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卢氏还要由小卢氏与徐媪搀扶,定是腿脚还酸得很,要好生歇息。再说她带着这一堆人前来,探病跟打仗一样了。
卢氏不搭理谭昭昭,继续往前走去,道:“大郎病了,不是乖孙孙孝顺,说了出来,我还被瞒着呢,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别人不管不打紧,我不守着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谭昭昭所用的仆从都老实得很,他们都在忙,哪有功夫去八卦嚼舌根,没曾想到,还有小胖墩这个小碎嘴子!
卢氏提到的别人不管,这间宅子除了她,雪奴是女性外客,就只有冯氏了。
冯氏压根不知情,谭昭昭忙了半晚,实在是没那么多耐心,不咸不淡地道:“阿家,昨日大郎在路上,伤到了腿。大郎走了许多次这条道,从未受过伤,也不见他累得那般厉害,阿家可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昨日走到一段险要之处时,张九龄背着张四郎翻山,她看得心疼,不管他如何安抚劝说,她始终忍不住,不断上前嘘寒问暖。
她一心只扑在张九龄身上,没看清脚下,踩在石头上一滑,带着搀扶她的小卢氏一并摔下去。
张九龄赶紧去拉她,一只手又要顾着背上的张四郎,卢氏被他拉住险险没摔着,张九龄却向一旁倒了去,左腿被石头划破了。
所幸石头不大尖锐,张九龄赶紧借机撑在石头上,张四郎被他紧紧托着没摔下去,他的腿隔着外袍与裤腿,被划破了皮。
卢氏吓得不轻,接下来的路便没再做声,一行人安稳到达了大余的宅子。
听到谭昭昭提起来,卢氏既心虚又愧疚,怔怔道:“可是腿伤起了热?”
谭昭昭见她惊恐不安的模样,倒是没有吓唬她,只道:“大郎出了汗,里衣外衫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加之又太累,夜里就起了热。阿家关心大郎,要亲自前去守着,请阿家先等一等,我去将大郎唤醒,让他起来穿戴好,不然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这时张大娘子走上前,低声劝道:“阿娘,大兄昨夜起了热,刚刚好些歇着了,要是阿娘前去,大兄醒来,岂不是歇息不好?阿娘,有嫂嫂在,昨夜没有郎中,嫂嫂也将大兄照顾得妥帖周到,阿娘还有甚不放心之处?”
卢氏犹疑了一会,不情不愿道:“待到大郎醒来之后,我再来看他。九娘你要寸步不离守着,千万不能出差错!”
谭昭昭应了,卢氏尤絮絮叨叨叮咛了一大堆,依依不舍离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散去,谭昭昭终于得了安宁,揉了揉眉心缓解疲倦,转身回屋。
张九龄躺在塌上,暗沉的屋子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谭昭昭愣了下,前去将窗棂的帘子拉上些,屋子亮堂了不少。
“大郎醒了?可还难受?”谭昭昭回到卧榻边,手探向他的额头,再探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对比:“还是有些热。”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好多了,没事。阿娘回去了?”
谭昭昭听他声音还是有些沙哑,道:“阿家关心大郎,定要来守着大郎。先前大郎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让阿家待大郎醒了再来。千山照着阿家吩咐去请郎中了,等下就来给大郎诊治。大郎再睡一阵吧,等郎中来了我再叫你。”
张九龄将装着石片的布裹递给谭昭昭,“九娘再给我换一片凉的,我还想吃些冰凉的水。”
谭昭昭接过来,问道:“大郎可饿了,想吃些什么饭食?”
张九龄拧眉沉思,道:“我想吃冷淘。”
冷淘冰冰凉,发热之人吃下去会很舒服,谭昭昭道:“没冰,大郎吃杏酪吧,用凉水镇一镇,不会太凉,吃了身子才有力气,好得快一些。”
张九龄应了,谭昭昭去拿了凉水让他喝下,正准备出去,听他道:“昭昭,我好多了,无需郎中诊治。我醒了,你也不要告诉阿娘,就说我没事。阿娘会哭,吵得很,我现在没精力,恐会不耐烦,对阿娘下脸,她又得伤心,哭个不休。”
谭昭昭微笑起来,温声道:“等下郎中来了,你还是让他诊一诊,让阿家好放心。我瞧着阿家昨日太累了,等下我让郎中顺道也给阿家诊治诊治,让她修养几日,你们都病着,可不能互相过了病气。”
张九龄顿了下,道:“还是昭昭的法子好。我真是晕头转向了,头疼得很。”
谭昭昭手立刻伸向他的额头,张九龄顺势握住她的手,脸在她的手背贴了贴,道:“昭昭,我没事。先前我去净房小解,走路腿发软,身上没力气,实在是去不了山上,可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就头疼得紧。”
谭昭昭呼出口气,道:“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大郎又开始起热了呢。大郎别逞强啊,先养好要紧,否则,忙中出乱,出错,事情做不好,身子也好不起来,得不偿失。大郎先歇着吧,我去替大郎理一理前两日说的工匠人手,进度这些。到时候大郎身子痊愈了,拿着理顺的去做,落下的进度,定能赶回去。”
张九龄高兴起来,道:“我竟敢忘了这事,还得多靠昭昭。”
谭昭昭见他眉头舒展开,精神似乎一下好了,也不禁跟着一起高兴。
没一阵,千山请了郎中回来,仔细诊治之后,见他精神尚可,便叮嘱他好生歇息,留下了一道药方。
张九龄不吃药,谭昭昭随了他,让千山领着郎中去给卢氏诊治。
卢氏留在了院子里养身子,冯氏与雪奴得了消息前来探望,谭昭昭道:“你们啊,来迟了些。”
两人神色大变,谭昭昭忍俊不禁,笑道:“大郎的病,都快痊愈了呢!”
冯氏立刻抬手要打她,谭昭昭顺势挽住她,亲昵地道:“阿娘,你去探望阿家吧。阿家那边,阿娘多陪着她说说话,让她少操些心。阿娘,你想吃什么,跟眉豆说一声就是,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别跟我客气啊。”
冯氏瞪她,谭昭昭疲赖地笑,道:“阿娘,主要是我忙,你要帮我分担一些。谁叫你是我亲娘呢,对吧?”
雪奴听得直笑个不停,冯氏无奈地道:“好好好,你去忙你自己的,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谭昭昭亲昵地蹭了蹭冯氏,对雪奴道:“我们进去说话。”
冯氏知晓他们有要事商谈,精神抖擞离开,前去找卢氏。
雪奴与谭昭昭一起进了屋,上前见礼。
张九龄靠在塌上,颔首回礼,道:“礼数不周,请见谅。”
雪奴笑道无妨,谭昭昭让眉豆前去屋外守着,她低声说起了此次前来做买卖的缘由,以及高力士要她转告的话。
张九龄倒没多大反应,谭昭昭却听得暗自心惊,坐在一旁发起了呆。
第七十七章
冯氏绕过影壁来到正院, 在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她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哟一声,大步穿过庭院来到了走廊上。
徐媪手上端着空药碗, 恰从屋内掀帘出来,看到冯氏顿了下,忙见礼道:“冯娘子来了,娘子方才服了药, 正准备歇息呢。”
冯氏径直往屋内走去,道:“服药了啊, 这病得可不轻,我得去瞧瞧。”
徐媪无法, 忙跟了上前, 扬声道:“娘子, 冯娘子来了。”
卢氏正斜靠在软囊上, 小卢氏与戚宜芬各跪坐一边, 轻轻捶着她的腿,张大娘子眉头拧起,垂首听着她说话。
“大郎不知醒来没有, 热可有退下去。九娘到底年轻, 我这心啊, 总是放不下......”
突然,徐媪拔高的声音响起, 冯氏紧跟着出现在面前,卢氏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挤出笑脸道:“冯娘子来了, 快过来坐。”
张大娘子起身见礼,让开了位置。小卢氏与戚宜芬跟着见礼, 冯氏一一回礼,拉住张大娘子,道:“都坐吧,别客气。”
徐媪去拿了茶水奉上,大家一起坐下,冯氏打量着卢氏的脸色,关心地道:“我先前去看了大郎,听说你也病了,便赶紧来瞧瞧。郎中如何叮嘱,可要紧?”
卢氏勉强抿了下嘴,道:“我的身子倒不打紧,就恐大郎本就病了,我再前去,将病气过给了他。唉,冯娘子,大郎那边,就要托你多看着一些了。”
冯氏道:“大郎那边有九娘呢,别的我不敢夸口,我的九娘,能从韶州府走到长安,在长安独自养胎,生子,还能将小胖墩养得活泼伶俐,有她照顾九娘,有甚不放心之处。你既然病了,就该好生修养,少操些闲心,只管享福就是。”
卢氏心道谭昭昭留在长安,不随张九龄回韶州,虽情有可原,但亦不算得功劳。
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谭昭昭再厉害,她还是得靠张九龄,借着他的身份,她方能在长安立足,交到友人。
听到冯氏夸赞她,卢氏心里不大舒服了,当着冯氏的面,她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下了。
在张弘愈去世时,冯氏来帮忙,卢氏同她打过交道,她可不是好相与之人,嘴皮子功夫厉害得紧。
一时间,卢氏不免更憋屈了,只恨她的身子,躺在这里动作不便,反倒让冯氏这个客人,反客为主,在她张氏的宅子里充当起了当家主母。
小卢氏与戚宜芬陪坐一旁,卢氏看了她一眼,小卢氏便笑道:“冯娘子与姐姐都是做了阿娘的人,孩子就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呢,姐姐虽知晓九娘聪慧,哪能放得下心,总要时刻记挂着。”
冯氏笑道:“小卢娘子说得是,这儿女债,儿女债,儿女都是债。不过啊,我向来想得开,不管借债还是欠债的,首要是自己过得舒心,各自安好为上。你瞧我,随便交待一声就走了,管他们去,这家以后是他们的,他们要是不成器,败光就自己讨饭去,要是争气,吃香喝辣,我这一把年纪了,能享得到几年福,莫不如现在该如何快活,就如何快活!”
小卢氏赔笑了两句,就不再开口了。卢氏听得很是不悦,想起了谭大郎他们,不由得开口道:“冯娘子说笑了,听说谭大郎要与胡姬做买卖,能赚大钱呢!”
冯氏笑起来,道:“我家大郎本钱少,能拿到的香料也少。浈昌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拿多了,也卖不出去,赚几个糊口的嚼用罢了。”
卢氏听得暗自撇嘴,脑子里却开始琢磨着,这笔买卖谭昭昭的娘家人能做,她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的娘家人争去一份。
前些时候回去娘家,一大家子靠着地里的收成过活,铺子经营不善,已经关张到只剩下了一两间。
谭大郎在大余做买卖,拿香料,都是接着张九龄的光。
卢氏一族可是张九龄的正经外家,这份好处,可不能被谭氏占了去!
思及此,卢氏恨不得马上稍信回娘家,又恐雪奴那边带来的货物,都已经全出了。
冯氏不请自来,卢氏心生厌烦,暗自骂她没眼力见,没见识。
怪不得谭氏一族,到了如今儿孙后代没一个有出息,都变成了低等的商户!
冯氏见卢氏看上去神色恹恹,说话总要带着些苦,苦中还要夹跟软刺。
要说苦,卢氏绝对算不上,小卢氏比她苦多了。
要说刺,她又不敢痛快翻脸,冯氏都替她看得着急。
冯氏岂能看不出她的不悦,暗自叹息一声,就这么个糊涂、黏黏糊糊的人,与她战一场,胜之不武。
卢氏怕风,窗棂紧闭,屋子里点了熏笼,熏着沉水香,香气浓郁,混杂着药味,闻上一阵,头就开始晕乎。
沉水香昂贵,就算是雪奴送来,这般熏也真是......
冯氏打算离开,看到卢氏脸颊都开始泛红,倒像是起了热,忍了忍,还是止不住对徐媪道:“外面天气好,你将窗棂打开些,让太阳照一照,屋子里亮堂堂,心跟着也敞亮了。”
徐媪僵在那里,不由得看向了卢氏。
张大娘子起身,蹬蹬瞪走到窗棂边,卷起帘子,将窗棂支起一条缝,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她吸了口气,一下神清气爽不少。
“我先前就觉着不对劲,这屋子憋气得很。冯娘子说得是,除了亮堂,还得透气。”
卢氏本来不欲理会冯氏,见张大娘子居然前去开了窗,气得暗自剜了她一眼,将那股不痛快,干脆一股脑借机发泄了。
“大娘子,你也快成亲了。以后嫁到夫家,要侍奉夫君翁姑,可得学会察言观色。徐氏乃是诗书之家,最讲究规矩,要是你做不好,徐氏还以为,是父母没教好你,你大兄没教好你。”
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被指责,张大娘子神色窘迫,脸一下涨红起来,她可不怕卢氏,梗着脖子就要还击回去。
冯氏听卢氏指桑骂槐,脸色微沉,她拉住张大娘子的手,道:“大娘子,你的教养,规矩都顶顶好。年轻人怕热不怕冷。走,我们出去,让你阿娘在屋子里好生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