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其格力气极大, 手掌钳住棠梨胳膊的那一瞬,叫她根本动弹不得。
棠梨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她回了营帐。
好在出去走了一圈,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发现自己住的营帐在整个村落的最边缘,隔着营帐不远的地方, 是一条小河。
其其格不让她往更远处走,因此她不知道那河水的深浅。
若是河水够深, 她完全可以顺着河水潜走。
虽然现在天寒地冻, 潜在河水中太久很可能会出事,但棠梨一想到要嫁给呼和巴日,就直犯恶心。
她宁愿放手一搏。
时间很快过去。
中途棠梨又央着其其格带她出去过一次, 这一次棠梨终于得了机会仔细观察那条河。
虽处在冬季枯水期, 但河水依然不算浅, 藏一个人完全足够。
呼和巴日的前妻下葬之后, 棠梨和他的婚礼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
部族里的人开始宰羊杀牛,乌日娜带来了一套华美的衣袍。
棠梨在乌日娜和其其格的逼迫下不得不穿上那件衣裳。
两人双眼发光, 大为赞叹,其其格笑着说:“棠姑娘一定会是呼和巴日最美的一个妻子!”
棠梨看着铜镜中一身异族服饰的陌生少女, 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山洞, 裴时清从袖中摸出薄刃短刀递给她,他告诉她, 必要之时可以动手。
那时她的恐惧比现在更甚, 但她还是刺出了那一刀。
没有人能够时时刻刻救自己, 大多数时候, 只能靠自己。
这是裴时清教会她的。
其其格摇着棠梨的手臂:“棠姑娘, 你不开心吗?”
铜镜中眼神犀利冰冷的少女猛然散去,棠梨对其其格露出一笑:“自然是开心的。”
她的手指抚过头上华丽的穗子,问其其格:“其其格,你能帮我要回我的那只簪子吗?在我们大庆,出嫁时头发上都得戴簪子。”
她苏醒之后,发现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连一对耳饰都没有给她留下。
其其格眼神中带了些怜悯,她拉住棠梨的手:“你放心,我去为你要。”
棠梨也拉住她的手:“谢谢你。”
***
雪覆枯草,朔风吹拂。
荒原之上,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少年挡在身后,脚下鲜血将残雪融化。
他手中握着一把宽剑,仍是杀气腾腾的凶煞模样,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握剑的手在轻颤。
而他身后那少年亦是形容狼狈。
两人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为首之人脸上笑意冰冷:“伊尔大人,万万没想到背叛阁主之人会是你。”
伊尔冷笑:“我不过是不忍见阁主滥杀无辜罢了。”
那人嗤了一声:“滥杀无辜?这四个字也会出现在歃血阁身上?伊尔大人说笑了。”
那人手中细剑垂在地上,剑尖淋漓鲜血几乎凝固成冰。
他朝伊尔走了两步:“伊尔大人已经背叛歃血阁,按照阁规,该由我亲手为歃血阁铲除叛徒。”
伊尔的表情忽然变得懒洋洋:“是么?难为绝风大人了,想坐我这个位置很多年了吧?”
绝风的目光霎时变得阴冷,他提起手中细剑,一剑朝他刺来!
四周的黑衣人也迅速包抄合围,像是响尾的毒蝎,收紧包围圈!
然而被围困在包围圈中的男人,却像是塞北的狼,冷静地盯住猎物的咽喉,一击必杀。
渐渐的包围圈有四散之势。
绝风狠戾道:“你早些求饶!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伊尔大笑起来,手起剑落,他割断一人的咽喉:“你是担心你精心培养的人被我杀光吧。”
绝风面上显出几分恼怒之色,他厉声下令:“格杀勿论!”
黑衣人瞬间整顿队形,再度化作杀气腾腾的利刃,一点点逼近他们二人。
伊尔提剑斩断一人手腕,那人手中的拿着的剑高高飞起之际,他和阿苍忽然对视一眼。
那分明受了重伤,苟延残喘的少年倏的兔起鹘落,夺过半空中落下的剑,直直刺向绝风!
一剑封喉。
血流如注,绝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藏在鎏金面具下的冷漠双眼。
那是一匹藏得更深的狼。
懂得潜伏、观察,然后伺机而动。
伊尔看着绝风倒下去,酣畅大笑:“我且留你们一命!回去向阁主报信吧!”
黑衣人见绝风已死,并不恋战,很快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伊尔这才用宽剑撑住身子,长长呼了一口气。
阿苍盯住他血丝满布的双眼:“谢谢。”
伊尔笑道:“你是我的弟弟!你要保护的人,便是我要保护的人。”
阿苍面无表情看着他。
伊尔体力不支,索性倒在了雪地上,他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快去追人吧。”
伊尔得知棠梨被从雪园暗中转移出来,动用所有关系查探其下落,终于抓到了线索。
徐怀忠实在是狡猾,竟同时准备了四辆马车,前往不同方向。
他们花了不少功夫,总算确定了其中一辆马车上的是棠梨,于是循着方向一路追来。
哪知风声走漏得太快,他们还没追上人,便被绝风等人包围,平白在此地磋磨了许多时间。
若是再不追上那姑娘,恐怕出了事也鞭长莫及了。
伊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此时躺在雪地上,面色灰白,形容狼狈。
他见阿苍还不走,开口道:“你无需担心我,快些去找她吧,晚了恐怕真要出事。”
阿苍终于动了。
却是将他身上的披风扯下来,盖在他身上:“我会回来找你。”
伊尔闭着眼不看他。
那少年似乎又停在原地看了他一会,终于如同疾风掠过,向着茫茫荒野而去。
身上披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身下却一片冰凉。
有灰白的雪花扑簌簌从天空落下,落到伊尔眼角的时候,被一片温热的水渍融化。
地面忽地振动起来。
伊尔睁开鹰隼般的眼,握住手中宽剑。
来人策马疾驰,如流星飒沓,叫这寂静荒野都生动起来。
伊尔用手半枕着头,眯眼看向来人。
为首那人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溅起雪泥无数。
他立在伊尔面前,一双清寒的眸竟比荒原的雪还凉上几分。
伊尔轻叹:“你还是来了。”
“看来他的障眼法没能迷住你的眼。”
裴时清问他:“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伊尔道:“你不该来的。”
裴时清语调冷了几分:“回答我。”
伊尔忽地有些好奇,那姑娘究竟为何能一再让他们乱了章法,陷入圈套。
他眯眼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
裴时清淡淡望着他。
“你从一开始,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对么。”
裴时清沉默片刻,问他:“你的问题就是这个?”
伊尔笑道:“是。”
裴时清回答他:“知道。”
伊尔愣了片刻,从胸膛里发出闷笑,笑道最后,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般,摇头打量他:“原来名动天下的裴大人,竟是一个痴情种。为一女子,多年绸缪,付之东流。”
徐怀忠将棠梨掳至此处,看似是要将她作为裴时清的掣肘,让他听命于自己。
然而直至方才伊尔才想通,棠梨不是筹码,而是……诱饵。
这是一场徐怀忠布了已久的局。
徐怀忠此人,疑心病重,裴时清又远在上京,鞭长莫及。
这一次逼裴时清前来,乃是请君入瓮。
从那一日他不小心撞见鬼面在模仿棠梨时,他便生了怀疑。
鬼面此人,尤擅模仿,能将人模仿得九成之像。
可是徐怀忠已经命人将棠梨掳来,又为何要让鬼面模仿她呢?
直到这一路追着棠梨的踪迹,伊尔愈发察觉到不对劲。
徐怀忠又何必那么大阵仗,甚至准备了四辆马车,故布疑阵?
仔细想来……徐怀忠所行之事,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朝廷局势如此动荡,随时可能瞬息万变。
裴时清一日不在上京,风险便多一分。
难道徐怀忠是在调虎离山?
直到伊尔看见他策马而来……他忽然意识到,徐怀忠是在以棠梨为饵,诱他离开上京,孤身直入草原。
大庆如何,与他无关。
徐怀忠与裴时清如何,也与他无关。
只是那姑娘,是弟弟如此在意之人。
她不能有事。
伊尔叹了口气,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裴时清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他:“四辆马车上,最不可能是棠梨的,是哪一辆?”
伊尔眉头一皱,旋即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面色微变。
他的心腹分明确认过,那辆马车上应该是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
裴时清语气微厉:“告诉我。”
伊尔的手指,落在与阿苍离开的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
裴时清扭头吩咐了一句什么,朝他行了一礼,如同离弦之箭,踏入荒野之中。
有人过来将他扶起:“公子让我救你,请随我离开。”
伊尔被人扶起那一瞬,朝着离去那人喊道:“早些回去!或许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然而那身白衣却如同一片雪花,融入茫茫风雪之中。
第87章 绝境
◎你们汉人说的永结同心◎
草原的风, 如利刃割脸。
被残雪覆盖岩石之下,一双如同野狼般的眼静静盯着下方星罗棋布的帐篷。
部族里的人正烹羊宰牛,欢声笑语不断。
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身穿艳色长袍, 腰扎彩带,佩着弓箭,正举着酒杯敬酒。
下方的交谈声陆陆续续传来。
“……汉人新娘,身体娇弱……”
“要多加怜惜……”
阿苍抓着岩石的手猛然收紧, 岩石化为齑粉,从他指缝中落下。
他胸膛起伏片刻, 摘下了脸上的鎏金面具, 用衣袖爱惜地擦拭了一遍,将面具拢入怀中。
片刻之后,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影轻轻滑入了帐篷之间。
锣鼓喧天, 拼酒笑闹声不绝于耳。
大帐之内, 棠梨半垂着头, 任由其其格将她的头发梳成一绺一绺的小辫。
其其格在她发间辫入彩绳, 又耐心地在发梢坠上璎珞宝石等物,不停感慨:“你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棠梨笑了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其其格手脚麻利为她带上额饰:“快了快了!呼和巴日在外面与人比拼射箭呢!等这轮结束, 就该是你们的结亲仪式啦!”
琪琪格嫌棠梨脸上胭脂颜色不够重,又为她捻上一层胭脂, 直到棠梨整个脸颊都透出桃花般的娇粉, 才满意地点点头。
棠梨将其其格刚刚为她讨回的簪子插到头发里,乌日娜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她亦是笑容满面, 走过来往棠梨手中塞了一把什么。
棠梨抬起手来看, 却发现是一把花生, 还有几个红枣。
乌日娜对着其其格说了几句话, 又含笑看向棠梨。
其其格也笑起来:“乌日娜说, 听说你们汉人成婚都要在床上铺花生红枣等物,所以乌日娜给你找了些。”
棠梨握着花生的手微微一颤,她抬起头来,笑着对乌日娜说:“乌日娜,谢谢。”
乌日娜似乎听懂了,又说了几句话。
其其格带着揶揄笑起来:“乌日娜叫你不要担心,呼和巴日虽然勇猛,但是会心疼女人,你好好配合他就行。”
棠梨佯装娇羞低下头,笼在袖中的指尖却深深陷进掌心之中。
其其格道:“我和苏日娜出去看看还有没有要帮忙的,你在这里休息下,马上就要开始结亲仪式啦。”
两人一前一后掀开帘子出了帐篷,棠梨等待片刻,从头发上拔下簪子,又从袖中摸出一物,飞快在簪子上涂抹了一遍。
她手心微微出了汗,又很快变凉。
铜镜中倒映出的那双眼,亦是掺着凉意。
不要怕。
她对自己说。
下一刻,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篝火的光映着雪色,将铜镜中那双寒凉的眼倏然照亮。
阿苍伸手掀开帐篷,如同一片雪花,滑入大帐之中。
屋子里尽是喜庆之色,铜镜前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跪坐在羊毛毯上,听闻声音,她缓缓回过头来。
阿苍的瞳孔猛然一缩。
少女泪光盈盈看着他,那张脸……分明不是棠梨!
棠梨迅速垂下眼睫,掩住眼底冰凉的杀意。
铜镜中倒映出一张面若桃花,含羞带怯的脸。
呼和巴日不由心旌摇荡,连步伐都放轻了不少:“……你现在饿不饿?”
棠梨抬眸看他,却一言不发。
呼和巴日挠了挠头,将手中大碗放下:“刚煮好的羊肉,为你撕碎了,先吃些吧。”
棠梨道了谢,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便开始吃。
少女动作优雅,白皙如玉的手执着木箸,将小块小块的羊肉送入檀口之中。
红唇轻动,长睫半敛,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红珊瑚耳坠也随之摇动。
呼和巴日的目光渐渐深了,他情不自禁俯身,
棠梨忽然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结亲仪式还没举行,您就这么等不及么。”
呼和巴日俊脸一红,往后退开:“你先歇着,一会仪式开始,我来接你。”
他有些仓促地起身,掀开帐篷帘子大步跨了出去。
棠梨面无表情夹起羊肉送入口中。
味同嚼蜡,却依然细细嚼碎,咽了下去。
她得吃饱,才有力气逃。
又过了一会,帐篷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号角被吹得呜呜作响。
呼和巴日一把掀开帘子,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对棠梨伸出手:“来吧,我的新娘。”
棠梨缓缓朝他递出自己的手。
呼和巴日大笑着一把牵住她,将人拽了起来。
帐篷外一片笑语欢声,姑娘小伙们围着篝火跳舞,肆意扭动着身躯。
长长的红毯从这边铺到另一个更为华丽的帐篷外,上面撒着干枯的淡紫色小花。
众人见汉人新娘出来了,围过来开始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