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谨看着宋零诺,“一个项目的成功对公司而言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公司在该项目上的资源和经验不会被挪用及复制。你必须清楚,这些是公司的资产,而非员工的资产。”
宋零诺也看着施谨。老板话中有话,指向明确。这个项目是零诺时尚的项目,从来不是宋零诺的项目,她的付出和心血所凝结出的果实,也并不能任由她采摘。施谨是聪明的老板,宋零诺想走的异心既然没能成功瞒过她,那么她就不会允许宋零诺再占这家公司一丁点便宜。
施谨说:“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和我说吗?”
宋零诺说不出什么。
她只记得两年前,为了吸引她转岗,施谨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全力支持她去做适应性时尚项目,那时相信了这句话的自己是多么天真。
姜阑问施谨都处理好了吗,施谨说处理好了。
当初让宋零诺去纽约工作半年是姜阑的决定,当时谁也没预料到以宋零诺的性格会在回国后想要离开公司,所以没让她签任何承诺回国后继续服务公司至某规定年限的纸面协议。韦霖辞职创业的事情一经披露,更坐实了宋零诺这段时间在筹划什么。考虑到宋零诺今后的创业方向,为了规避将来被陈其睿问责管理失职的风险,宋零诺必须被剥离出适应性时尚项目。姜阑此前的管理疏漏,现在由施谨替她补上,这件事处理完,施谨和姜阑的友情只会有增无减。
姜阑说:“小孩是不是很难接受,觉得世界刻薄残酷。”
施谨说:“如果她连这么点刻薄残酷都应对不了,她又有什么能耐做她想做的事情。”
风口浪尖上,7az请假不参加晚上的训练,而是去基地外的理发店剪头发,还给头发染新的颜色。宋零诺陪着她做这事,觉得这小孩的心理素质真是分外强大。
染完剪完,7az把一头蓝毛重新扎成两只小鬏鬏,让宋零诺找家餐厅带她去吃饭。于是宋零诺找了一家和管宁去过的不远的夜宵店。这家店门口宽敞,没台阶,方便7az进出。
入座后,宋零诺从衣兜里掏出湿纸巾,7az也从膝盖处的口袋里掏出湿纸巾,宋零诺见状便没递过去。小孩穿着已经洗得褪色发旧的“无畏WUWEI”轮椅裤,宋零诺没问她怎么不穿品牌今年寄送的新裤子。
吃着饭,7az问宋零诺:“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宋零诺确实没什么胃口,“你为什么这么问。”
7az说:“心情不好的人才会用小号上网发疯。”宋零诺那个小号的名字起得也太蠢了,现在已经成为队内的公开笑话了。
宋零诺不想承认,但也没法否认。
7az把一小碗冰汤圆推到宋零诺面前,让她吃甜的,“我听叶叶说了你要创业的事。你想做的事情被别人抢先了,你想找的伙伴也被别人抢走了。”
这些只是影响宋零诺情绪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施谨对她有异心的处理手段,但宋零诺没法对7az说,就算说了7az也不见得能懂。她把汤圆搅来搅去,不吃一口,“嗯。”
“宋零诺,”7az说,“你是个大骗子。”
来自这个小孩的言语攻击不是什么新鲜体验,宋零诺没有太大反应,“我怎么了?”
7az说:“你去年为了让我配合你拍纪录片,跑来给我做什么‘职业规划’,说你这么努力做这件事是为了得总裁奖,为了升职加薪,为了给奶奶更好的生活。你拿你自己做例子,告诉我应该怎么当好一个打工人,怎么为将来退役后在俱乐部的长期生存提前做打算。可是你现在呢?你要把自己搞成一个穷光蛋,去创一个赚不了什么钱的业。你当初说的话都是假话,你是个大骗子。”
宋零诺被骂得不冤,她当初的确无法预料到今天,“对不起。”
7az说:“这顿饭你买单。”
这店不贵,宋零诺同意了。
7az又点了一碗冰汤圆,“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宋零诺要做的事很难,一个没读过大学只会打游戏的小孩大概率听不懂,可7az是宋零诺要做的事情最终会影响的目标受众之一,她尝试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我会成立一家公司,向服装和时尚品牌企业提供商对商的服务,以影响和推动服装无障碍设计和适应性时尚的商业主流化,以商业化创新手段解决残障女性穿衣问题。”
7az问:“具体做些什么呢?”
简单的回答显然无法满足7az。不论对方是否能听懂,宋零诺都得展开讲目前的规划:
短中期内以帮助品牌拓展新的市场领域、同时提升品牌形象和社会责任感为目标,为企业客户提供服装无障碍设计的专业咨询,包括产品设计、用户体验和市场定位;如果客户有明确的开发意愿,则为客户提供创新的、定制化的从概念到原型的全套设计服务,包括材料选择、功能性设计和样品制作;搭建自有的第一方用户洞察数据库和研报,有偿向企业提供付费订阅服务,提供基于数据和真实用户反馈的市场洞察,帮助企业更好地理解这一细分市场;为提升企业内部对残障友好设计的理解和能力,向企业客户员工提供关于无障碍设计和残障意识的培训课程。长期目标则是结合公司积累的专业知识和企业客户的资源,合作开发新的产品线或改进现有产品,共同创造市场领先的产品,以及向外拓展跨界跨行策略合作和品牌联名的机会,以进一步提升企业客户的市场影响力和社会责任评分。
7az果然听不懂,“太复杂了。”她问,“这么这么多的事情,你的公司要招多少人才能做完?”
宋零诺实话实说:“我没什么钱,初期我准备招以在校大学生和年轻职场人为主的实习生和兼职志愿者。”
7az又问:“那你怎么可能做得了你说的那些事情?”
宋零诺说:“那些是我要达成的目标,不是我此刻拥有的现实。人总要望向去不到的地方,才能有前进的动力。”
7az继续问:“你的公司能赚到钱吗?”
这个问题非常挑战,宋零诺说:“初期很难,因为现在行业不成熟,我必须先用提供免费服务的策略赢得企业客户,再在证明业务价值之后转向收费服务,这个周期不会短,所以在公司实现收支平衡、能够自我造血之前,公司需要依靠外部捐助和投资才能生存。”
7az“哦”了一声,擦擦嘴,让宋零诺买单。
宋零诺扫码支付八十七块钱。
7az摸出薄荷糖,分给宋零诺一颗,“叶叶没选择你,她有替补吗?”
宋零诺摇头,这又不是战队,有首发还有替补。这是她的创业启动拼图中最关键的一块,没有合适的人,就做不成对的事。
7az抬手抓了抓小鬏鬏,“你不想问问我吗?”
宋零诺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7az说:“加入你的公司。”
宋零诺愣了两秒,随即问:“以什么身份?”
7az说:“叶叶说,你要找一个残障伙伴,是因为你需要残障人士给你的公司背书,证明你做的事情有我们一起参与决定,我理解的对吧。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做这个角色,不过不能影响我训练比赛,所以只能是兼职顾问性质。我这两年打职业存了一点钱,如果我拿出来给你,我是不是就是你公司的股东之一了?我看网上是这么说的。”
宋零诺看着一头蓝发、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年轻女孩。
7az也看着宋零诺。
好半天,宋零诺才说:“你这是提前为自己退役后的长期生存做规划吗?你将来退役后不想留在俱乐部了吗?”
“你以为我退役之后想像汪明明那样当个赛训分析员,还是像管宁那样当个教练?”7az很不以为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一个年轻版本的WeiS吧?我从来没有像过他,因为他各方面都没我能打。”
宋零诺轻轻笑了。她想了想,“我刚才解释了,我构想中的商业模式无法快速赚到钱,而且就算赚到钱,社会企业的大部分盈利都会用于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或是投入公益项目,股东分红占比会很低。”
7az问:“你觉得我是那种干什么都为了出名赚钱的人吗?”
宋零诺知道不是,7az之所以当职业选手打比赛是为了让妈妈“抬得起头”。
7az说:“我之前很讨厌你,也很讨厌你们公司的适应性时尚系列产品,因为你们做的裤子方便又好看,可是像我一样的女生大多都买不起。”她顿了顿,“就像这次骂我逼我禁赛的那些人,他们只看到我打人,但不知道我被这个环境打了多久。”
有些话只能由当事人说,而有些话宋零诺只能听。
7az继续说:“我就是,就是想将来有一天,所有像我一样的女生都能买得起我现在穿的这种裤子,不用像我一样有天赋,也不用像我一样幸运,不用打比赛,不用赢奖金,就可以买得起。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加入你。”
陪7az回基地的路上,宋零诺留意脚下的路。偶有小坡或不平的地面,都被7az熟练地克服。夜宵店明明离基地不远,可冬夜里的前路似乎漫长而不确定,宋零诺有义务再一次强调:“我要做的事情很难。”
7az说:“我过完年就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有权利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结果。”
就像她面对大规模要求她禁赛的网暴一样。宋零诺问:“你不准备为打架的事情公开回应,连本赛季半决赛和很有可能的决赛的上场机会也不要了吗?”
7az说:“我不适应这个环境。”
这句话她曾在去年的纪录片中讲过一次,片名《我不“适应”》正出于此处。应该适应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们。
宋零诺想说,我们不要适应旧环境,我们要创造新环境。可是去往新环境的道路有多么艰难险阻?要忍受多少冷眼和嘲笑,要吞下多少愤怒和委屈,要面对多少曲解与抵制,才能向想要到达的地方前进一寸?她没有一丝资格对生存环境远不如她的7az提任何要求。
在离基地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7az停下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继续打比赛,夺得联赛冠军,那么我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会帮助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宋零诺想说,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可她没有纠正7az,“嗯。”
7az没说话。
告别前,宋零诺把衣兜里的湿纸巾掏出来,塞进7az膝盖处的口袋里,“如果你想继续打比赛,你不光会夺得联赛冠军,还会夺得全球赛冠军,以及所有S级赛事的冠军,完成大满贯,多次淋着金雨被评为世界级FMVP选手,在赛后采访用英文对所有网暴过你的黑子们铿锵有力地说,‘You all have to respect my fucking name――’”
她话还没讲完,7az就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好傻。”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拜拜。”
Lino半决赛那天宋零诺没去现场。她在家一边放着赛事直播,一边梳理“Project NEW”的进度。
辞职信和离职交接文档已经起草好,初创期的商业模式几经打磨终于确定,7az的加入也让团队的核心缺口得以补足,现在唯一滞后的是资金的筹集进度。
宋零诺把自己的家底掏空,加上管宁借给她的钱,刚好够赔公司的内部达人解约费。之前刘辛辰听说管宁掏钱,立即表示也要借钱给宋零诺。然而按照宋零诺所构想的提供免费pilot服务包以赢得客户的策略,就算她收下这笔借款和7az的入股资金,也无法支撑多久。
左算右算,宋零诺扔下计算器。半决赛刚好进行到关键时刻,宋零诺专心致志地看这个她至今也玩不好的游戏,几分钟后,巨大的“VICTORY”在Lino战队选手背后的液晶大屏上跳出。
挺进国内联赛总决赛,是Lino战队更名前后的所有队史上离捧起冠军奖杯最近的一次。
直播比赛画面中,7az猛地一把摘下耳机,大声笑着叫着,和身边已经跳起来又坐下的队友撞了撞拳。这一刻无人会再想起她在赛前的直播公开道歉和发在微博上的手写检讨书。
导播切镜头到备战间,主教练管宁年轻的面孔没有什么表情,冷静得不像是众人熟知的那个管宁。
宋零诺看见赛事直播间有弹幕在刷:WeiS是不是在想他自己的二十岁?
半决赛三比一击溃对手,邓标平允许管宁在回基地备战总决赛之前去找一趟女朋友。
在男朋友的出租屋里,宋零诺看着管宁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碗面。此前宋零诺的小号发言的确让管宁恼火,但他只要一想到今天这场让一追三、逆风翻盘的热血一战,就无论如何也对她气不起来了。他的羽绒服和比赛执教穿的西装扔在地上,身上只有一件短袖,宋零诺伸手去摸他的右手臂,感到他从手腕到肘部都在发抖。
和直播备战间画面里的冷静不同,年轻男人所有激昂亢奋的情绪都被宋零诺握在手心里。
一步之外即是冠军,这条路管宁走了整整八年半。他看着宋零诺,那个没说出口过的愿望和梦想依然简单粗暴:他想带队夺得冠军,他还想让宋零诺在台下看着他和战队一起捧杯淋金雨。
管宁问:“总决赛那天你来吗?”
宋零诺说:“我请了几天年假,要回老家看奶奶。”
管宁没说话。
宋零诺低下头,牙齿轻轻地咬住他的手臂皮肤。
情绪仍在极度亢奋中的管宁差点疯了。
床头灯亮着,宋零诺趴在管宁的背上。过了会儿,她翻了个身,他也翻了个身,她枕在他的右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的手腕。
管宁问她饿不饿,宋零诺摇头。管宁问她创业的事情筹划得怎么样了,宋零诺说在想办法找钱。她投了一个社创社区推出的加速器项目,又投了一个公益机构专门用于扶持青年社创者的fellowship,但都没入选。为了吸取总结失败经验,她辗转加入了一个多达三百人的国内社创者微信群,在里面见到了各种不同方向的社创年轻人,其中有做事实孤儿和单亲养育支持的,有做医疗健康和食品安全的,有做农村戒毒社区康复的,有做应急救援和防溺水的,有为独居/孤寡/残障老人提供每日免费餐食的,有带动大众共同改造维护老旧小区公共空间的,有为重残儿童家庭提供康复和特殊教育的,等等。与这些社会议题相比,宋零诺专注做的适应性时尚领域显得十分“无足轻重”,她的社创提案没能入选那两个资助项目便不奇怪了。
现实的残酷必然会带来挫败感,宋零诺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衣服很重要,衣服能给人以自尊。不是我做的事情不重要,而是我没做对,我应该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改变大家的认知。”
这话是在给她自己鼓励。如果从这些渠道筹不到款,宋零诺就只能去找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高净值人士筹款――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
管宁对她做的事半懂不懂,只能给她以态度上的支持,他问她在公司最近工作怎么样。宋零诺想到施谨,闷了半天才告诉管宁,她的决定和隐瞒大概是被老板发现了,所以老板切断了她所有的资源,并且在工作中全面边缘化了她。
说到这事,宋零诺心里面直发堵,“我挺难受的。我让她失望了,她也让我失望了,她肯定知道我的感受,她也肯定知道我知道她的感受。我说不出来,我就是特别特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