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歪斜在地,口齿不清:“你别杀我,别杀我……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皇后报仇,找皇后……”
两个小皇子如同鹌鹑般蜷缩在一起,憋得脸色发青也不敢哭出一声。
裴时清执着生锈的刀,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听闻殿下的母妃,当年曾踹了一脚跪在殿门口的谢皇后,殿下可知道此事?”
九皇子剧烈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杀就杀我母妃!她在上面,她在储秀宫,你去杀她,饶了我……”
裴时清懒懒抬眼,声音里掺着淡淡倦意:“如此心性,又堪当大任?”
裴时清还未动作,九皇子听到他这话,却已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十三皇子终于憋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裴时清垂袖立在光线晦暗处,淡淡看向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
斑驳陆离的地面投下一道漆黑的影子,影子渐渐靠近两人。
两个皇子瑟缩在一起,不住地往墙角缩,哭声凄厉。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而入:“大人,棠姑娘求见。”
无人注意到,裴时清几乎被血丝布满的双眸在听到“棠姑娘”三字的时候,微微一动。
他停顿片刻,回过身:“告诉她,我一会过去。”
下属露出为难的模样:“我看那姑娘很是着急……”
裴时清看他一眼,终是扔下手中刑具,道:“走。”
覆住两个小皇子的黑影随之消失,跳动的烛火跃入牢房,照亮一片小小的天地。
这地牢与长乐殿还有一些距离,裴时清匆匆折返,也用了一点时间。
棠梨站在檐下,肩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她听到动静,应声回过头来。
绿瓦红墙,少女眉目如画,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提起裙摆,小跑着奔过来。
地上积了雪,裴时清怕人摔倒,连忙展开双臂,将人一把扶住。
少女的披风触感柔软,发梢传来的馨香也忍不住让他心头一暖,深藏在眼眸深处的杀欲一点点消散。
棠梨却忽然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似是难以启齿道:“裴先生……陆公子他出事了。”
裴时清还未扬起的笑意僵在唇畔,雪粒擦过手背,清寒入骨。
他收敛神色,问她:“他出了何事?”
棠梨的眼眶忽然变得通红。
她咬住下唇,睫毛渐渐被泪水濡湿。
裴时清眉头微蹙,欲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却想起自己的手不干净,于是只能作罢。
棠梨忽然放开他的手,缓缓跪到了地上。
双膝还未着地,裴时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的动作:“棠儿,你这是做什么?”
棠梨却用了几分力气,犟着跪到了他的面前。
裴时清面无表情看着她,长睫掩映的黑瞳却被阴翳覆盖。
雪大风急,棠梨发鬓间的流苏被吹得伶仃飘摇。
她伏低在他身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求先生救救陆公子。”
裴时清的目光落在她乌发间那缕被缠乱的流苏上,银霜般的流苏裹了几缕青丝,想必摘下簪子的时候,会扯到头发。
于是他俯身,轻轻替她解开那缠做一团的流苏,轻声说:“风大的天,就别带这种样式的簪子。”
棠梨的双肩轻轻一颤,她几乎是哽着声音重复道:“求先生……再救陆哥哥一次。”
流苏在裴时清手心应声而断,倒像是一捧银色的雪。
他缓缓起身,黢黑眼眸没什么情绪:“棠儿,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他设计利用你第一次还不够,你还要上他第二次当?”
棠梨摇头:“先生,不是这样的,这一次他是为了助你,冒险回去取一件东西才被……”
“够了。”他打断她。
“暗卫来通传我的时候,你便已经在这里了,无我吩咐,你又是如何进到这长乐殿中的?”
棠梨听到他的话,不敢置信看向他:“先生,你怀疑我?”
裴时清伸手去扶她,“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棠儿,莫要被那些人利用了。”
裴时清没能扶动她。
棠梨红了一双眼:“先生若不信我,我又何需解释。先生不过是看我与温韬一同出现,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打乱你的计划,生了疑心。”
裴时清保持着扶她的姿势,他们彼此僵持,狂风将二人的衣袖缠绕在一起。
棠梨忽然反手抓住他的袖子:“先生,无论你现在怎么想,但请你救救他,陆公子他……不能死。”
裴时清终于动了,他的手掌缓缓缚住他纤细的颈,漆黑眼瞳中雨如泼墨:“棠儿,他已不是你未婚夫了。”
“要救无关之人,总要付出代价。”
棠梨眼睫轻颤,她偏头,试探着,一点点吻上他染血的掌心——
在红唇即将触到肌肤那一刻,裴时清猛然抽开手。
棠梨僵在原地,垂下双眸。
裴时清往后退了两步,问她:“要我如何救他。”
棠梨抬起眼睛看他:“放了那三个皇子。”
尾音被风吹散,便如同四处飘零的雪花。
两人四目相对。
她瞳色清浅,眸中并无急切,只有隐隐约约的哀伤和一丝疼惜之意。
胸中怒火忽然被浇熄。
不,不对。
棠儿又怎会为了旁人露出那般纤弱祈求的姿态?
若不是歃血阁的鬼面早被他命人千刀万剐,他都要怀疑眼前之人,又是那鬼面所假扮。
裴时清凝视看着眼前之人。
棠梨亦静静凝望着他,眸中似乎藏了万语千言。
裴时清忽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护住,从袖中抛出一物!
信号丸落地,在雪地上炸出一道火光,与此同时,忽有数道黑影从天而降,将他们二人牢牢护在身后!
裴时清对着漆黑一团的大殿中怒呵道:“都给我滚出来!”
风雪呼号,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终于一个个现了身。
裴时清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上扫过。
长公主面带讨好看着他,曾在大庆风雨飘摇之际,和他一同深入北狄征战的镇远大将军在对上他的目光之际,叹了一口气。
薛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稚子无辜……师弟,算了。”
而陆辰远,被人用一把匕首牢牢压在喉咙处,他避开了裴时清的视线,反倒对棠梨露出一个苦楚的笑。
最后裴时清的目光落在一个须发皆白,满面失望的老者身上。
他冷冷道:“学生竟是没想到,与我作对到底的人……竟会是老师。”
陶知禾往前迈出一步,语气激动道:“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好友,婵儿更是亲如我胞妹!当年谢家满门被灭,婵儿和琅儿含冤惨死,我又怎能不恨!”
“但是怀渊!为师只应允你扳倒周氏,为谢家报仇,却并未让你赶尽杀绝,颠覆天下!”
“你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若真的见你铸下大错,我又有何颜面面对你谢家满门!”
陶知禾苦苦道:“怀渊,谢家满门忠魂,仁厚一世,你万万不可做出如此屠戮无辜之事!”
“无辜?”
“那我谢氏满门又何罪之有!!”
风声凛冽,似是万鬼齐鸣,长公主被这一句质问吓得几乎站不稳身子。
一片死寂之中,裴时清忽地笑了:“好,老师既然叫我心存仁厚,那我悉听尊便!”
“来人!取火来!”
众人骚动之中,很快有数十人取来火把。
火光熊熊,将整座长乐殿映得通明,燃尽的黑灰夹杂着洁白的雪,轻飘飘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裴时清立在一片火光前,看着陶知禾,一字一句道:“谁来烧了这座宫殿,我便饶了他们。”
陶知禾身形摇晃:“谢渊,你当真……要残忍至此?!”
裴时清接过火把,看向在场每一个人:“从烧宫开始,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
“若是找得到人,便是上天垂怜,若是找不到……”他笑了下:“也只能是命。”
“老师,这样公平么?”
“你疯了!”薛放呵斥出声,“师弟!周后母子和皇帝都已经死了……”
裴时清冷眼看着他:“是谁曾经同我说,倒一个周氏,死一个太子又如何?不是要他死后不得葬入皇陵,不是要他魏氏江山无法绵延千年么?”
薛放眼神一黯:“师弟,魏氏江山已绝于此,不过是三个孩子……”
“谁敢来。”裴时清冷声打断他。
漫长的沉默之中,忽有一人动了。
她夺过暗卫手中火把,决绝往大殿中的垂纱处一抛!火舌瞬间跳到足足三丈高!
放火之人竟是棠梨!!
众人还未从她的骇然举动中反应过来,忽地有人仓惶尖叫:“这殿里被人浇了火油!”
长公主脸色大变,忙喊道:“快去救火!!”
一片骚动之中,棠梨却高声道:“放火!”
随着她话音落下,暗卫们纷纷将手中火把抛了出去!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看着那些火把如同流星曳地,火龙窜天,有宫娥尖叫着四处逃窜!
众人脸色青白交加之际,棠梨冷冷道:“一刻钟。”
火光在她身后蔓延,大殿中响起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一片嘈杂里,她弯着眉眼看向裴时清:“对不起,裴先生,方才是我骗了你。”
方才还如同罗刹恶鬼的青年此刻却愣愣站在原地,清冷双眸中落雪为雨。
棠梨回头看了一眼。
众人皆在匆匆寻找那三位皇子的下落,甚至连老态龙钟的陶知禾都要往火海里闯。
薛放跺了跺脚,神色复杂瞪了裴时清一眼,也冲到浓烟滚滚处。
唯有陆辰远站在原地,缓缓解开一直牢牢护在怀中的包袱。
棠梨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传国玉玺,对他说:“陆公子,谢谢。”
陆辰远摇头,还妄图对她说什么,棠梨却已经回到裴时清面前,抓住他的手:“裴先生,我们走吧。”
怒骂声、尖叫声、呼喊声交织,火光烈烈,将一切都扭曲、融化。
裴时清忽然反手握住她:“你不怕?”
灰烬如雪,漂浮在两人之间,也落在裴时清的眉眼之上。
棠梨拂去他眉梢沾染的灰烬,认认真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绝不会背弃裴先生。”
“况且我的裴先生……又怎么会如他们口中那般卑劣呢?”
棠梨将手中玉玺递给他,微笑道:“你看,也有人信任你的。”
她轻轻偏头,陆辰远立在火光大盛之处,见他们二人望过来,朝着裴时清微微颔首。
几位皇子的生母闻讯赶来,凄厉的哭喊划破天际。
那些极尽华美的书画玉器却无声的在大火中燃烧。
浓烟滚滚,房梁倾塌,火光如同夏日傍晚绚烂的霞,流转在两人的衣袍之上。
裴时清忽地往前一步,抓住棠梨的手。
玉玺滚落在地。
裴时清倾下身子,像是盛夏晚归的蝶,将唇栖在了那朵为他而绽的花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来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