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嫡长子。
他也曾真心疼爱过的孩子,最终是在他放任之下,惨死牢中。
“你……终于来了。”皇帝声音喑哑难听,话音落,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暗色的血喷在锦被上,亦在长公主袖袍间沾染了星星点点。
“陛下!”
“你先下去。”
长公主犹豫片刻,到底是咬牙退下了。
裴时清从暗色中踏出,辉辉烛光映亮他的面容。
皇帝闭了闭眼:“说吧,你要如何……才不亡我魏氏江山。”
裴时清笑了起来:“陛下传召于四皇子,不就行了么?”
皇帝睁开眼,声音苍老:“怀渊……不,我应该叫你谢渊。”
“渊儿……那个时候,你还只有那么高。”皇帝颤悠悠伸出手来,但只伸到一半,便失了力气,缓缓垂下。
裴时清声音很冷:“陛下,臣前来,不是为了叙旧的。”
皇帝眼角滚出两行浊泪:“渊儿,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姑母,对不起谢家……”
“但我知道你还念着旧情,否则你又怎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渊儿,我还有三个皇子,他们都还年幼,你扶持谁都行,但魏煊他……不行!”
裴时清立在模糊不清的光里,声音也飘忽:“四皇子乃陛下与淑妃娘娘所生,又有何不可?”
“谢渊咳咳咳——”皇帝再度开始咳血。
裴时清冷眼看着他双肩颤抖,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皇帝靠在床榻上歇了几息,放软语气:“谢家一世忠义,你祖父当年曾伴驾征伐天下,也是这大庆江山的开国功臣,你难道真的忍心将这大好河山尽数葬送于一个胡杂手中?”
裴时清反驳:“陛下说笑了,四皇子乃是您亲手教导而出,又怎会治理不好这天下?”
“谢渊!”
“你是铁了心要当大庆的罪人,当这天下的罪人!”
裴时清终于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被烛光映出的身影如同山峦倾覆在皇帝面前。
皇帝竟忍不住微微胆寒。
裴时清俯身,凝望着这个生气将近之人,薄唇开合:“陛下别忘了,今日种种,皆是由你而始。”
“若你不害死表哥,大庆今日……又怎会无人可继?”
皇帝的面颊微微抖动,他抓着床榻,恼羞成怒道:“你若拥魏煊登基,谁又服你?你的亲朋叛你,你的老师阻你,谢渊,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吗?”
裴时清眼神微冷:“谁不服,我便杀谁。”
“那你何不杀把魏煊也杀了,自己登基?!”
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裴时清的脸庞明暗恍惚。
“自然是因为……”
“我要陛下在地底,日日看着外姓之人是如何坐拥你魏氏江山,祸乱你魏氏血脉。”
皇帝猛然起身,似乎想要掌掴他,却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一把抓住裴时清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血肉。
皇帝唇边涌出大口血沫,瞳孔涣散,喉咙中也溢出不成调的语句:“……狼子野心……你谢家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皇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慢慢滑倒在床榻上。
裴时清手背被指甲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殷红血珠争先恐后从皮肉之下渗出。
罪魁祸首仍不愿放开他。
裴时清立在床畔,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已经变硬的手从他身上掰开。
他缓缓抚平衣袍,踏出寝殿。
长公主候在外面,见人出来了,倏然起身。
裴时清淡淡道:“圣上驾崩了。”
长公主身形摇晃之际,裴时清又说:“陛下口谕,传位四皇子。”
长公主当即反应过来,连忙高声喊:“来人!来人啊——”
众人涌入之际,裴时清却孤身一人,往殿外走去。
裴时清踏出勤政殿那一刻,身后响起绕梁三尺的哭声。
雪还在扑簌簌下,倒显得这皇宫愈发静谧。
裴时清立在檐下,雪落纷纷,很快染白他的发。
他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宫殿,对旁边的人说:“去长乐殿。”
那人神情一震,忙低下头:“是。”
长乐殿。
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年纪尚幼,一个被奶娘抱在怀里,乌黑的眼眸看着来人,另一个瑟缩在宫人身边,怯生生地打量着裴时清。
年纪稍大些的九皇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浑身戒备看着裴时清。
年纪稍长一些的宫人将皇子们不着痕迹挡在身后,朝裴时清行礼:“裴大人。”
因着在外面立了许久,裴时清满身清寒,睫毛上都覆了一层白,他面无表情立在原地,看着那三个年幼的皇子。
直到肩上积雪慢慢融化,他才往前踏出一步。
宫人拔高声音:“裴大人!此乃大庆的三位皇子!”
九皇子没忍住:“你若是想对我们做什么!我父皇醒来定然不会饶过你!”
宫人面色一变,生怕他激怒裴时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三位皇子都还年幼,请您……放过他们吧!”
九皇子面色涨得通红,冲上前去拉扯宫人:“你跪他做什么!我是大庆的皇子,我父皇是大庆的皇帝!他敢对我们做什么?!你起来!起来!!”
一旁宫人连忙抱住疯狗般的九皇子,哭道:“殿下!您少说两句……”
十一皇子吓得抓住宫人的衣摆,十三皇子则哇哇大哭。
一片混乱中,裴时清冷声道:“圣上驾崩了。”
周遭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九皇子冲上来歇斯底里吼道:“你满口胡言!来人!来人把这乱臣贼子拖下去斩了!来人啊——”
长乐殿乱成一团之际,勤政殿亦是如此。
各宫妃嫔和朝臣将长公主团团围在中间,质问声此起彼伏。
直到她吩咐宫人将一个质疑四皇子身世之人当场杖杀,场面才稍稍控制住。
有宫人匆匆求见长公主,长公主揉了揉额角,问:“何事?”
宫人畏畏缩缩跪在地上:“禀……禀殿下,裴大人去了长乐殿,殿外有重兵把守,宫人不得进出。”
长公主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结局,还有番外~
第101章 结局(下)
◎绝不背弃◎
今日白昼格外短。
乌云黑沉沉压在天际, 灰白雪花落个不停,街上积雪反射着冷白的光。
陶府。
陶知禾身边围了一群人。
老人刚悠悠转醒,此时面色发灰, 嘴唇也泛着青。
他的学生们几乎都来了,一个个端茶递水,关怀备至。
陶知禾喝下一口参汤,四肢百骸回暖, 缓缓吐了一口气,才问:“宫中情况如何。”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 却无一人敢出声。
“怀渊他人呢?”
在陶知禾沉下脸来那一刻, 终于有人小心翼翼说:“师弟还在宫里,据说……他封锁了长乐殿,与几个皇子呆在一起。”
陶知禾手中参汤尽数翻洒, 瓷碗应声而裂。
“老师!”
“老师, 保重身体……”
陶知禾闭了闭眼, 颤着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袖子:“圣上如何……”
“老师, 圣上驾崩了……”
陶知禾叹了一口气:“怀渊啊,还是被仇恨蒙蔽了眼!”
他沉默片刻, 吩咐道:“你且……再去帮我办一件事。”
那学生表情凝重:“可那位姑娘此前已经被我们利用过一次,倘若此次再……”
学生跪在地上:“老师!大势已去, 我们再与师弟作对也是徒劳无功, 那姑娘乃是他的逆鳞,学生唯恐伤了老师与师弟的情分……”
陶知禾沟壑纵横的脸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下, 这位昔日叱咤朝堂的老人如今已近日落西山。
“终归是我算计他在先, 如今恶名已负, 也顾不得这些了。”
“此事毕, 我与他多年师徒情分, 便也终了。”
学生陷入沉默。
陶知禾别开脸,不愿让他看到眼角浊泪:“你且前去罢。”
***
夜幕沉沉,长乐殿却未点烛火,偌大的宫殿一片漆黑,反倒是殿前火光冲天,几乎将天际都映得一片血红。
整座长乐殿都被重兵合围,从下午开始便再未进出过一个人。
雪还在下,只是还未挨到地面,便被火光融为水渍。
地上积的残雪也消融了个七七八八,长公主踏着一片泥泞,焦心地走来走去。
四皇子立在一旁,面上看不出表情。
有大臣开口劝道:“两位殿下,夜已深,寒气伤身,还是先回屋里吧。”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先皇已去,两位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操持大局……”
长公主看了四皇子一眼,对方异样安静,叫她心中没由来的有些发慌。
今时已不同往日,长公主挤出一丝笑,对四皇子说:“煊儿,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我已命礼部下去准备,明日操办登基大典,事情还多,要不你先下去休息?”
四皇子却道:“一日不见着裴大人,我便一日不登基。”
长公主面色霎时变了:“胡闹!你马上将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
四皇子凉凉看她一眼:“姑姑以为我这国君之位当真能这么轻易就坐上么?”
长公主心中一惊,霎时被点醒。
她心中旋即涌起无限哀戚,堂堂一国皇室,如今却要仰人鼻息……
但想到大殿中横陈一地的尸体,她又劝慰自己,如今情形,只要能活下来,便已是大幸。
长乐殿闭了一日,众人也就在外面候了一日。
第二日清晨,临安王、晋宁王欲闯皇宫,被裴时清的人拦下。
年近五旬的临安王于宫门处涕泪纵横,声称四皇子身世存疑,圣上驾崩突然,恐为人构陷,他身为亲王,理应入宫协查此事。
晋宁王则义愤填膺,质问四皇子一无传位诏书,二无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要求四皇子拿出证据来,证明皇帝传位于他,否则他将率兵攻入皇宫,匡扶社稷,以正国本。
两个亲王在宫门口大闹一场,惹得宫外流言纷飞,宫内也人心惶惶。
长公主听闻此事,气得摔烂了杯盏:“好个魏瑛,好个魏濯!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能坐上几天龙椅!”
“殿下息怒,为今之计还是要让四皇子尽快登基啊……”
听到此事长公主便怄得胸口疼。
那裴时清……还真是为自己挑了一只尽心尽力的狗!
他一日不从长乐殿出来,魏煊便一日不敢登基!
长公主抓在扶椅上的手狠狠用力,撅断了指甲。
她闭眼深吸几口气:“长乐殿今日如何?”
宫人摇了摇头。
“砰——”桌上茶具再度被人扫落。
这个时节,长乐殿中栽的那棵白玉兰已经掉光了枝叶,变得光秃秃一片。
裴时清便坐在白玉兰下的石凳上,静静看着大雪层层叠叠覆下。
宫人立在一旁,替他撑伞。
这长乐殿他并不算陌生,只因幼年的时候,太子表哥便住在此处,娘亲常常带他来探望姑姑和表哥。
魏琅年长他几岁,自幼将他当亲弟对待。
只因他小时候嚷嚷着要骑马,便亲手雕了一只小木马放在院中,让他玩乐。
那时大抵是春日,玉兰落了一地,花色洁白如雪。
他骑在木马上,偏头看娘亲考校表哥的诗书。
每每娘亲发出赞叹,要他好好向太子表哥学习,一旁的姑姑便会露出骄傲而幸福的神情。
那时她便不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只是一个为儿子由衷欣喜的母亲。
姑姑性子娴静柔和,常常在长乐殿的小厨房里同娘亲一起洗手做羹汤。
他幼时挑食,不喜食蔬菜,姑姑便想方设法将蔬菜揉进肉丸中,表哥则哄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告诉他吃了这些便有力气骑大马……
洁白如盐的雪地上忽有温热的水渍落下,很快灼开一片痕迹。
宫人连忙垂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去地牢。”忽然响起一道清寒的声音。
宫人心中一沉,手上动作也不利索,竟将伞面上的积雪抖落了些许在裴时清的衣袍之上。
裴时清抬眸看过来。
宫人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裴时清面无表情道:“走吧。”
宫人连滚带爬起身,忙将伞撑到他头上,随他前往地牢。
地牢已经弃用多年,灰尘大得几乎有些呛人。
宫人点着火把随在他身后,裴时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投在地面上。
他的脚步在其中一间牢房前停住。
牢房里有经年积尘的霉味,中间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那地面似乎被什么东西浸透,泛着某种不详的黑。
裴时清停顿片刻,伸手推开了牢房大门。
已经昏睡过去的九皇子霎时惊醒,发了疯似地冲上来:“你这狗贼!!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然而他的身体被铁链牢牢绑住,只发出令人齿冷的金属摩擦声。
他身后的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早已哭哑了嗓子,如今只能发出些不成调的呜咽。
裴时清随手捡起旁边一把生了锈的刑具,掐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他耳后一划。
九皇子惨叫出声,温热的血霎时喷了裴时清满手。
“殿下慎言,否则臣下一刀……恐怕您这耳朵便保不住了。”
牢中瞬间被一股腥臭之味包裹。
九皇子痛得眼歪嘴斜:“我错了裴大人,你要杀便杀我那两个弟弟……”
裴时清似是有些嫌恶般放开他,他用衣袖缓缓擦干净刀片,缓声道:“表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九皇子捂住伤口,妄图与他套近乎:“裴,裴大人说的是我魏琅皇兄?”
“皇兄?”裴时清语调中含了一丝讥诮:“九皇子应当从未见过这位嫡长兄吧。”
他的目光落到发黑的地面:“不过如今……倒也算见过他了。”
九皇子脑子一蒙,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传闻。
据说他这位皇兄,当年乃是被囚于地牢,受酷刑无数,浑身放干鲜血而亡,那这地上的东西……
“啊——”牢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