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本想说只是一场梦而已,当不得真。
但见棠梨神情严肃,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兴许只是一场梦,但提前做些准备也不是不可。”
青骊看向窗外,“今年这天儿啊,着实是有些反常,这都热了多少日了。”
她这么说着,越发觉得棠梨的梦说不定真是什么预兆。
青骊这辈子没有嫁人,无儿无女,除了棠梨一家人,挂心的便是书院里的那些学生。
棠溪白为人敦厚,哪怕一些贫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他也一并将其收下,除此之外,一天还管三顿饭。
十里八乡谁人不知扶梨县见青书院的山长一颗菩萨心肠,便是挤破了头,也想把孩子往书院里送。
后来实在是见青书院留不下那么多人,棠溪白才对外宣告每年只收学生五人,不论家世,择其品性入书院。
算下来,如今还在见青书院里念书的学生,竟也有四十多人。
这四十多人里就有二十几人是家境贫寒,连束脩都交不起的。
但这些学生都是为人踏实、刻苦勤学之人,若是真有大灾要来,见青书院不可能不管他们。
青骊立刻慌得走来走去:“若真的会有大灾,书院里的那些孩子可怎么办……”
“我们已经囤了许多棉花,一人倒是能勉强分得一件冬衣御寒,但如果是大雪封路,粮食迟迟运不进来,这恐怕才是大问题。”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却见棠梨依然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晕染着鲤鱼的尾巴,不由得开口询问:“棠儿,莫非你已经有了主意?”
宣纸上的鱼尾被清水洇开,透出几份活灵活现。
棠梨收笔:“姑姑,除了棉花,我还要囤些粮食。”
多的她也买不到,但至少得保证这场雪灾中见青书院众人的口粮。
青骊看着气定神闲的棠梨,心慢慢安定下来:“可是棠儿,囤粮要花不少钱,我们恐怕没那么多银子。”
要知道若大雪封路,兴许月余都无法解封。
也就是说他们要囤够几十口人一个月的粮食。
棠梨忽然朝青骊眨了眨眼睛,随后忽然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给她。
青骊狐疑地接过来一看,掩住唇小小惊呼出声:“棠儿,你哪来那么多金子?!”
棠梨没告诉她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只软声道:“姑姑可别骂我,前几日我救了一个贵人,这些金子便是他给我的。”
青骊果然变了脸色:“什么贵人?对方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
棠梨明白她为何紧张,于是坦坦荡荡地说:“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家里闹矛盾跑了出来,想要闯荡江湖,但不小心遇了贼,受了点伤,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我们这儿……”
青骊听得紧张不已:“为何不报官?万一对方是个坏人怎么办?”
棠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姑姑有所不知,那小孩儿犟得很,非不让我报官,说不然他就不要我救,自生自灭得了。”
“我前段时间去后山那边找胭脂花,刚好救下他,不过也只是替他找了个客栈,又找了个大夫而已。前几日他家里人找上门来,悄悄把人接走了,给了我这袋金子,权当报答。”
青骊听她这么一说,估摸着这少爷的家世背景不简单,所以才不愿声张。
她咂摸了一下,忽然反问道:“小孩?对方多大年纪了?”
棠梨轻描淡写道:“不过十一二岁。”
青骊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瞪她一眼:“你也是个胆大的,什么人都敢救。”
棠梨笑笑:“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她努努嘴,看向青骊手中的荷包:“喏,算不算是做好事的回报?”
青骊哭笑不得:“好好好,有了这些金子,我们也能囤上不少粮食了。”
“等雨停了,我便去买粮。”
青骊忽然又看了她桌案上的鲤鱼戏水图一眼:“你这画也差不多了,既然无事,便同我一起出门。”
棠梨:“啊?”
青骊:“该准备的东西我帮你准备,陆公子一家马上就要到了,趁这机会带你出去裁两身新衣裳,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棠梨不知话题为何忽然转变得那么快,苦着脸道:“姑姑!我又不是马上就要嫁人了!”
青骊不容拒绝道:“未来的夫君就要上门了,怎么着都得好好打扮打扮。”
棠梨现在还不能告诉青骊自己打算退婚的事,于是心不在焉敷衍道:“是,我随姑姑出门便是。”
作者有话说:
裴·不听话·闯荡江湖且菜鸡·某人
第5章 前缘
◎毕竟是前一世拜过天地的人◎
临近傍晚,依然闷热难耐。
见青书院里传来阵阵诵读声。
书院的山长棠溪白站在屋檐下,手执蒲扇扇着风,白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轻轻飘动。
“爹。”
听到女儿的声音,棠溪白含笑回眸:“是要用饭了吗?”
棠梨见他热得满脸是汗,取出帕子递给他:“这天儿那么热,爹爹站在外面看什么?怎么不到屋里纳凉?”
棠溪白随手抓着帕子往脸上擦,笑着说:“你啊你,近日里可是大事小事都要管着爹。”
棠梨嗔他一眼,“怎么,还不让管了?”
棠溪白哈哈大笑。
棠梨接过他手中的蒲扇帮他扇了扇,“您体虚,夏怕热冬怕冷,平日里要多锻炼。”
棠溪白看着近日有些不一样的女儿,抚了抚胡子:“是,为父谨遵棠儿命令。”
棠梨把蒲扇往他手里一塞:“圣人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然等哥哥月假从府学回来,我就跟他告状!我先去帮姑姑了。”
见她扭头走向灶房,棠溪白露出感慨又伤怀的笑。
这么懂事的女儿,却也留不住啊。
他摇着蒲扇,望向长街拐角。
忽然之间就希望那辆马车,来得慢一些。
微凉的风穿过跨院,摇动梅瓶里的栀子,满室盈香。
棠梨纤纤素手执一枚黑子,看着棋谱上游龙走凤的字迹发呆。
裴时清在棋谱角落提了一些小字,三言两语,却将精髓一一道尽。
这一世的变化太大了。
裴时清虽然没有给她玉佩,却给了她比玉佩珍贵百倍的东西。
而棠梨分明只是做了极小的一点改变。
想起这个,棠梨便开始担忧自己寄出去的信有没有被两位师兄收到。
爹爹至今最得意的两位学生,一人已是工部郎中,唤做陈青云;另一人现如今则是大理寺评事,唤做孙凌。
他们二人也算是看着棠梨长大,最后皆因太子谋逆案为爹爹和陆家奔走,惨死牢中。
裴时清的事已经让棠梨意识到,这一世的确是在发生变化。
兴许她只是一句提醒,就会在无意之间救下不少人呢?
于是棠梨思来想去,还是写信给两位师兄隐晦地提了一提这场即将到来的雪灾。
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青骊一样全心全意信赖她。
她只是在信上说今年天气反常,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夏热冬寒,恐怕要提防出现更大的灾害,让两位师兄在上京注意一些。
该做的准备,她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只能看天意。
棠梨旋即又想起陆家人。
陆家满门忠直,只因权贵对陆家幼女起了玩弄之心,陆家誓死不从,便被卷入太子谋逆案,最后落得个满门凄惨的下场。
她重生的节点还是晚了些,陆家幼女陆微雨……恐怕已经被那人看上了。
只希望这一世她的小小举动,能够让命运既定的轨迹发生偏离吧。
车马喧嚣声便是这个时候传来的,棠梨手中黑子哐当一声掉在棋盘上,不停打着转。
青骊疾步走进院中,语气里按捺不住的激动:“棠儿!陆家到了!”
棠梨抬起手指按住那颗转个不停的棋子,缓缓吐了一口气,这才道:“好,我这就来。”
前一世这个时候,是她和陆家人第一次见面。
那时棠梨还怀揣着些小女儿家的性子,不好意思直面未来的婆家,躲在垂花门后悄悄打量陆家人。
正因为如此,在蒋蓉心底落了个小家子气的印象。
这一世,既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嫁给陆辰远了,便只当是普通朋友前来做客。
心境全然不同,棠梨站到门前的时候,全然没有了前一世的紧张与扭捏。
暮色四合,夕阳洒在马车前长身而立的少年郎身上,将影子拉得长长。
他一身天青色直裰,肩背挺直,如同一株迎风而立的青松。
棠梨凝视着那道背影,一时思绪纷繁,心口堵得慌。
毕竟是前一世拜过天地,又一同遭过磨难的人。
想起他死前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最后又被箭羽贯穿胸口的惨状,棠梨不由得眼眶发酸。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来,腕上套着一只上乘水色的翡翠镯子。
陆辰远伸手去扶。
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缓缓下了马车。
她头上插了一只鎏金点翠钗,外着宝蓝色掐丝牡丹暗纹长褙子,脸颊略略有些消瘦,一对白玉耳坠轻轻摇晃,便衬得颧骨有些突兀。
这便是陆辰远的娘亲,蒋蓉。
随之下来的是陆稼,整个人同样消瘦高挑,气质儒雅。
最后穿着鹅黄色长裙、梳着双丫髻的陆家小女儿跳下了马车。
蒋蓉将将站定,便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娉娉袅袅的少女。
她穿着月白撒花百迭裙,发鬓间斜插一把青玉攒珠笄,打扮得清雅。
偏偏一双翦水双眸像是夏日里波澜四起的湖,又透出几分灵动来。
蒋蓉原本觉得棠家出身低了些,配不上他的麟儿。
但与这姑娘打了照面,也不得不感叹的确是个美人。
蒋蓉原本的不甘散了几分,但拘着身份,只冲她露出些浅淡的笑意。
棠梨也微微回她一笑。
陆辰远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清风拂动少女的裙摆,她如同一道霜色立在夕阳之中,笑容清丽,明眸温婉。
不知为何,在两人目光相交的时候,她秀气的眉头如同被惊扰的蝶,微微一蹙,面上浮现出淡淡怅然。
陆辰远不由得一愣。
因着这一眼,陆辰远略微多看了她一会儿,便听到幼妹在旁边笑出声来。
陆辰远错开视线,神色愈发冰冷,只是耳尖却泛起薄红。
棠溪白快步走上去,朝陆稼行了一礼,“参见陆大人。”
陆稼连忙伸手去扶,“棠山长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虽然棠溪白也是正经的同进士出身,早年做过官,但如今到底只是一介白身,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丫鬟扶着蒋蓉踏上台阶,她笑道:“这便是棠梨吧,当真是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
棠梨全然没有前一世初次见面的局促,她大大方方回礼:“棠梨见过陆大人,陆夫人。”
陆微雨站在哥哥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于是棠梨又冲他们二人一笑:“见过陆公子,陆家妹妹。”
陆辰远略略朝她一颔首。
陆微雨则有些不好意思,冲她腼腆一笑。
她未来的嫂嫂生得太好看啦!比她在上京见过的所有官家小姐们都好看!
两边互相寒暄,青骊也迎上去:“夫人辛苦了,屋里早已备下热茶,还请随我来。”
蒋蓉颔首,跟着青骊踏入院中。
棠家并没有单独置办宅院。
棠家父女连同那位掌事的姑姑、粗使丫鬟、小厮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住在书院后方的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与书院的讲堂隔得不远,甚至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棠梨那么大姑娘了,竟是连个近身的丫鬟都没有。
蒋蓉早早便知道棠家乃是小门小户出身,虽说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倒也算得上言情书网,但如今亲眼瞧见这见青书院,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上京地贵,陆家却也住着一个三进的院子。
更毋论蒋蓉也是世家出身,因此这见青书院落在蒋蓉眼中,完完全全就是个乡下地方。
院子小,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堂屋。
蒋蓉初见棠梨的好感也因着这几步路迅速被消磨。
棠溪白与陆稼相聊甚欢,蒋蓉却开始思绪飘飞。
当年棠家的确是舍命救下了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个知恩图报、刚正不阿之人,她敲定的亲事,断断是没有后悔的道理的。
加之年前老太太起夜时不小心跌了一跤,翻过年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利索,蒋蓉可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有退亲的念头。
好在这未来的儿媳妇看起来也像是个钟灵毓秀的姑娘,将来嫁到陆家之后她好好调教便是。
蒋蓉端起丫鬟准备的茶水呷了一口,抚平万般思绪。
这茶虽是君山银针,可却陈了些,比不得家中今年的新茶。
蒋蓉微微蹙眉。
陆辰远注意到娘亲轻拢的眉心,将茶盏放下:“秋闱在即,望云此次前来,也是想劳教棠伯父指点一二。”
蒋蓉一抿唇,收起脸上的不快。
陆辰远自幼聪敏,小小年纪却性子老成,幼时别人还在贪图玩乐,他却已经熟读四书五经。
长大些后更是枕典席文,苦读诗书。
爹爹都曾夸他有祖上那位太傅大人的风范。
蒋家如今没落,朝中无人,陆家也没出过什么大官。
陆辰远早早显露出极高的天资,说一句陆家和蒋家都盼着他一举成名,背负家族荣辱兴衰也不为过。
当朝已经有了一个三元及第、年少成名的裴时清裴大人,说不定她陆家的麟儿,就会是第二个裴大人呢。
蒋蓉作为陆辰远的娘亲,自然是与有荣焉,当然也恨不得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麟儿身上。
在蒋蓉心中,陆辰远自然是万般好,独独当年老太太给定下的亲事,算做一个败笔。
当年陆辰远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谁人知道这孩子日后天资奇佳。
若是知道,蒋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阻下这门亲事!
蒋蓉私下里也跟陆稼抱怨过这门早早订下的亲事。
陆稼却是大怒:“你要我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棠溪白舍命救下陆家老太太和陆稼一事做不得假,陆稼当年可是亲自登门献了牌匾的。
蒋蓉没见过他动那么大的怒,吓得唇色惨白:“我也是为了辰远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