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都城的大雪仍未停歇, 二月初,街上的一切都被一片银白覆盖。直到午后,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 这才给冬日带来一丝暖色。
虽然冬雪冰冷,可是平康坊却一如往日,繁华得令人炫目。街道两旁,过年的红灯笼尚未来得及撤去, 在寒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摇晃声。
街道两旁的店铺, 虽然门口都堆起了厚厚的积雪,但室内炉火正旺, 一道道暖风从半开的门中流出。人们穿梭其中, 比肩接踵, 不远处, 三五个穿着彩衣的孩童像小鸟一样在街道上嬉戏, 留下一阵欢笑吵闹声。
车水马龙的繁华中,无人注意到一辆造型简朴的马车慢慢驶入坊,停在了杨花楼下。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一个穿着青色袄裙, 妆容精致的女子走了下来。
见她下车, 小二快步上前,热情相迎。
“娘子, 是来打尖儿还是要住店?”小二问。
无双含笑,头上的金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人请客。”
话落,身后的阿然稳步向前, 递出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只有“飘絮”二字。小二一看, 立刻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客人。
“原来是东家的贵客!”他脸上笑容更加殷勤了些,躬身又道,“娘子请随我来,三楼请。”
随着小二的引导,无双带着阿梅和阿然沿着雕花的木梯缓缓上楼。上了三楼,走廊两旁的花瓶里插着冬梅,每行一步都可以闻到淡淡的梅花香。
走到尽头,双扇的木门缓缓打开,而门后的人,却让无双吃了一惊。
李云娘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惊讶,微微一笑,“殿下莫不是以为今日约您相见的人是奴的阿爷?”
气流从门外涌进,屋内的纱帘轻轻摇曳。
无双缓缓走入,沿着紫檀木制的长桌坐到了李云娘对面。李云娘正在煮茶,火红的火光从铜壶下面跳跃出来,反射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得她的面容更加妩媚。
扬汤烹茶,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茶香四溢。
李云娘灵巧地将茶汤倒入那玲珑剔透的琥珀盏中,并推到无双面前,说道:“这是新采的六安茶,殿下不妨尝一尝。”
六安茶,恰好是无双钟爱之物。
无双轻轻旋动茶盏,深沉的眼神凝视那漂浮的茶叶。
李云娘微微一笑,“那日奴家在赌场,偶然瞧见殿下与六安茶颇为投缘。便特地为您备下,只怕选错了。”
“李娘子用心良苦。”无双轻抿一口,齿颊生香,“入口生津,好茶,不过李娘子今日邀孤来,只怕不是单单为了品茶吧。”
李云娘淡淡地笑了笑,黠慧道:“殿下果然英明。奴家确实有三件事,想与殿下商量。”
无双轻轻挑眉,目光与李云娘交汇。
李云娘又笑道:“这第一件事,奴要恭喜殿下,去岁年末接待突厥有功,如今接了户部的差事,足见陛下对殿下的看重。”
无双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淡淡道:“孤是阿爷之女,为阿爷做事,自然是天经地义。”
“殿下移孝为忠,乃是天下典范。”
无双轻微侧了侧头,“若李娘子第二件事也如此陈词滥调,便是浪费孤与你二人的时间了。”
李云娘煮茶的手未停,目光却始终看向无双:“说到这第二件事,奴不知该不该说……”
“李娘子但说无妨。”无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殿下为陛下办差有力,传到了别人的耳朵里,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说着,她将新茶再次倒入无双杯中。澄亮的茶汤在青瓷杯中轻轻晃荡。午后的阳光从花窗透进屋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身后的蜀锦屏风上,柳娇花媚。
无双的手指在茶杯边缘缓缓摩挲,笑问:“李娘子何出此言?”
李云娘将手中木勺放在一旁,轻声细语道:“殿下的祖叔父,齐王殿下,最近屡屡与奴的阿爷有所来往。奴侍奉阿爷的时候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却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
无双眯了眯眼:“大逆不道之言?”
李云娘故作迟疑之态,半响,才道:“齐王口出狂言,称殿下尚且乳臭未干,怎敢仿效古时摄天大帝,以女当国。而陛下不但不加以申斥阻拦,反而助纣为虐,是颠倒乾坤,不分纲常。”
无双瞥了李云娘一眼,轻描淡写道:“既然孤和阿爷都是大逆不道之徒,看来祖叔父是有心拨乱反正。”
李云娘微微点头,脸上笑意淡去,有些凝重。
“正是这般。”她答,那双妩媚的眼却是直勾勾地看着无双,似乎不想错过她脸上丝毫的变化。
但是令她有些惊讶的是,无双并未火冒三丈,似乎格外从容。
李云娘不知道,无双骨子里是有股倔气,越是盛怒,越是不表于色。
她又饮了一口热茶,这才道:“那第三件事呢?”
李云娘轻轻地调整了一下衣襟,这才终于道出自己真正的目的,“齐王谋反之心,人人得而诛之,若是殿下不弃,奴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无双扬了扬眉,缓缓地将茶碗放下,沉默的气氛仿佛压迫得空气也停滞了,她目光温和,却暗藏锋芒。
好似过了一个世纪般长,她微微一笑,轻挑眉峰,“这茶,倒是罕见的好茶,”话未落地,她慢慢地起身,站在李云娘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至于娘子方才所说,过些时日,孤会给娘子一个回复。”
李云娘心知无双已经动心,微微躬身道:“既然如此,奴便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杨花楼下,马车静静地等在路边。无双从楼里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太阳没灿烂多久,又吝啬地退到了积云之后,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入青宫,朱楼碧瓦,在积雪的包裹下美得别致。
无双回到寝殿,换了一身衣服,转身走入书房。
书房内,烛光暖黄,却比屋外天光更亮。
她长日里呆在这里,阿梅担心她看坏眼睛,命人在书房内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添了数盏烛台。
无双拾起桌面上的账本,细细读过,抬笔正欲批注,阿然却敲门禀报,说是卫春求见。
卫春乃是府里的侍卫,与陇雀素来交好。
无双放下手中的毛笔,道:“让他进来。”
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玄色侍卫服的少年急促地走了进来,似乎方才经历了一场混战一般,灰尘落在他的袖口和褶皱。见到无双,他的双膝几乎是本能地跪了下去,“殿下,陇雀他...求您救他!”
无双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今日不是告了假去看他母亲去了吗?”
卫春吸了口冷气,“陇,陇侍卫的母亲如今住在城郊的宅子里,素日里喜欢做些手工活拿到街上去卖,却不料被秦国公府大房的赵二爷纠缠。今日,今日陇侍卫去探望母亲,正好瞧见赵二爷对她纠缠,一气之下,动了手。”
听见这话,阿梅和阿然对视一眼。秦国公乃是天子近臣,从龙有功,难怪赵二爷会如此猖狂。
卫春神情焦急:“赵二爷当场没了气,陇雀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了,求您救救他。”
阿然走近,凑近无双的耳边小声道:“殿下,大理寺的赵太卿与国公爷私交不错,若是私下逼着陇侍卫画了押,可就不好了。”
无双深吸一口气,“走,备马车。”
风雪之中,大理寺的庭院铺满了厚厚的雪层,仿佛覆上了一层银绣的纱衣。路的两旁松柏被雪压得低垂,形成一个自然的白色隧道。
青宫的马车缓缓驶入,马蹄踏雪,发出淡淡的咯吱声。无双从马车中走出,雪花飘然而下,细碎地落在她玄色的大氅上,她缓缓向前,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大理寺卿赵畅紧张地等在门前,看见无双,连忙上前,步伐显得有些急促:“臣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无双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孤听说,国公府的赵忠寺死了?”
赵畅被这问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稍微迟疑:“正是,赵忠寺在城郊被歹人所害,命丧当场,凶手被我们抓捕归案,已经签字画押。”
大氅下摆随风微微飘动,她冷笑:“赵忠寺欺压民妇,死有余辜。你抓的犯人呢?人在哪儿?”
赵畅微微后退了一步,低下头道:“犯人,已被压入死牢,臣已奏请陛下,即日死刑。”
京城中凡是判了死刑的名字都必须要过宣武帝的眼。
无双看了赵畅一眼,道:“孤要见他。”
赵畅在官场沉浮多年,自然察觉出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小心翼翼问道:“不知那歹人,与殿下……”
“陇雀是陛下赐予孤的贴身侍卫。”无双淡淡打断了他,语气沉冷,像是冬日雨雪,让赵畅身上一阵寒意。
人捉回来的时候,按照国公府的意思,让他吃些苦头。赵畅想着左右也死有余辜,便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谁承想,竟然是皇太女的人?
无双看着赵畅发白的脸色,就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对陇雀下了狠手。她厉声道:“人呢!孤现在要见人!”
赵畅的头低得更低了些,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半响,他才对身旁的人挥了挥手,道:“快,快去,把死牢里的犯人带出来,好好,好好招待。”
非刑拷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赵畅敬小慎微地抬头瞧了眼无双的脸色,却立刻再次低下了头。只怕明日早朝之上,够他喝一壶了。
第58章
冬夜将近, 风雪打在大理寺的院墙上,发出淡淡的啪啪声。书房里,火盆熊熊燃烧, 无双坐在暖炉前,明亮的火焰却无法融消她眼中冰寒。
下人奉上了热茶,赵畅小心翼翼地将她面前的茶杯斟满,道, “殿下稍安勿躁,人马上就来。”
随着话声落地, 书房的大门被推开,两个侍卫走了进来, 拖着一个虚弱的身影——
陇雀的双手被粗麻绳捆绑, 褴褛的衣物上沾满了血迹。原本俊逸的面庞, 此刻布满污渍与瘀青, 伤口中还淌着血水, 眼神中透出疲惫,但他的嘴唇紧紧闭合,始终不发一言。
赵畅的目光扫过陇雀身上伤口, 心知这些伤痕大多来自那些侍卫的拷问, 有些心悸地看了无双一眼, 却见她面色阴沉如水。
“禀大人,犯人已经带到。”侍卫沉声道。
无双眯了眯眼, 她走到陇雀身旁,轻轻抬起了陇雀的脸。
陇雀抬起头,目光似乎有些躲闪, 嗓音沙哑道:“请殿下恕罪。”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无双冷声道,说着, 她转头看向赵畅,语气断然,“这是孤的人,孤要带走。”
赵畅闻言,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为难。
陇雀不是普通的侍卫,而是皇太女的贴身护卫,看这样子似乎还颇为看重,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棘手了。
灯影摇曳,房间内的气氛忽然一下压抑到了极点。
见赵畅不回话,无双眼中锋芒毕现,她冷冷地扫了赵畅一眼,道:“还不放人?难不成要孤亲自动手?”
说着,她挥退了两个侍卫,抚着陇雀的肩膀,迈步朝门外走去。
赵畅此刻才回过神来,他急步跟上,试图解释:“殿下且慢,此事,犯人已经画押承认……”
然而无双并未迟疑,拥着陇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撂下一句:“今夜之事,孤自会向阿爷禀明。”
*
车轮碾过青石路面,马车稳稳地驶入青宫。冬夜的风透过裂缝,寒冷刺骨。而鹤鸣轩内,却是灯火辉煌,映照出宫人们忙碌的身影。
缓步走入鹤鸣轩,她小心地将他安置在床上,而后下意识地要帮他脱下那件破破烂烂浸满了血的玄衣。但在她的手触及陇雀时,陇雀却像是只受了惊的鸟雀往后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殿下,臣,臣自己来。”
无双的目光里滑过一丝诧异,她轻轻退后,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陇雀伸手想要脱下已经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黑衣,却未料到,自己的胳膊方才已经被人打脱臼,使不上力。
无双看着他,冷笑一声,道:“在孤面前倒是挺硬气的,被人打的时候怎么屁都不放一句?”
赵畅若是知道陇雀是她的人,怎么敢这么打他?
陇雀听见这话,脸色却越发苍白,声音微颤着回道:“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臣,臣原本不想连累殿下……”
无双冷哼一声:“不想连累孤?怎么,你是打算过几日陛下判处你午时斩首的时候再告诉孤?”
陇雀身子一僵,旋即却“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陇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
他垂头跪在无双面前,嗓音沙哑道:“赵忠寺欺辱臣的母亲,臣一时冲动杀了他。按律,该当以命相抵。一切的罪过,皆是臣的,您要打要杀,臣绝无怨言。”
他睫羽微颤,低头看着面前那双精美的明黄绣鞋,鞋头的东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没想过要连累她的,可是最后却还是将她扯了进来。
无双看向陇雀,道,“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臣是殿下的人,不该因为一己之私连累殿下名誉有损。”
“错!”无双躬身看向他,沉声问道,“你母亲受了赵忠寺欺负,你为什么不来找孤?就算你若是当下忍不了气杀了他,在大理寺为何不报孤的名字,若不是卫春恰好也在,是不是要等你死了孤才会知道?”
鹤鸣轩内灯火摇曳,陇雀抬头,只见女子面色有些冷,看着他,那双凤眼里面似有暗火汹涌。
陇雀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阿然的声音随即响起:“殿下,赵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无双冷冷地回应。
女子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得陇雀有些心慌,不知为何,只觉得胸口的位置越跳越快,他紧了紧喉咙,小心翼翼道:“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