到季夏还能继续借题发挥,她居然又说:“就像我对你的coaching和mentoring是否有效果,不在于我的主观意愿,而在于客观事实。即便我从没真心想要向你提供coaching和mentoring,但你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我影响了,否则你怎么解释你至今还不肯辞职。”
许宗元的世界里有一片青黑的夜空,夜空上始终挂着一颗巨大的、肮脏的球体。想搞清楚这颗球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亲眼目睹这颗球体的最终结局,是许宗元之所以迟迟没有辞职的主要原因。
他应该把这个事实告诉季夏,但不知为何,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季夏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向许宗元,“为了嘉奖你对我的绝对忠诚,我为你在集团内部新开了一个职位。”
许宗元略微迟疑,接过这封升职信。
“熙图集团全球首席战略官(CSO)”,他将这个title看了两遍以作确认,再抬眼看季夏,忠诚二字的价值在她的用人评价体系之中竟然如此之高么?
季夏又递给许宗元一沓文件,“你在新岗位上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协助我完成对这两家境外公司的股权收购。”
许宗元翻开文件。两家都是专业的AI技术公司,一家专为营销和传播行业设计定制AI解决方案,另一家拥有数款自主开发的AIGC工具。
AIGC对时尚零售行业的影响已逐步显现于各方各面,时尚设计,市场营销,顾客体验,时尚展演,甚至是终端运营,这一场科技创新变革不会遗漏任何版块。熙图集团作为一家致力于走向全球市场的品牌科技和整合传播公司,面对AIGC的兴起和行业变革,季夏作为董事长必定会提前布局集团在该领域的未来发展战略,以从容应对客户侧已经逐渐开始更新的多样化业务需求。许宗元能想到季夏会为公司业务的拓展而斥资购买或订阅AIGC工具,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季夏会产生直接收购AI技术公司的疯狂念头。
一年又一年,季夏的勃勃野心和对在悬崖边弯道超车的热爱有增无减。
许宗元盯着两家公司的估值数字,想直接问她脑子还正常吗,公司哪来这么多资金,就算FIERCETech成功上市为她个人带来了不小的财富,但也不可能全砸在这件事上。
季夏说:“你有什么问题吗。”
许宗元问:“钱从哪来?”
季夏说:“集团要向外扩张,必然会引入新的股东。”
许宗元问:“哪家?他们为什么要入股熙图?你用了什么代价谈的deal?”
季夏不答,“看熟资料,下午你跟我一起和他们开会。”
对方团队到得早,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就已在装修气味还没完全散尽的大会议室里坐着了。
许宗元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了他二叔许先淮和他二叔带来的人――季夏计划为熙图引入的新股东竟是CHG资本。
一场会开了些什么内容,许宗元完全没过大脑,因为他的大脑始终被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反反复复地牵拉着。
会议结束,许先淮叫住许宗元,“Eric.”
许宗元给他二叔面子,跟着下楼去咖啡店坐下。
等到没了旁人,许宗元直截了当问许先淮:“熙图集团全球CSO的位子,是你从Alicia那里买给我的?”
许先淮不是许宗元他爸,没必要惯着他给他留面子,“我不但给你买了CSO的位子,我还给你买了董事会的位子。”
许宗元的胸口蓦地腾起怒气,可这怒气的朝向并非许先淮,而是季夏――他早该想到,她的种种鬼话疯话没一句能信,忠诚二字在她眼里能算得上什么?
许先淮说:“你这脸色摆着给谁看?你是不满意还是不服气?熙图的发展前景我很看好,你将来在这个平台大有可为。这是一笔三赢的交易,你没有反对的余地。”
许宗元起身离座,“我不需要。”
许先淮怒了,“Eric,你的傲气要用在这种事情上吗?”
许宗元还是那四个字:“我不需要。”
室外夜色已起,许宗元抬头看天。天幕是青黑色的,上面没有挂着任何肮脏的、巨大的球体――就算有,也被掩于天幕固有的色泽之下,根本没有人能看得见。
方嘉发来微信,问许宗元人在哪里,季夏还等着他回去谈事情。
许宗元直接关闭了手机。
许宗元的辞职过于突然,走得也很干脆,令熙图上下措手不及。
黎桃问季夏怎么不卡许宗元的离职通知期以便安排工作交接,季夏反问,你需要吗?
徐晓丹找季夏闭门谈公司的最新财务规划。
许宗元这一走,不仅让熙图掉了一员专精深耕数字化领域的高级管理人才,更是直接打乱了季夏正在进行中的激进的融资和收购计划。
一年又一年,行业面临变革,市场挑战与机遇并存,季夏总是或主动或被动地置身于一轮又一轮新的困境中,而徐晓丹已经习惯跟随季夏一年又一年地过这一轮又一轮新的困境。
许宗元走后大约一周,方嘉在公司替季夏签收了一个大而扁平的包裹。拆开包裹皮,里面是一幅超大尺寸的画作。
青黑的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巨大的、肮脏的球体。
季夏回到办公室看见被方嘉立置于门外的这张画,脚步略微一顿,随即笑了。那笑异常短暂,很快就消失于她的嘴角。
方嘉问这画要怎么处理,季夏说转递送到她家里。
安排完这幅画,方嘉帮季夏排二季度的差旅行程,季夏吩咐五月留两周,同时把她的申根签证办起来。
方嘉问,是出差吗?
季夏说,是我和Neal一年一度的蜜月。
陈其睿出差回来,晚上一进家门,就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此前从未见过的画作。
客厅的视觉中心被这么一张不知所谓何物的东西占据着,陈其睿皱起眉,看向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季夏。
他本想对这张画发表评论,但这个家里只有季夏才能决定一件东西够不够称得上是艺术品,陈其睿遂随她去了。
等他洗完澡下来,季夏对墙站着,手指间仍然夹着香烟。她转头,抬眼觑他,陈其睿便走到她身边。
“作品名是什么?”陈其睿终于发问。
季夏抬手,随意把烟头按在画面一处,直到青黑的夜空被烫出一颗明亮的小坑后,她才回答:“《不死的太阳》。”
准备穿大衣时,宋零诺才发现身上的羊绒衫破了一个洞。
洞不明显,在右下方靠近胯骨处,直径比之前的那个洞要大点,差不多2厘米。这件黑色羊绒衫穿了三年,破了俩洞,好在这次破的不是上次补过的地方,应该还能再补一次。
宋零诺看了眼时间,来不及再找一件衣服换了。她急匆匆穿上大衣抓起包,捏着钥匙出了门。
2023年3月初的上海清晨很冷。
早高峰开车太堵,宋零诺还是选择了用时性价比最优的地铁。从出租房走到地铁站大约十七分钟。途经全家,宋零诺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想到今天要回母校谈校企合作的无障碍服设创新比赛项目,怕中午赶不及吃饭,还是进去买了两只饭团。付钱的时候,她隔着大衣内兜摸了摸羊绒衫的那个洞,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刮破了这件衣服。
出了全家,宋零诺一边走一边打开小红书,看见昨晚新发布的创业日记下面有粉丝留言,问她公司名叫“育秀”有什么寓意吗?
宋零诺打字回复:“‘育秀’,是我奶奶的名字。”
地铁上全是早起通勤的打工人。宋零诺在车尾找了个空处站稳,戴着耳机,用手机看了一路公司财务管理的网课。
快到站时,宋零诺收到韦霖发来的微信消息。她点开,是韦霖的公司做的第一款产品原型的照片。
除了这张照片,韦霖没说别的。
这是第一个小小的里程碑,宋零诺意识到韦霖是在骄傲地宣告成就,也是在提醒宋零诺,她要和她比一比谁走得更快。
地铁到站,宋零诺摘下耳机,收起手机,快步走楼梯上去。
站外,早春的空气清新而鲜活,清晨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平等而包容地洒在每一个步履匆匆的行人的脸颊上。
宋零诺抬头看天。
她的头顶没有上限。
宋零诺迈步前行。
她的前方没有终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