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棋亲自帮施谨办理转岗手续。她也听说了施谨重新把王晔找回来的消息。当初王晔被陈其睿开得不明不白,后来申请了一次劳动仲裁,还是刘书棋出面摆平的。这颗本已被妥善埋掉的哑雷,现在硬是被施谨重新挖了出来。
刘书棋亲眼看着施谨在转岗确认单左下角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接过这张确认单,放在桌上。她提醒:“你用王晔,是摆明了和Neal宣战。”
“他动了我最在乎的东西。”施谨嘴角轻动,仍是微微笑着,“想要解决和他的矛盾,只有进一步激化矛盾这一种方式。”
关闭电脑前,施谨最后查阅了一遍邮箱。
公司里超过八成的同事回复了她群发所有人的告别信,施谨一一看过,不留一封未读邮件。然后她简单起草在零诺时尚的最后一封邮件,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敲填收件人,按下发送:
“Neal,
Thank you, and good luck.
Vivian”
季夏落地浦东,入境等行李时在零诺集团企业公众号上读到施谨正式出任零诺教育总裁的消息。从机场返回公司的途中,她一面浏览近期行业重点消息,一面接方嘉的电话。
一趟国际长差出回来,季夏一天都不要休息,方嘉按照老板的要求排日程表,讲完重要的事项后,又说有位宋女士发了几封cold email,也打了几通cold call,态度十分诚恳,想来公司拜访季夏。
季夏问:“她有什么事情?”
方嘉说:“她说想要寻求和熙图置换客户资源的机会,也希望能够影响熙图在社会责任感方面的长期建设战略。她发来了她公司的credential,是一家专注为服装和时尚品牌企业提供无障碍设计和适应性时尚咨询和解决方案的agency。”
季夏点开方嘉转发的文档。
这是一家小型初创公司,业务条线清晰,黑底反绿字的文稿页面上列着令人瞩目的野心:
Vision/愿景
「成为全球时尚行业中无障碍设计解决方案的先锋」
Mission/使命
「致力于为残障女性提供高质量、时尚、舒适的服装,通过创新、无障碍设计和社会倡导,为全体女性创造无限可能,并推动整个时尚行业的民主化进程以及包容性和可持续性发展」
Values/价值观
「包容,创新,质量,可持续性,社会责任」
熙图步入新阶段的快速扩张期,季夏在创意园区另租了一幢独立四层小楼,简单重装后,叫黎桃带着TAP全体员工搬来和Xvent一起办公。
宋零诺前来拜访的当天,方嘉刚帮季夏整理完新办公室,于是就安排两人在这间新办公室里会面。
即将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穿着简单的衣裤,脸上不带妆,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她走进季夏办公室,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Alicia,好久不见。”
明明和季夏有私交,可宋零诺却选择这种方式来approach熙图的董事长,意味着这不再是职场晚辈向前辈的求教,而是商业对商业的洽谈。
面对面地,宋零诺向季夏介绍了自己创业的初衷、公司现阶段的目标以及能够同时兼顾社会与商业双重价值的业务模式。
听宋零诺描述完这一幅不知是否真的能实现的蓝图,季夏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想当一个disruptor.”
宋零诺点头,“或许这句话听上去有点自大,但我的确想要动一动这个行业的地基。”
年轻女人这是要做一个野心十足的行业新规则制定者。季夏问:“你想要撼动的行业地基,正是我这一代人耗尽心血建成的,但你仍然不怕冒犯我地来找我寻求合作?”
宋零诺诚实道:“嗯。”她又说,“Alicia,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获得你对我的价值认同,而是为了和你做价值交换。”
季夏则问:“你能给我提供什么价值?或者说,你的公司能够给熙图提供什么价值?”
宋零诺有条不紊地回答:“熙图目前的本土品牌客户群中有不少上市公司,中国证监会在21年6月底修订了上市公司年报格式准则,其中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将环境保护及社会责任有关内容进行了统一整合并前移,ESG目前是半强制性的鼓励披露,但长期趋势一定是强制披露,因此熙图的每个上市企业客户早晚都会面对如何加强ESG表现的课题,这是熙图能够为客户提供增值服务的全新机会。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作,我的公司可以协助熙图为有需要的客户提供定制化的服装无障碍设计的专业咨询,服务全免费。如果客户有明确的开发意愿,我们后续能为客户提供创新的、定制化的从概念到原型的全套设计服务,熙图的客户可以享受特别的企业折扣。”
年轻女人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而季夏并未满意,“你想让我送客户给你,仅靠给给客户的这点增值服务和折扣?”
“不。”宋零诺轻抿嘴唇,“我能做到的是,你给我送一个本土客户,我就给你送一个外资客户。”
季夏挑战:“你怎么实现?”
宋零诺说:“我有个伙伴在美国专注于适应性时尚领域的FX基金会负责募资工作,我和她达成了合作协议,她愿意帮我在基金会的捐助企业中开拓有兴趣进入中国市场的品牌,这是我能够和你进行价值交换的资源。”
季夏又问:“为了得到这些资源,你需要付出什么?”
宋零诺不介意披露细节,“我承诺捐助该基金会的campus event,一场event换一个品牌资源。”
季夏说:“这二者的价值显然不对等。”
宋零诺说:“我们要做的事情很难,很难的事情,就不能套用最大众化的商业逻辑。在商业价值之外,我们更在意一个决定所能产生的社会价值。”
季夏没再继续发问。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我清楚了。”
宋零诺却更进一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Y集团作为第一个合作客户介绍给我吗?”不等季夏问原因,她主动解释道,“根据我的调查,在熙图的所有本土上市公司客户中,Y集团是和熙图合作最密切深入的,你本人也对Y集团的业务方向有不小的影响力,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的起点。”
季夏放下杯子。
年轻女人在等她的回复。
季夏说:“可以。”
从进门起就一直展示出职业与自信、有时甚至略显强势激进的宋零诺,听到这个简单回复后反而一愣,终于露出没被她完全藏好的那一面,问出一句十分符合她的年龄与阅历的话,“是真的可以吗?”
季夏笑了。
宋零诺提前和方嘉确认过时间,开完会请季夏一道吃晚餐。创业之后为了扩大行动半径,宋零诺买了一辆很便宜的二手小车,她向季夏表示,如果不嫌弃的话,季夏可以坐她的车。
季夏没有嫌弃。
到了餐厅,入座时宋零诺主动问:“Alicia,我可以和你坐在同一边吗?”
季夏看着宋零诺稍显不好意思的表情,再度一笑,“当然。”和在会议室里的样子截然不同,此刻在季夏面前的宋零诺还是有脱不去的孩子气,她和三年前相比变了很多,却也有很多没变。
宋零诺于是挨着季夏坐下。她的心情明显很雀跃,快速翻翻菜单,没犹豫地点了该餐厅最贵的双人套餐,又问季夏:“你想喝酒吗?”
季夏遵医嘱戒酒已有一段时间,“不了。”
“好的。那我们就不喝了。”宋零诺和服务员点了两杯可乐,特地叮嘱加柠檬和去冰。
吃着饭,宋零诺问季夏之前出国出差的行程,季夏便和她分享了这次去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经历。
宋零诺问:“是为了什么业务呢?”
季夏说:“为了买公司。”
宋零诺听季夏用买牛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禁想象自己将来有一天也能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这一次,她没有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人要先敢想,才能真的做得到。
饭后宋零诺开车送季夏回家。季夏问她:“今天这场pitch,你准备了多久?”
“很久。”宋零诺诚实作答,“真的很久。”她数不清做了多少功课,写了多少稿,预设了多少问题,对着镜子演了多少遍。
季夏问:“如果我今天没有答应和你合作,你会怎么做?”
宋零诺说:“我会继续来找你。”一次又一次,直到季夏答应为止。
这份信念感独特而坚定,季夏转头看一眼宋零诺,“你的支撑是什么?”
宋零诺说:“或许这句话听上去有点理想化,但我不想适应旧环境,也不想改造旧环境,我只想创造新环境――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有勇气继续向前走。”
驶达目的地,宋零诺停好车子,松开安全带,转身从后座拿起一只礼物袋,递向季夏:“Alicia,送给你。”
不是生日,不是节日,宋零诺的礼物送得突然,季夏接过。她听见小孩说:“这是为了庆祝我辞职创业。”
理由有些滑稽,季夏很想摸摸她的脑袋,“那不是应该我送礼物给你吗?”
宋零诺却很坚持:“不。就是应该我送给你。”
季夏于是收下。
创业是一条艰难的路,没走过的人不会懂,而宋零诺选择的这条创业之路更是难上加难。季夏无意给年轻女孩增加无谓的精神负担,但她仍然选择告诉她一个道理:“零诺,对于成功来说,勇气、坚持以及愿意接受一定程度由权力和不被人理解所带来的孤独是必不可少的。”
前两者对宋零诺来说一如发肤,可是面对孤独这件事,她真的准备好了吗。
宋零诺垂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抬眼,“我去年在纽约的时候问过自己一次,如果孤独感是必修课,如果任何关系都无法让我被彻底理解,那么关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不像三年前,季夏这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即将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虽然尚未明白,但她以后终将会明白,人生的过程并不在于获得答案,而在于体验发问。
再上班时,季夏接到Zoe的通知,说政府关系GM的候选人拒了offer,要再重新看人。
该职位的招聘过程一波三折,前后历经整整四个月,才敲定这么一个能让季夏和黎桃同时满意、有资源有经验、既能讲得来英文也能做得了dirty work的候选人,好不容易出了offer,却在最后一刻被截走了。
Zoe在电话里讲:“截人的是你的老熟人,Matt Russell,IDIA在中国也要开始做to G的业务了。”
季夏发消息给Matt Russell,表示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约他在IDIA楼下的咖啡店见面。
老对手相见,Matt还是老样子,体面而绅士地和季夏打招呼。
自去年上海封控期间的物资支持以来,两人的关系在表面上有所缓和,两家公司之间也维持了大半年的和平。
如果季夏看中的人没有被他截走,眼下的情境堪称一幅化干戈为玉帛的名画。
季夏开门见山说,上海疫情之后,IDIA global讨论了大半年,终于做出决定要将大中华区降级并入亚太区,区域总部设在新加坡,你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还这么舍不得中国的业务吗?
Matt笑了,上海这座城市我应该不会再回来,这是我在走前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
季夏说,你或许还没有听说,熙图即将在新加坡设立继上海和巴黎之后的第三间office。
Matt稍稍一愣,这就是你说的给我准备的礼物?
季夏笑了,你以为你离开了上海,就不用再和我竞争生意了吗?还是你以为我的野心仅仅是吃掉IDIA在中国的客户和生意?
放狠话归放狠话,没招来的人还是没招来。季夏的心情算不上好,叫Zoe继续看人――要尽快。
另一边,王杉风打电话来,说已经见了宋零诺。季夏问她怎么看,王杉风说小姑娘蛮诚恳的,概念和实例讲了不少,服务么反正是免费的,女装事业部分点时间配合做一做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
原则上,王杉风作为CMO在集团内部横向推介一个项目不该太难,可女装事业部近期情况特殊,张嵩复在全新的年度集团各事业部总经理的业绩管理和评估考核中得分过低,按照集团从去年第四季度开始实施的各事业部总经理的内部竞争上岗制度,张嵩复这个女装事业部总经理的位子大概率要让贤,只是不知桑德易要他让给哪位“贤”。
季夏一步步地实施当初承诺王杉风的“高大上”计划,如今就差临门一脚,她问王杉风内部竞争上岗的申请书提交了吗。
王杉风却沉默了。
季夏等了半天,叫她的名字:“杉风。”
王杉风出声:“季总,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不大想回宁波集团总部了。你会不会讲我烂泥扶不上墙?”
季夏想了想,“我们家老陈最近出差,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我家住几天。我们聊聊。”
周末下午,季夏开了户外电暖炉,和王杉风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包烟,等抽得差不多了,王杉风也把该讲的话讲完了。
最近发生了几件事,王杉风也和张嵩复吵了几回架。先是王杉风的EMBA班主任号召同学们一起给学校捐教室,说是捐,其实是变相摊派,班上自己开公司的最多有出二三十万的,轮到王杉风这里,怎么也得出个大几万才讲得过去。这笔支出让张嵩复非常恼火,指责王杉风这个书念得只对她自己有好处,对这个家尽是拖累。再是王杉风自从升任集团CMO之后就一直base在上海,一个月回宁波的天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张嵩复对此极为不满,不满的点不在于王杉风不回家,而是王杉风就算不回家也要远程盯着他的皮夹子和皮带不放松。各种矛盾层层堆叠,然后在王杉风要让女儿转学到上海念书的事情上彻底爆发了,张嵩复死都不肯同意王杉风的想法,两人为此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王杉风也没吵赢。
与其说王杉风是不想回宁波集团总部,不如说她是不想回和张嵩复的那个家。然而在王杉风几十年的人生中,集团和家本就是一体的。
季夏从头到尾听完,没发表评论,也没提出建议。
到了晚上,季夏听见王杉风在客厅里和宋零诺打电话。电话里,王杉风在给宋零诺出主意,说她做的事情一定要找政府给资源帮忙,然后还给她具体介绍,从残联说到妇联,再说到民政部,又说到经信委……一个电话打了一个小时还没完。
王杉风对此事的热心程度显然超出工作范畴,等她电话挂断,季夏问:“你对企业的政府事务有了解?”
王杉风说:“我给桑总当助理那几年,集团规模还没现在这么大,政府下来做企业调研都是我负责招待的,桑总每趟出去开会的稿子也是我给他写的,还有杂七杂八相关的事情,像是申请补贴、税收优惠、政策支持,桑总都让我牵头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