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宋零诺把脑袋又在被子里埋得深了点。管宁听出她的鼻音,抬手摸她的头发,“你一定能做成你想做的事。”
宋零诺很想说,你也一定能夺得冠军――但她说不出口。
此前未决的疑问现在仍然横亘在她心间,如果管宁夺冠,他的热爱便不再未竟,那么她还会继续爱他吗?
她能那么真心地祝愿7az拿到大满贯,却无法对管宁说出一样的祝福,这太讽刺了。
唯有身周萦绕的苦且清香的稻梗气味在提醒着宋零诺,起码她现在仍然是爱他的。
可是她每一次的“爱”,又究竟是什么呢?
宋零诺休年假的申请很快被施谨批了。
和姜阑吃饭,施谨没提宋零诺。一餐饭吃到尾声,姜阑感慨社创种类繁多,宋零诺想做的事是最难筹款和募资的,也不知道小孩能不能克服种种困难。
施谨说,你我事情做都做了,也不必假慈悲了。
姜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下班后,老王送施谨去接李项尧,再送两人回施谨这个月刚搬的新家。
彭甬聪开门,看见一大一小再加一只卡通行李箱,一时愣住。施谨解释说,李微实这几天随队备战总决赛,不放心保姆,托施谨帮忙照顾几天小孩。这事施谨先斩后奏,彭甬聪被顶在杠头上,不得不配合。
FIERCETech上市路演在即,彭甬聪这两天除了准备出国诸事,还抽空给庞箐打了两通电话,象征性地征求他妈的意见,一是和施谨求婚的形式,二是和施谨签婚前协议的必要性。
庞箐问,你怎么不问你爸?
彭甬聪说,我问我爸?我爸但凡有点脑子,当年都不会被你拿捏成那样。
晚饭吃好,彭甬聪看着施谨帮李微实带小孩。他想到施谨那一摞育儿和教育类书籍,愈发确定她有着成为一个母亲的强烈渴望,于是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给他和她将来的孩子起名字。继而他又想到还未拿出来谈判的婚前协议,如果施谨要求孩子跟她姓,彭甬聪不是不能同意,毕竟胡烈的女儿就姓陈,只是施谨必须让渡出其它权利作为交换,譬如至关重要的忠诚条款。
李项尧洗完澡,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施谨去书房开电话会议,让彭甬聪帮忙看着点小孩。
几大盒积木在地毯上堆得像小山,李项尧埋在里面翻来翻去,翻出三个积木人仔,又给她们做了个小房子。
彭甬聪蹲在一边,一条腿跪下来,试着陪她一起搭积木。三个积木人仔全是女的,两大一小,被李项尧摆成一个圈圈,坐在小房子前面。彭甬聪伸手拿走其中一个大人,换成一个男积木人仔放回里面。
李项尧伸出小手抗议:“No!”她把被彭甬聪破坏的场景重新复原。
彭甬聪觉得好笑,不再干涉三岁小女孩自由发挥创意,“这是你吗?”他指着其中那个小人仔问。
“尧尧,妈妈,小施。”
李项尧一个挨一个地给彭甬聪介绍她的人仔世界。
施谨家里没儿童房,李项尧晚上跟她睡主卧,彭甬聪只能被迫去客卧。等小孩先上床睡着后,施谨才去客厅,彭甬聪正在帮忙收拾一地的玩具。
“李微实女儿的爸爸是谁?”彭甬聪突兀发问。
施谨说:“不认识的人。”
彭甬聪硬生生地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他此前想当然地以为未婚的李微实是和前男友生的小孩,根本不曾拓展过别的思路。
彭甬聪两天后要出发,三周半的国际长差,施谨帮他做了一份行李清单,还帮他把每天每小时的行程表仔细核对了一遍。女朋友在外即将调岗集团分公司总裁,回家对他的细致用心程度仍能如此,即便施谨从未亲口对他讲过“爱”,可彭甬聪分明感受到了被爱。
求婚戒指已经买了,价值是他三个月的现金薪水,单据被他放在施谨的书桌一角。他了解她的性格,惊喜对她无用,他必须让她提前知悉他在规划的事情,如果她没有反对的态度,那么等他这趟出差回来,该走的形式也是时候走了。FIERCETech一旦成功上市,她就没有理由再拖延和他商谈婚事――除非她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
洗完澡出来,彭甬聪看见施谨站在他还没收完的行李箱前面,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她肯定会想他。
彭甬聪出发前一天,施谨请了半天假,除了带李项尧玩之外,还顺路买了一只新手机。
晚饭吃好,施谨陪李项尧画画,然后带她一起洗澡。彭甬聪正在处理客户的邮件,施谨留在沙发扶手处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屏幕,是赵莹,于是叫了一声施谨。施谨在洗手间应声,让他帮忙接一下。
彭甬聪接起赵莹这通电话。赵莹打电话是问施谨过年怎么安排的,这次她倒没主动问彭甬聪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叫他有点意外。两人聊了几句,赵莹没提婚事,彭甬聪也就没讲,横竖他出差回来是要去一趟昆山当面和赵莹沟通的,也不差这几周。
挂了电话,彭甬聪掂了掂施谨的新手机。就算要调任零诺教育总裁,她也还是讲实惠的习惯,换手机没换该品牌最新的一代,而是选了性价比最高的。想着,他甚至怀疑施谨根本不会戴那只戒指,按照她的性格大概率会在谈完婚事后叫他去退掉。
这时接连有两条新微信进来。
或许是刚换手机还没来得及完成各项设置,微信新消息横幅提示并没隐藏内容,彭甬聪没有足够回避的时间,也没有想要回避的心态,他接连看清了两条消息。
李微实:“[图片]”
李微实:“小施,送你一朵冬天的小花。”
浴室里的水声没停,夹杂着小女孩的笑声。
新手机还没来得及设置面容识别,甚至没设置锁屏密码。彭甬聪的拇指轻松一划,施谨的隐私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施谨没顾上设置密码,却没忘记完成旧手机的微信聊天记录迁移。彭甬聪在她的通讯录里找出陈永叙和赵沛杰,分别点开施谨和两人的对话记录。他没发现施谨对他隐瞒任何他已知晓的事实。
返回微信主界面,彭甬聪从上到下地翻看头像明显是男人的用户近期和施谨的对话记录。他没发现一丁点异样。
这时又有新微信。
李微实:“队里小孩的情绪都太亢奋了,我今晚又要工作到很晚,你别等我。我想尧尧,也想你。”
彭甬聪点开李微实的对话框。
他的理智在嘲笑他,告诉他此刻的不适感是多么荒唐且可笑。然而他的潜意识却在敦促他跳入这场荒唐和可笑当中。
两个女人的对话大多是日常相关,也有不少彼此的工作。
彭甬聪看见一周前,李微实和施谨在讨论零诺教育的第一所学校,两人言语之中有所分歧,紧接着是一通长达七十分钟的音频通话,通话之后,李微实给施谨发来一条语音。彭甬聪点击语音,他听见李微实说:“小施,educate的词源是拉丁文educare,它的本义和本质是引出,我们应该做的是引出她者的自我,就像你和我在一起……嗯,你明白我在讲什么。”
彭甬聪继续往前翻。
十一月施谨失联那天,下午四点多她给李微实拨了好几通音频,但对方大概在忙没接,除此之外,她没再发消息。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可彭甬聪不受控制地想到那晚他找施谨找到心急如焚,又想到第二天一早施谨见他时的一脸平静。
再往前。
八月仲夏,陈永叙和赵沛杰庆祝拿到投资那晚,半夜李微实发微信问施谨要不要通个电话,施谨毫不耽搁地拨音频给她。彭甬聪看清这一通音频的时间,他还没忘记那晚施谨给他打电话时的语气是什么语气,更没忘记施谨回家后的表情是什么表情。
再往前。
彭甬聪一路翻到两个女人刚认识的时候。
李微实没叫过施谨一次大名,也没叫过她一次“Vivian”,她从一开始就叫她“小施”。
她和她的微信对话开始于十个月前。
李微实:“[图片]”
李微实:“小施,送你一朵小花。”
主卧没关门,床头灯的光线温暖柔和。彭甬聪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李项尧在床上闹着要小施抱抱,还要小施讲睡前故事。
施谨脸上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笑,她像是没留意到立在门口的彭甬聪,摊开童话书,应李项尧的要求给她讲故事。
童话故事里,有死后被遗忘的国王,有被敲碎遗弃的魔镜,有宏图大志的新王继母,有砍树劈柴的公主白雪,却没有万众期待的王子。
童话故事里,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她晚上梦见的都是她,却没有王子唤醒沉睡之中的公主的那个吻。
彭甬聪出发当天,施谨请老王送李项尧去幼儿园,自己开车送彭甬聪去机场。
时间很早,高架不堵,不到一小时就抵达浦东机场。
两人一路没怎么讲话,施谨开车进库,倒好车子,停妥,拉起手刹。彭甬聪不急着下车,施谨也不催他。
这部车子施谨还没换,彭甬聪还记得第一次坐进副驾时的场景。回忆能够杀死一切情绪抑制剂,沉默片刻,他开口:“结婚的事情你怎么讲。”
没戒指,没协议,他甚至没按照她的要求等到公司成功上市之后再谈这事。
施谨则还是那句话:“等你回来再讲。”
彭甬聪问:“因为FIERCETech还没成功上市?就只是这个原因?”
施谨“嗯”了一声。
彭甬聪转过头,他从这个角度看向施谨,这个他非常确信自己爱着的、足够了解的女人,“‘educare’是什么意思,你解释给我听。”
施谨不讲话。
她的沉默如同某种催化剂,彭甬聪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如常,“你为什么对教育突然有兴趣?你为什么选零诺教育调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孩子,喜欢教育小孩子了?”
施谨还是不讲话。
彭甬聪问:“你和李微实什么关系。”
施谨不答:“你认为我和她什么关系。”她动作缓慢地把前后车门上锁,正面迎战他即将发起的诘斥,“这就是你把我的手机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的结论?”
久违的冲动再一次向彭甬聪袭来,他想撕破她平静的面孔,或者割开她的胸膛。
施谨说:“我没碰过她一根指头――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这不是一场荒唐和可笑,这是一场巨大的溃败。彭甬聪的理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而去,“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施谨平静道:“如果我对你没有真心,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这么久。”
彭甬聪继续问:“你爱过我吗。”
施谨没有回答。
答案和真相就在眼前,可彭甬聪仍然要问出来:“你没睡过李微实,但你爱她――你爱一个女人?”
施谨转过头,抬手,几乎就要习惯性地抚摸他的左脸,可却停了停,收回了手。
她说:“你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这简单九个字点燃了彭甬聪心中的愤怒,它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他的自尊和自负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这是无法接受的背叛,更是对他男性尊严的极大侮辱。
“你把我当什么?”
彭甬聪的声音蕴着难以压制的火气,施谨的手腕被他抓住。她不为所动,“我把你当男朋友。”
彭甬聪越发愤怒,“男朋友?还有哪个女人的男朋友能接受她在外面睡别的男人、爱别的女人?还有哪个男人能像我一样爱你?你把我当男朋友?你就这样对男朋友?”
施谨低头看向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彭甬聪。”她难得以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我要你爱我了吗?”
她又说:“还是我违反了哪条合同约定了吗?”
她终于还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他的左脸,“如果你想让我和你提分手,那是做梦。李微实不需要我的承诺,她的人生也不会和任何人绑定。我的确爱她,我也会继续睡别的男人,不论你要怎么和我谈结婚的事,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回复。如果你能接受这样一个妻子,那么等你出差回来,我们找律师签婚前协议。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可以随时解除合同。”
她为他明确解约条件,“乙方解约的违约金是你近三年的年平均净收入的两倍,考虑到彭叔给我送过那么多礼物,我可以给总价打个八五折。如果你目前的可支配现金不足够一次性支付,我可以同意你分六期免息季付。如果我是你,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我会在FIERCETech上市前完成解约动作。”
彭甬聪的喉咙像被滚烫的岩浆堵住。
施谨说:“你是在乎脸面,还是在乎钞票,我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车子里的暖气就和她的语气一样,温存体贴得令人窒息。彭甬聪的头骨、面皮、四肢乃至腔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这暖气烧得发痛。在这等烈度的痛楚之中,彭甬聪松开了施谨的手,他的脑海中竟然缓缓浮现出施谨从未正面回答过的两个陈年旧问。
施谨给前后车门解锁,揿下后备箱的开关。
临下车前,她听见他问:“那一次,究竟是谁打的你?你爸?”
彭甬聪于此事的执着让施谨微微笑了。她再度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字不答,下车帮他去拿行李。
宋零诺在奶奶家里住了四天。期间落了一场雪,雪先是蓬松柔软地堆在门口,随即慢慢变成脏乎乎的冰疙瘩。宋零诺在屋外拿铁锹铲雪铲冰,奶奶在屋里给她做面条。
宋怀谷过来给亲妈送药,问宋零诺怎么不等过年的时候再回来,是不是当了网红就连机票钱都不心疼了,宋零诺没有回答。
夜里和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宋零诺总会在奶奶睡着了之后掀开窗帘,伸手触摸冰冰凉的窗户。白天,宋零诺把奶奶藏在衣柜最底层的那件黑色羊绒衫找出来,给奶奶穿上。奶奶咧着嘴笑,说我的娃啥东西都能翻出来。
临走那天早晨,宋零诺抱着奶奶,半天不松手。每次碰到大事,她就想要回来找奶奶,只有奶奶会让她怀拥无上的勇气,她无法去想象和接受未来迟早有一天她会失去这个来处。
奶奶塞了一叠钱给宋零诺,什么面额的都有,宋零诺知道奶奶又在捡纸盒和空瓶子。她想,她可能永远无法强大,永远无法富足,永远没办法让奶奶过上她最想让奶奶过的日子,她真的太自私了,可奶奶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自私。
奶奶给宋零诺擦眼泪,“不哭,买上好吃的。”
去机场的路上,宋零诺刷新私人邮箱,没有新邮件。她最近陆续找了国内为数不多的几家做影响力投资和公益创投的机构,但她发出去的BP全部石沉大海。
宋零诺又打开公司邮箱,从草稿箱里找出那封已起草了多时的辞职信,最后读了一遍,按下发送键。
过完安检,她拖着行李箱去往登机口,在候机厅嘈杂的背景音中,她感受到手机在振动。
来电是个陌生的国际号码,宋零诺本想挂断,但又不知这会不会是Olivia的新号码,于是接起来,“He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