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送了杨氏一瓶蔷薇香露,她当即就揭开用了,其他妇人们争相夸赞。
杨氏享受惯了众星捧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她真的喜欢蔷薇花露,与谭昭昭兴致勃勃说起了各种番邦来的香料,新奇玩意。
多靠雪奴芙娘她们,谭昭昭说起长安美酒,胡商的番邦货物,如数家珍,其余人完全插不上嘴。
杨氏好酒,谭昭昭也是酒鬼,两人一拍即合。
杨氏拿出了珍藏的葡萄酒,她们觥筹交错,吃得微醺,兴起之处,杨氏起身跳了起来。
谭昭昭已经很久没跳,身体都僵硬了,不过她随着乱舞了几下,就找到了在长安酒庐时的感觉。
其余妇人们也起身凑趣,卢氏枯坐着不是,起身一起跳也不是,拘束又难受。
出了刺史府,卢氏嗖地一下上了马车,谭昭昭望着她紧绷的背影,虽想笑,却又挺同情她。
张九龄与刺史道别后上了马车,闻到谭昭昭身上的酒味,上下打量着她,笑问道:“酒鬼,又吃了多少?”
谭昭昭道:“不多,没吃醉。大郎,阿家应当很不高兴,你回去劝解她几句。”
张九龄眉头微蹙,听完谭昭昭的解释,叹了口气,道:“我回去与阿娘会说清楚。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就是如此。这只是韶州府罢了。”
到了长安,面对着权贵扎堆,如武氏等人,卢氏会更加难受。
谭昭昭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改变这个世道的等级之分,但她心宽得很,她不怕遭受白眼,被鄙夷,能自洽,给自己找气受。
不知张九龄与卢氏说了些什么,翌日她身子就不大舒服,病了。
谭昭昭收拾好了准备回娘家,顿时傻了眼。
她这是走,还是须得留下来侍疾啊?
第六十九章
张九龄也要前去忙碌修路的事情, 他得知后,眉头下意识微蹙,问前来禀报的眉豆:“可请了郎中?”
眉豆道:“徐媪煎了娘子惯常吃的药, 婢子听说娘子平常身子不好时,就是吃这个方子。”
张九龄脸色一沉,怒斥道:“胡闹!”
眉豆被张九龄突发的怒火吓得低下了头,谭昭昭见状, 忙让她退下,温声劝道:“大郎先别生气, 我们且先去正院瞧瞧。”
张九龄只能按耐住怒意,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朝正院走去。
刚过了大年初五, 十五过后, 年才算过完, 桃符春帖春皤, 处处透着过年时的喜庆。
张九龄沉默着,谭昭昭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侧头打量着他, 欲言又止。
昨夜从韶州府回来, 他到底与卢氏说了些什么?
“昭昭怎地了?”张九龄声音低低, 问道。
谭昭昭沉吟了下,将心里所想问了出来:“过年这些时日忙碌, 阿家说不定是受了累,着了凉,一时身子不好。要不就是心情起起落落, 一下病倒了。”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握了握, 道:“昭昭,我同阿娘说,贵人们皆这般,捧高踩低处处可见,若是觉着不舒服,感到不自在,以后就称自己身子不舒服,留在家中不出门就是。”
谭昭昭听得无语,张九龄的话虽是事实,卢氏本就一肚皮火气,听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张九龄道:“劝说无用,只能告诉阿娘这些。我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只能多劝着些她。”
谭昭昭道:“我知道大郎的一片苦心,阿家正在气头上,你该顺着她的话说,安抚她,而非不让她出门。”
张九龄懊恼地道:“我知道该如何说,偏生我也累,且我们就要离开,这次说了,下次还是如此。并非是看脸色的问题,杨夫人也并非趾高气扬之人,而是阿娘自身的原因。出去交际,与人搭不上话,说不到一处去。见识是一回事,还得看自己的悟性,落落大方与人交往,就算是来自乡野,大字不识的妇人,也没人会故意刁难。”
谭昭昭不知该如何劝说了,卢氏已经这一把年纪,想要改何其难。
张九龄懊恼地道:“身子不好,就请郎中来诊治,何种病,有对症的药方,自己煎药服用,却不去请郎中,又不是三岁小儿,听上去就像是在赌气。要是真正吃坏了身子,那该如何是好?你我是晚辈,长辈生病,如何能不在跟前伺疾?在你我皆要出门的时机,要是传出去,我是因着朝廷公务,昭昭却要受到指责。”
谭昭昭也犯起了愁,世道规矩如此,她一个人想要抵抗,口水得将她淹没了。
正院里,卢氏斜靠在塌几上,看上去精神恹恹。
小卢氏张大娘子戚宜芬都围在卢氏身边,徐媪忙着在拧热帕子,旁边的食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两人上前请安,卢氏朝他们看来,有气无力地道:“你们来作甚,我不过是些小小的头疼发热罢了,哪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谭昭昭听卢氏声音正常,就是脸色难看了点,并未瞧见发热的迹象,心情微松。
张九龄道:“你们且先下去吧,我们留下来伺候就是。”
小卢氏等几人见张九龄神色严肃,犹豫着退了出屋。
张九龄对徐媪道:“将药也端出去。”
徐媪迟疑着不动,张九龄眼神微冷,她赶紧垂下头,上前端走了药。
卢氏一下要哭不哭,道:“大郎这是要作甚?”
张九龄不做声,上前伸手覆在卢氏的额头上,她挣扎了下,怔怔看着他不知所措。
没一会,张九龄收回了手,道:“阿娘没起热,身子还有何处不舒适?”
卢氏生气地道:“我周身都不舒适!”
张九龄道:“阿娘放心,我们都留下来伺候,直到阿娘身子痊愈为止。”
谭昭昭霎时想笑,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听着。
卢氏一下急了,道:“让九娘留下来就是,你领了朝廷的差使,如何能耽搁?”
张九龄道:“管朝廷差使作甚,阿娘生了病,我生为儿子,不留下来侍候,以后被人得知了,定会参奏我个不孝。昭昭本来收拾好了要回娘家,已经带了信给岳丈岳母,他们还在家中等着。昭昭是张氏新妇,亦是谭氏的女儿。这么多年都为回去,让岳丈岳母盼了个空,我作为外子,亦是失责不孝。左右皆如此,当以阿娘的身子为重。”
卢氏僵在了那里,神色隐隐焦急,道:“我又不是病重不起,你们都走吧,别管我这个老妪,过几日我就会好了。”
张九龄道:“阿娘何须说气话,你养不好身子,我们都不放心走。阿娘过两日要回舅家,我差人去跟舅家说一声,阿娘无法回去了。”
卢氏彻底急了,道:“我养一两日就会好,哪就不能回去了?”
张九龄望着卢氏,叹了口气,问道:“阿娘可用过了早食?”
昨日卢氏受了气,连晚饭都没吃两口,早起更是米粒未进,她摇摇头,道:“我没甚胃口。”
谭昭昭这时道:“阿家多少吃一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恢复得快一些。我去让人给阿家煮碗酒酿糖蛋来,快得很。”
卢氏想要开口拦着,见张九龄望着她,只能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出去唤来徐媪吩咐了下去,她听后,犹豫着道:“酒酿乃是酒,娘子身子不好,如何能吃酒?”
酒酿糖蛋简单得很,谭昭昭告知了做法,道:“无妨,你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徐媪见谭昭昭立在那里,看上去神色温和,说话声音也不高不低,她却莫名地不敢反抗,应是去了灶房。
酒酿糖蛋很快做好了,徐媪端进屋,张九龄接了过来,道:“你下去,我来。”
张九龄端着碗,舀了一只蛋递到卢氏嘴边,他不大会伺候人,只喂过小胖墩。
小胖墩吃饭不讲究,就是给他一只牛腿,他也会张大嘴乐喜滋滋咬一口。
卢氏还是要讲究用饭的礼仪,那么一大只荷包蛋喂到嘴边,张九龄的孝心固然令她颇为感动,到底无论如何受不起。
“我自己来吧。”卢氏终是开口,接过了碗。
屋子里一片安静,伴随着羹匙与碗偶尔碰撞的咚咚声,诡异地宁静。
卢氏早就饿了,酒酿糖蛋甜滋滋,吃下肚浑身都暖洋洋,放下碗,脸色好了不少。
漱完口,卢氏吃了半盏清水,道:“你们自己去忙吧,我没事了。”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阿娘,我比谁都盼着阿娘无事,能长命百岁,好生享受儿孙之福。”
卢氏眼眶陡然红了,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哽咽着道:“我何尝不想如此!大郎啊,我儿啊,自从你上学读书之后,与阿娘就愈发离得远,阿娘说的话,你表面听着,内里很不耐烦,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阿娘如何能不知晓啊!”
张九龄看到卢氏哭,心情亦不好过,道:“阿娘多想了,读书要学的功课繁重,遑说韶州府,哪怕是广州府,老师教授的,如何能与其他富裕之地的想比。在韶州府,岭南道书读得好,并不算是厉害。科举乃是汇聚了天下的英才,一同到长安比试。别人用五分功,我需要得用上十分方能赶上。书读得好亦并非就能有出息,权贵子弟无需科举,凭着家世就能做到高官厚禄。阿娘,每次我回来,你惯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要努力读书,以后有出息,做大官,给阿娘长脸。阿娘的期盼,让我感到很累。”
卢氏从未听到张九龄与她说这些,泪眼朦胧望着他,嘴唇颤动着,伤心得泣不成声。
张九龄一瞬不瞬看着卢氏,道:“阿娘,你生了我,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这份生养之恩,我如何能不报。阿娘,我已经成家生子,阿娘无需再替我操心,放心放手,只管去享清福。大娘子要出嫁了,以后阿娘再见一面难如登天,阿娘这些时日,与她多多相处。说句难听的话,阿娘与大娘子的母女情分,也只剩下这半年的时光。”
卢氏再也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谭昭昭见状,悄然起身退了出屋,对立在廊檐下不安的徐媪道:“去打些热水来。”
徐媪慌忙去打了热水,谭昭昭待屋内的哭声低了下去,方道:“送进去伺候阿家洗漱。”
卢氏哭了一场,洗完脸,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脸上泛起了丝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快早些动身吧。”
张九龄嗯了声,“阿娘多保重,我待空些就回来看望阿娘。”
卢氏忙道:“我这里没事,你累得很,快别来回奔波了。等大娘子成亲的时候再回来就是。”
谭昭昭只看得百感交集,儿媳妇终归是外人,还是得亲生儿子出面,能彻底解决问题。
哪怕彻底解决不好,卢氏也绝对不会真正责怪张九龄。
谭昭昭算是看明白了,她与卢氏,真正冲突不起来。
一是卢氏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便是张九龄的前程。他只要拿前程说事,她就会软下来。
二是她自己,碍于张九龄与世俗规矩,她肯定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卢氏直接对峙。
中间有张九龄缓冲,哪怕有不愉快,也不会生出大波澜。
两人回到院子,谭昭昭看到在庭院里玩耍的小胖墩,不禁思索起来。
以后等到他长大娶亲之后,就将他赶出去,让他与妻子住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她绝对不要做个让人烦的婆母。
这一场耽搁下来,时辰已到半晌午。张九龄吩咐千山去准备车马,他紧紧搂住谭昭昭,道:“昭昭,你与小胖墩在岳家住上几日,大余那边收拾好之后,我就来接你们。”
前去大余要翻越梅岭,虽然累,能远离纷扰,谭昭昭走十次都愿意,她笑着说好,推开张九龄:“衣衫弄皱了。”
张九龄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笑道:“昭昭美得很,回去之后,岳父岳母见了,也能放心。”
谭昭昭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道:“美与放心可不一样。”
张九龄苦笑道:“是我不对,没能处处护好昭昭。”
其实算起来,张九龄已经做得很好,他能主动去解决母子,婆媳问题。
爱无法持久,尊重与了解能。
谭昭昭不再提此事,唤来小胖墩,见他早上刚换上的衣衫,已经弄得脏兮兮,干脆道:“算了,等快到时再换,现在换了,在路上一走,又得弄脏。”
张九龄看不过眼,小心翼翼捏着小胖墩的衣领,唬着脸道:“阿耶不在,你不能惹阿娘生气,不许淘气调皮,可听见了?”
小胖墩咯咯笑,大声道:“不!”
谭昭昭听得哈哈笑,张九龄无奈放开他,悻悻道:“待你长大些,我再收拾你。”
到了门外,谭昭昭带着胡姬眉豆乳母她们,分坐了几辆马车。倒是张九龄只带了千山与万水,轻车简行。
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在车窗处教他挥手,与依依不舍看着他们的张九龄道别。
张九龄立在那里,不错眼看着他们,谭昭昭心想要是再继续这般下去,估计到明天都走不了,踢了踢马车壁,让张大牛出发。
马车缓缓驶离,张九龄定定看了许久,方上了马车,朝着韶州府城奔去。
谭昭昭的娘家在浈昌县百顺,同属韶州府管辖。地理位置上离大庾岭近,如今韶州府地广人稀,望山跑死马,真正行路起来,比韶州府到大余近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