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陶大人,乃是大庆清流砥柱、天子近臣。又因一手棋下得出神入化,被陛下亲封为当世棋圣。
裴时清耳濡目染,自幼爱棋,一手棋下得出神入化,曾被陶知禾称赞“得我真传者,唯怀渊矣。”
怀渊,也就是裴时清。
她几乎是立刻便下了决断。
她要同他学棋。
裴时清似乎并未对此表现出诧异,他只是淡淡问:“还能不能复盘棋局?”
果然赌对了!
棠梨心底雀跃,面上却不显,她佯装惊讶:“先生也擅弈棋?”
裴时清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棠梨瞬间兴奋起来:“当然记得!那先生就帮我看一看!”
她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开始比比画画。
少女以枯枝作笔,蹲在地上画得认真。
时而扶额深思,时而落笔如飞。
枯枝摩擦着地面,带来沙沙响声。
裴时清垂眸,静静看她复盘。
她如何知道他擅弈?
他只告诉她自己姓裴,并没有透露更多。
思绪万千,几乎在顷刻间,裴时清便推翻了种种可能。
她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姑娘,若是一开始便认出他来,只会去报官。
也不可能是皇后那边的人。
若是如此,他焉有命活?
裴时清闭上眼睛,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自己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不得不承认,除了今晚的反常,她没有问题。
不过……哪怕今夜之事只是巧合,她知道的也太多了。
对于裴时清而言,人生二十载,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出于谨慎,他应该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也将一些秘密带走。
少女脖颈白皙,如同初春抽出的柳条,弯折出美好的幅度。
裴时清的视线落在那道优美的弧度上。
片刻之后,一副完整的棋局出现在地面上。
棠梨扔了枯枝,有些懊恼道:“有几个子不太记得顺序了。”
她仰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映满了月色:“先生,这样行吗?”
裴时清的目光不着痕迹从她脖颈上移开,落到棋局上。
棠梨心跳得很快。
这个棋局她的确很熟悉,熟悉到哪一步该进,哪一步该退。
因为前一世,自己为了讨好同样喜弈棋的陆辰远,她曾从他手中讨要来一本棋谱,反反复复钻研练习。
而这局棋法,便是棋谱的最后一页,也是她一直参不破的那一页。
直至陆家不久之后路过扶梨县,顺势来探望她与爹爹。
正值暑热,一袭天青纱直裰的少年立在窗沿边,直挺的鼻尖上沾了细汗。
却因为整个人气质太过沉静,倒像是一盏酥山,因着内里太凉,杯壁上凝出细碎的水珠。
棠梨央他:“小陆哥哥,能否帮我看一看这棋是怎么走的?”
他盯着棋局,眼尾弧度像一把锐利的小钩子。
最后拈起一枚黑子,不轻不重落在棋盘之上:“以退为进,待机破敌。”
“以退为进,待机破敌。”另一道声音响起。
棠梨猛然回过神来。
孤月高悬,从棠梨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笼罩着裴时清。
背后光太亮,倒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时清拈起枯枝,在地上点了点:“从这一步起,你便错了。”
他似乎真的来了兴趣,又就着枯枝指点了她后几步的走法,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饶是棠梨对这个棋局其实再熟悉不过,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他给出了棋谱之外的第二种解法。
忽有鸡鸣声突兀响起。
棠梨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错愕道:“快天亮了?”
裴时清收起枯枝,轻轻掸了掸手指上的灰尘:“我在此处,每日鸡鸣时分便能听见巷角周婆子家叫卖豆花,顾客甚多,想来味道不错,棠姑娘不若一会儿用一碗再走。”
棠梨如同一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那可不行!周姨和我爹可是认识的!要是被我爹知道我一宿没回家,我腿都别想要了!”
她匆匆忙忙拾起东西,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裴先生,多谢今日你的指点,小女获益颇多。”
她忽然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往后若有机会,还能否向先生请教?”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站在朦胧的光中,眼眸明亮。
裴时清扬起了唇角:“自然可以。”
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棠梨瞬间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那我明日再来向裴先生请教!”
棠梨轻轻推着裴时清走到西厢房门口,借着熹微天光能看到里面被收拾得很干净。
这些日子裴时清便宿在这里。
“就不打扰先生了,先生快些休息吧!”
她朝他挥挥手,迈着轻快的步伐小跑了出去。
裴时清目送着人彻底离开,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面凌乱的棋局上,淡声道:“息邪,出来吧。”
一人如同梁上飞燕,轻轻飘到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单膝跪下,抱拳道:“公子,恕我来迟。”
裴时清抬手扶他:“此行凶险,怨不得你。”
息邪的目光落到裴时清腿上,露出自责:“都怪我,害得公子受伤。”
裴时清轻描淡写:“无碍,再养两日,便可下地行走。”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棋局上。
若是没有记错,这一场棋局,乃是他十三岁时,在上京白云山与师父对弈时的走法。
走法之刁钻,这世间……应当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而扶梨县,远在千里之外。
裴时清摩挲着素舆:“息邪,看到方才那姑娘的容貌了么。”
息邪自幼跟在裴时清身边,与他已是心意相通,于是立刻道:“这姑娘的背景,属下立刻去查。”
“她于我有恩。”裴时清嗓音淡淡。
息邪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来的时间不凑巧,循着公子的暗记找到这里时,却见公子在同一个姑娘对弈。
公子此行绝不能暴露踪迹,息邪其实是动过杀心的。
但现在,他只是垂首:“属下明白,我命人送些金银玉器?”
裴时清没有回答。
息邪又斟酌着道:“刚刚看她与公子对弈,想必也是爱棋之人,那我便命人寻一副上好的玉棋来?”
裴时清的目光望进渐渐亮起的晨光中。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不必,这等地方找不出什么好材料,待我回上京再说,先给我准备笔墨。”
息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是。”
作者有话说:
息邪:他是想杀人呢还是想报恩呢,我也不是很懂
第4章 试探
◎棠姑娘可愿随我去上京?◎
自从那一日开了头,棠梨每一日都如约而至跟裴时清学棋。
初时或许是为了刻意和他接触,后来棠梨却发现,裴时清当真是个中高手。
裴时清三言两语点拨一番,竟比她之前抱着棋谱苦思冥想有用许多。
于是不知不觉间她也收敛了心思,认认真真跟他学棋。
一人教得用心,一人学得用心,常常从夜色初显对弈至星辰漫天的时分。
两人只论棋,不论其他,几日下来倒有了点超然世外,沉浸其中的乐趣。
直到这一日,棠梨兴冲冲地从后门踏入鬼宅之中,却看到了站在檐下的裴时清。
他换上了一身轻软如云的烟墨色直裰,袖袍翩翩,手中握着一卷书册,正仰头看着一枝从缝隙里生长而出的杂花。
棠梨意识到什么,她放轻脚步,问:“先生……可是要离开了?”
青年回过头来,点漆般的黑眸看向她:“棠姑娘可愿随我去上京?”
棠梨心脏重重一跳。
来了,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问题。
只是这一次,棠梨并没有太多惊讶,她佯装错愕:“先生……为何有此问?”
“我见棠姑娘喜弈棋,若得空闲,不若随我去一趟上京,我师父乃当世棋圣,师父爱才,你天资聪颖,若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想必你的棋艺会更加精进。”
棠梨心中重重一沉。
他的话……为何和前一世不一样了?
前一世分明说的是要帮爹爹把见青书院迁往上京,要帮自己以画立名云云……
不过正如弈棋,三五子之间,局势顷刻颠覆。
这一世她做出改变在先,事态发展偏离了前一世,似乎也是正常的。
她很快冷静下来,又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点。
前世的这个时候,裴时清根本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提他与陶大人的关系。
直到与陆辰远成亲之日,她扭头看到被人群簇拥的裴时清,才知道当时自己救下的,便是当朝太子太师。
这一次,他竟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棠梨脸上神情变化莫测,尽数落在裴时清眼中。
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神色微变道:“当世棋圣……莫非先生的师父,是陶知禾陶大人?
裴时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陶知禾门下学生甚多,姓裴的也不止他一人。
他点到为止,并没有彻底说破,棠梨也不能继续刨根问底,于是只好惶恐道:“多谢裴先生抬爱,只是我天资愚笨……”
裴时清静静看着她。
棠梨忽地话锋一转:“我愿随先生去上京,若得棋圣指点,也算是三生有幸。”
她顿了顿,忽然又说:“只是……不是现在。”
晚风拂动墙上杂花,花影落到她的脸颊上,反倒为少女的容颜添了几分娇色。
她目光清澈,坦坦荡荡看着他:“天宽地阔,我自然也想随先生见识,只是家中尚有琐事缠身,不知待我处理好这些事之后,还能否去上京找裴先生?”
她必须去上京。
毕竟要救陆家……最大的关键人物就在上京。
只是时机未到,她还有事需要筹谋。
裴时清浅浅勾了下唇角:“倒是裴某思虑不周了,此去上京,路程遥远,自然要好好计划。”
他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她:“裴某虽然棋艺不如老师,但也学得一二皮毛,斗胆写下这本棋谱,先赠与姑娘。”
“将来若是姑娘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写信递到上京,裴某扫榻相迎。”
棠梨低头看着那本前世根本不存在棋谱,一时有些恍惚。
见她迟迟不将棋谱接过去,裴时清道:“莫非棠姑娘嫌弃在下才疏学浅?”
棋谱被人慌忙接住。
裴时清垂眸,对上一双清浅明亮的眼睛。
棠梨道:“怎么会,裴先生棋艺高深,如今我只领略过一二,便折服不已。多谢先生写下棋谱,我定会好好钻研……”
她停顿了片刻。
裴时清静静等着她说下半句话。
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棠梨才说:“我与先生相处时间虽短,但先生倾囊相授,不知棠梨可否尊先生……为师?”
微风拨动屋檐上的杂花,香气四浮。
裴时清轻笑:“裴某尚收不了学生。”
少女脸上的雀跃一点点褪去,她低着头很小声地说:“是我冒昧了……”
话到末尾,她又抬起头:“虽说现在不能随先生去上京,但先生棋艺高超,若不觉叨扰,棠梨于棋艺上有所困惑之时,能否向先生请教?”
裴时清眼眸微动:“那是自然,你于棋艺一道上颇有悟性。”
棠梨明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过分打扰先生清静,只盼先生收到我的书信时别反手扔到炉膛里就好。”
裴时清唇角含笑看着她。
心里却在回想息邪报给自己的信息。
书院山长之女,年幼失母,有一兄,自幼有一桩婚约在身……
如此种种,再寻常不过。
被她救下绝对只是一桩巧合。
那她又到底是为什么费尽心机接近自己?又为何会对他有所了解?
无妨,日子还久。
对方到底是何心思……他自有时间慢慢试探。
他看着眼前清柔明媚的少女,意有所指道:“你只管好好钻研,自会有再相见之日。”
***
接连多日暑热难消,终于下起一场酣畅的大雨来。
檐下芭蕉青翠,雨水聚起,又如断珠滚落。
时光飞快,裴时清已经离开数十日。
棠梨坐在窗边,在宣纸上提笔勾勒。
青骊走过来,放下一盏红豆牛乳羹:“落雨光暗,别画太久,仔细伤了眼睛。”
棠梨放下笔,笑着看向青骊:“不碍事,姑姑又给我做了好吃的!”
“多放了点糖,你定爱吃。”
青骊将小盏推到她面前,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画:“哟,这鲤鱼戏水图快要画好了。”
她脸上浮现出些揶揄:“早早便听你说要为陆公子准备礼物,这不人快到了,你这画啊,原来是送给他的。”
棠梨饮了一口牛乳羹,垂眼道:“不是送给他的。”
青骊错愕道:“不是送给陆公子的?”
棠梨笑了笑,岔开话题:“姑姑,此前我托你去购入大量棉花,还顺利吗?”
说起这事儿,青骊立刻把陆家就要来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哎哟我的小祖宗,若是今年想做新的冬衣,也用不了这么多棉花,怎么把那么多私房钱都一股脑拿去买棉花了?”
棠梨哪能直接告诉青骊今年将会有一场罕见的雪灾?
自然也不能冒昧去找官府的人说,搞不好会被当做妖言惑众。
这几日她有意无意在邻里面前提了提,却没有人放在心上。
也是,大庆已经风调雨顺几十载,未有大范围的灾害。
谁能想得到,一场席卷大半个国家的灾害即将来袭。
棠梨记得那一年,扶梨县受灾并不算最严重,却也冻死、饿死了不少人。
见青书院有不少学子都在那年冬天被冻坏了身子,错过了后面的科举。
她现在能力有限,只能尽己所能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灾害做一些准备。
棠梨面上露出忧愁:“姑姑,实不瞒你,我前几日……做了一个十分逼真的噩梦。”
“我梦见今年冬天会有一场大雪灾,冻死了无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