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谈完，八点半。彭甬聪同两人告别，离开咖啡店。负二层地库空了大半，彭甬聪一路走到自己的车边，正要拉车门，就被斜对面的车前灯闪了两下。
施谨降下车窗。
彭甬聪走过来，隔窗打招呼：“刚下班吗？”
施谨说：“刚下班。”
错开用餐高峰，面馆不用排队，服务员带两人走进去坐下。施谨扫码点餐，还和上回一样，点了两碗一模一样的面，再加两碟袖珍小菜。
彭甬聪也和上回一样，几筷子就吃完了面。他看着施谨慢条斯理地吃面，什么话也没说。
施谨先开口：“我们公司已经决定在后台部门选择一些职能开设残障员工专岗，做定向招聘，我前两天找HR沟通过，零诺时尚会成为第一个使用这个小程序的企业用户。”
彭甬聪“嗯”了一声。
施谨说：“企业用户的需求和求职者不同，我建议你们在小程序内加入支持远程视频面试的功能模块，如果能有在线手语客服协助雇主和候选人沟通就更好了。”
彭甬聪笑了，“Vivian？”
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他怀疑她是不是不清楚。面子工程是面子工程，不是慈善工程。
施谨轻轻抬眼，“嗯？”
饭桌上方吊着一盏圆灯，磨砂灯罩里透出柔化过的橘黄色光亮，女人的面孔被这光线拢着，彭甬聪对上她的目光，没能再说得下去。
施谨则垂低视线，继续吃面。
彭甬聪看了她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帮宋零诺和她朋友？”就只是为了成全一个下属想做的事情吗？她有这样的善心？
当初帮宋零诺搞定供应商资源，施谨有私心。现在帮宋零诺确保小程序上线后能够稳步运营，施谨同样有私心。但这些私心，施谨没必要告诉彭甬聪。她反问：“上线后面向企业用户的推广以及我提出的额外功能需求，的确不在当初你承诺提供的免费服务范围之内，是我多要了。作为回馈，我能给你什么？”
以价值交换价值，向来最为公平。彭甬聪思考数秒，没和她客气：“我需要北美市场的客户。零诺时尚海外事业部做这方面业务决策的人是谁？”
昆山那次他还在讲东南亚，FIECETech的出海战略怎么说变就变。施谨回答：“我老板。”零诺时尚全球业绩体量不大，目前还没有区域市场总裁，海外各条职能线分别向上海总部的各部门VP汇报，遇VP无决策权的，则由陈其睿最终定夺。
彭甬聪说：“如果想要成功拿下你们在北美的业务，该怎么做pitch，我要你给我建议。”
施谨说：“零诺时尚的北美业务和一个小程序，这两者的价值对等吗，彭总？”
彭甬聪当然知道不对等，“我还能给你什么？”
施谨放下筷子。
不算明亮的光线下，男人的目光称得上直白。他是否真的需要这个客户以及她的建议，在这一刻已经无关紧要。她看向他下巴处的青色胡茬，“买杯奶茶给我吧。”
今晚自提排队只有五单要等。
两人并肩站在奶茶店外，谁也没说要进去，就这么一边吹着夜风一边等。彭甬聪拉起外套拉链：“我这几天先做一版pitch deck出来，等周末的时候请你帮忙过目。你周六周日哪天方便？顺道一起吃个晚饭？”
男人的邀请就像他的目光一样直白。冬夜寒风最能让人冷静，施谨想到陈其睿让她看的那两份文件，好半天，才回答：“我周末要回昆山。你deck做好了直接发给我，我看后给你电话反馈。”
周二上班，施谨等该开的会都开完，才叫宋零诺：“‘无畏’旗舰店数字零售方案的第十稿，你大约什么时候能做好？”
宋零诺说：“周四。”周五是拍摄日，她本周的重点工作会全部在那之前完成。
施谨发给她一个新的共享文件夹链接，“你做好后，保存进这里。”
宋零诺查看后提出困惑：“这个文件夹的共享名单里怎么没有禹力团队呢？”
施谨说：“我会单独发给他们。”
那不会更麻烦吗？宋零诺问：“为什么呢？”
施谨说：“不为什么。”
一直到傍晚去见梁梁，宋零诺都想不通施谨为什么要突然改变和重要供应商之间的日常合作方式。
梁梁一见到宋零诺就很开心，“Hi！”她坐在陈列室的地板上，冲宋零诺招招手，“你最近还好吗？”
宋零诺点点头，走过去。
她来找梁梁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周五的新一季拍摄做fitting，二是品牌中心和商品中心在多轮讨论后终于决定让“适应性时尚”项目在内部挂靠“无畏WUWEI”品牌，她来跟进梁梁团队对这个特殊系列的设计想法。
Fitting做完，样衣没有什么需要临时调改的，梁梁很满意。她毫不吝惜赞美：“每次看见你穿‘无畏’，我都觉得好满足！”
被人摆弄反复试衣对宋零诺来说毫无乐趣，但她不能泼梁梁冷水，“谢谢你哦，我也觉得好满足。”
宋零诺跟梁梁一样盘腿坐在地板上，准备和她聊“适应性时尚”的事情。梁梁却抢在她前面问：“这一季拍摄是A/B方案并行，曾雾前天刚刚在伦敦当地完成了A方案的拍摄，你看过小片了吗？”
宋零诺摇头。与她无关的事情，她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梁梁说：“我不喜欢那套片子，我还是更期待看到你周五的作品。”
别人对她抱有期待，就意味着无形的压力，宋零诺本能地抵抗这种期待和压力，“我拍出来的也可能会让你不喜欢。”
梁梁说：“不会的喔！”
宋零诺想说，她连一本在机场买的欧洲印象派画家作品集都没有完整看完，她天生没有艺术和创意细胞，她根本不可能达到梁梁的高期待。木地板有点凉，宋零诺的手掌心紧紧贴着木板，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梁梁，你喜欢莫奈的画吗？”
梁梁问：“哪幅作品呢？”
伦敦雾系列。话到嘴边，宋零诺没说出口，她只觉得自己真可笑。
有关“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背景、目标、GTM时间线，梁梁之前已经从姜阑和何亚天处得到了所有相关信息。关于这个项目到底该作为一个独立内部品牌被孵化，还是挂在现有品牌之下，品牌和商品吵了足足三个月。考虑到孵化独立品牌要花费的大量资源，在姜阑坚定不移的反对之下，最终何亚天做出了让步。而在零诺时尚现有的五个品牌中，“无畏WUWEI”的品牌调性最为贴合该项目，作为街头品牌，它的商品定价区间也低于传统奢侈品牌，综合来看是最优的选项。
但不论如何，“无畏WUWEI”在宋零诺眼中依然是奢华的。她问梁梁：“你觉得将来产品上市时，会有人购买吗？”
梁梁说：“商业转化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宋零诺微微愣住，她又快速学到了一课。
梁梁说：“我听说公司内部新开设的残障员工专岗，是你的主意喔？”
一提到这个，宋零诺就想到了叶叶，“目前的所有岗位都是后台部门的。梁梁，你觉得设计团队有没有可能招聘特殊障碍员工呢？我有个朋友是轻度听障，她现在是自由插画师，你觉得她能不能做服装团队的图案设计师呢？”
梁梁笑眯眯地回答：“那你把她的作品集发给我看看嘛。”
从顶楼下来，宋零诺看到手机上有多条刘辛辰的消息。她并不想回复。
过了会儿，刘辛辰打来电话：“你还在公司吗？要一起吃晚饭吗？”为了防止宋零诺骗人，她又强调，“我就在六楼，我看到你的包还在。”
宋零诺只好直接坐电梯到负一楼的食堂。
没过五分钟，刘辛辰就拿着一沓打印的纸张出现在宋零诺面前，“周五的拍摄方案你到现在都没给反馈，你是怎么想的？”
宋零诺说：“我没反馈。”
要她怎么拍，她就怎么拍。
刘辛辰又掏出另一沓纸张，“Ken建议你这次全程录制第一视角的视频，记录你以自拍方式完成品牌商业广告大片的全过程，会是非常有故事性的自媒体传播素材。你看看他帮你做的方案，觉得OK吗？”
宋零诺接过，看完后，半天不说话。
刘辛辰等了会儿，逐渐丧失耐心，“宋零诺你这又是什么毛病？公是公，私是私，你分不清吗？”
宋零诺低眼：“OK，我拍。”
桌上的饭都冷了，两人谁也没吃。沉默片刻，刘辛辰说：“你还好吗？有些话我把你当朋友才说：你应该搞清楚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值得的机会。”
当朋友才说的？宋零诺没说话。
刘辛辰又说：“等你将来见得更多更广之后，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宋零诺抬眼，“这就是你和我做朋友的原因吗？”
刘辛辰不解，“什么？”
宋零诺说：“没有我做对比，就没办法体现你的优越。”从认识第一天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刘辛辰盯住宋零诺，冷笑，“那你呢？你之所以和那个叶叶做朋友，是什么原因？你别说你只是为残障人群献爱心，你敢说你就一点都没有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找优越吗？”
宋零诺气得头皮发麻，二话不说，端起餐盘起身就走。
半夜，宋零诺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她第不知道多少次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和刘辛辰的对话框。气堵在胸口，她必须得顺出这口气。
但是，“我敢说”这三个字，她每次打出来，又立刻删掉。
最后，宋零诺发送：“你睡觉了吗？”
对方的回应则连一微秒都不需要――
“Ivy Liu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第77章 .
烧？？？？拍摄日前一晚，宋零诺一次性转账两万一千六百六十块给曾雾。
至此，她彻底还清了那笔五万四千六百块以及六个月的利息。
宋零诺的银行卡余额还剩三千零二十块。她应该感谢刘辛辰。如果不是刘辛辰逼迫她运营个人账号，她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赚到这些钱。
宋零诺打开和刘辛辰的微信对话框。两天过去，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仍没消散，她不知道刘辛辰是否也一样。犹豫再三，她点击红色惊叹号下方的“发送朋友验证”，在申请里什么都没填，按下“发送”。回应她的是对方彻头彻尾的无视。
周五清晨七点，宋零诺准时抵达摄影棚。任鸿在现场，正和美术老师一起微调置景。这次拍摄模式特殊，他特地来现场提供支持，在正式拍摄前帮助宋零诺熟悉了解自拍设备，以便她能够快速进入工作状态。任鸿此次的支持建立在与宋零诺的友谊之上，他连一分钱的工作报酬都没问制片收取。
一见宋零诺，任鸿先问：“诺诺你吃早饭了没？”
任鸿还是那个任鸿，笑容简单，语气简单，永远是宋零诺最羡慕向往的松弛状态。
宋零诺点头，“任老师，早。”她早上吃了两颗白煮蛋和两片鸡胸肉。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被迫饿着肚子工作一整天的宋零诺了。按照曾雾的要求，棚内完成了创意置景、布灯与器材准备，并且加装多机位的高清摄像头，由他本人在拍摄中远程实时指导拍摄过程并管理成片质量。离正式拍摄还有不到两小时。
任鸿了解曾雾的要求和标准是什么，他亲自带着宋零诺过了一遍拍摄方案，“诺诺你有什么问题吗？”
虽说是模特自拍，但实际上的光，景，构图等等都不需要宋零诺操心，任鸿会在现场把控，她只需要进入状态摆好姿势、按下与相机wifi相连的手机遥控快门即可。宋零诺问：“我一定要按照方案里的pose reference完成拍摄吗？”
这个问题的解释权不属于任鸿，他说：“这得问雾子。”那宋零诺就没什么继续问的必要了。她研究了一会儿等下拍摄要用的手机app， 任鸿让她试拍几张，她就试拍了几张。手机屏幕上能够实时显示相机正在拍摄的画面，完全由她自己掌控要被拍成什么样，宋零诺觉得很新鲜，她第一次感到拍摄不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七点四十左右，造型老师和妆发老师到了。之前合作过两次的造型师这次档期冲突，制片找了姜阑熟悉的另一位知名时尚造型师。
此人姓木名文，不仅造型功力了得，名下在北京和上海都有工作室，自己还开了一家MCN公司，这两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木文的助理忙着整理服装和配饰，木文打量一番宋零诺，又看向她支在化妆台前的手机。
宋零诺解释：“我在拍摄素材，为了工作。如果您不希望入镜，我后期会把有您的镜头剪掉。”
木文了然一笑，并不介意入镜，“我看过你的小红书，还有你和Ivy一起做的B站视频。”
宋零诺说：“谢谢老师。”面对这个圈子里的各种前辈，她学会了在没话说的时候就说谢谢，绝不会出错。而经历过任鸿、Petro、何亚天，她现在已经具备了准确判断出木文性取向的经验。
木文问：“应该有不少MCN找过你吧？你一直没签？方便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宋零诺的回答很朴实：“我平常工作很忙，精力和时间有限。”
年轻女孩的思维像一条直线，木文笑得漫不经心，“你有没有考虑过做全职博主？以我的眼光和经验，你会发展得很好，比你现在这份工作的前景和钱景都要好得多。”这个选项从来不在宋零诺的考虑范围之中。
木文说：“咱俩加个微信，有空聊聊。”
宋零诺微微迟疑，没有拒绝。加完微信，木文瞥一眼镜面，指点化妆师：“腮红太重了，她根本不需要腮红。”化妆师和他很熟，怼起来理直气壮，“我压根就还没给她上腮红。”
木文伸出右手食指，指背轻触宋零诺的脸颊，很快收回手。他看向镜子里的年轻女孩，“ 你在发烧。”温度还不低。
八点五十，宋零诺换好第一套衣服，安静地坐着等开工。
任鸿过来确认，“一切都没问题？”
宋零诺说：“没问题。”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太累，她从上周末开始感冒，到昨晚开始发烧。现场几十号工作人员，那么多的前期投入，她不可能在最后关头请假。她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任鸿。
等待时，宋零诺打开手机相册，在收藏里找到上次和奶奶的合影，看了好一会儿穿着崭新羊绒衫的奶奶，才关掉。
九点整，曾雾上线。制片为他专门开了高清的视频会议链接，接入棚里加装的多机位摄像头以及连接相机的电脑。宋零诺看向前方的大液晶屏。
伦敦当地时间凌晨一点，曾雾在工作室里。他向现场工作人员简单打过招呼，然后叫开工。上午的拍摄进行得还算顺利。
宋零诺做到了她该做的，按照拍摄方案，让她怎么拍，她就怎么拍。中午放饭，任鸿拿了一盒锅贴，宋零诺拿了一杯橙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