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哭声来得莫名其妙,实在没法让人安心。
感受到手腕处贴着的皮肤传来灼热的温度,谢屹轻轻收回手,垂眸看她,“你害怕?”
“不怕。”于佩想也没想地说。
身体却很诚实地留在原地。
谢屹看她一眼,扯起嘴角轻笑,上前一步,打开大门,“总要看看是什么情况。”
红漆木门被推开,一双泛着泪花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从手臂与膝盖处抬起脑袋,睁开已经被泪水染湿的双眼,可怜兮兮望着一丝光源出蹦出来的两个人。
眸子里盛满不安。
于佩惊呼:“是你!”
门外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不是孟心婉是谁!
在谢屹疑惑的目光中,于佩走上前,俯下身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心婉半眯着的眸子看清面前女人的面貌,认得她是白天见过的漂亮姐姐,心里放松一些,神情更加委屈,大有加大哭声的趋势。
凄凉的哭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嘹亮。
于佩扫视一圈附近,四周无人。
她将孟心婉哄进屋,安置在沙发上,拿毛巾擦干小姑娘脸上的泪,在一旁轻轻拍打小姑娘背部,哄着小姑娘情绪静静平复。
谢屹看着她难得展现出来的温柔动作,神情一顿。
他端了一杯水过来,递给于佩,于佩会意,递给小姑娘。
眼看着小姑娘一口气把水喝光,谢屹才开口:“她是?”
于佩接话:“她是孟东的妹妹孟心婉。”
谢屹微怔。
“孟东有妹妹?”
这事说来话长,于佩三两句解释一番,“是杨秋红超生的女儿,从小放在远亲家里,最近养父母出事,那边亲戚送了过来。”
解释完,眼看小姑娘的情绪也逐渐恢复,于佩柔声问她:“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孟心婉原本算是乐观的性子,若不是半夜突然被送到一块陌生地方,她也不会扯着嗓子哭得这么惨。
这会儿被哄了片刻,情绪已经恢复大半,瓮声瓮气地说:“是我爸爸把我送过来的。”
她趴在家里摆在地上的凉席上睡觉,半夜里突然被孟建国踢醒。
孟建国把她放在自行车后座,一路越过四下无人的街道,直接奔向陌生的小区。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完全不懂孟建国要做什么。
只凭借孟建国脸上一股即将解脱的轻松表情,隐隐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不安地出声询问:“爸爸,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呀?”
孟建国飞快蹬着自行车,并不搭理她。
这可怕的沉默让她心里恐惧更甚,一路问个不停。
孟建国一句也没回应。
到了地方,孟建国将她抱上楼,神色恶狠地说:“别叫我爸爸,以后我就不是你爸爸,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总会有人来领你。”
孟建国交代完,头也不回地跑远。
她脚步飞快地追下去,一转眼就找不到踪迹。
外面天黑,陌生的小区里更是黑沉沉一片,连光亮也少。
她返回楼道,缩在角落里,想到孟建国临走前交代的话。
只要安静的待在这里不动,总会有人来领她。
她果真听话地蹲下来,乖乖地等待。
孟建国说有人会来领她,但是没说会是什么时候。
她安静地待了两个钟头,在黑暗无光的角落里忍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
没人来领她。
她突然领悟到,这或许是孟建国的谎言。
这只是一个谎言,是一个可以永远摆脱她的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无助席卷全身,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企图在平静的黑夜扯开一丝裂缝。
丢下她可以,但能不能不要把她丢在黑暗的地方。
她怕黑啊!
后来,她就看到了于佩。
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那张漂亮的亲切的脸。
似乎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孟心婉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面前面色温和的漂漂姐姐。
于佩正处于震惊中,没注意她的神情。
“你爸爸把你送过来?你爸爸为什么把你送过来?”
孟心婉缩了缩鼻涕,摇头。
表示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爸爸肯定是不要她了,想把她扔给这位漂亮姐姐。
但她没说。
于佩没搞懂目前的情况。
孟建国把闺女半夜放到她家门口是什么操作?
这是想直接送给她还是什么意思?
这也太扯了吧?
她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叹息一声,将沙发另一侧放下来。
沙发是先进的折叠式沙发,放下另一侧可以当成一张床使用,睡下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更遑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于佩抱了一套被子,将小姑娘好好安置下来。
这深更半夜的,也不可能立即把人送回去,明早再说吧。
轻轻按熄客厅里的灯光,于佩转身要回房间。
合上门的那一刻,谢屹不请自来。
准备休息的于佩疑惑看他一眼,“什么事?”
谢屹轻轻合上房门,压低声音:“你准备怎么安置这个小女孩?”
于佩想也没想,“明天送回去啊。”
谢屹微微愣住。
他明白孟建国这番举动举动背后的意义,也将刚才于佩的温柔行径看在眼里,稍稍有些诧异,“我以为你有另外的打算。”
“另外什么打算?”于佩没想明白。
谢屹喉结一动,没继续说下去。
打住话头,缓缓说:“不管你做什么打算,我都没意见。”
于佩笑了。
她做什么决定,谢屹为什么要有意见?她为她自己的行为负责,需要谢屹题什么意见?真是好笑,虽说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
哎,等等!
于佩终于想通谢屹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她震惊:“你该不会以为我要收养这个小女孩吧?”
谢屹不置可否。
在看到于佩耐心哄小孩时,他闪过这样的想法。
这是难得看到于佩耐着性子轻声又温柔的模样,如果收养小孩能让她卸下身上的凌厉,释放温柔的一面,他双手赞成。
从谢屹脸上表情得到肯定的回复,于佩耸耸肩,扯起嘴角轻笑。
语气笃定:“别想多了,我不会收养小孩。”
首先,她自己寿命都没剩下多久,现在一天天活着也只是在等最后期限来临,看看命运是否会发生不同的轨迹。
这样的情况下,她收养小孩做什么?
再者,她现在完全不具备做母亲的心态,不知道怎么去维护亲密关系,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意,甚至对一切感情都持怀疑。
这样的状态,是没法做好一个合格的母亲的。
不要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为难自己,不然只是徒增烦恼。
于佩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态度很坚决:“你放心,不会莫名其妙让你成为父亲,我暂时也没想过做母亲。”
这句话听得谢屹心里发凉。
仿佛溺水的人总要拼命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谢屹从她话语中精准找到“暂时”一词。
于佩说话向来严谨。
既然她说是暂时,那应该就是暂时。
而不是永远。
自欺欺人般说服自己,谢屹微不可察松了一口气,转身回房。
第二天一大早,于佩去律师所一趟,请了半天假。
她没着急将人送回去,先带着孟心婉去小区隔壁的米粉店点了两碗米粉。
米粉店的小老板自制汤料,味道要比其他店里好,小姑娘似乎饿了,二话不说,埋头开吃。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米粉全部被她卷进肚子,连汤水都喝了一大半。
于佩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大半未动的米粉,心里好笑。
感情她食量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
见小姑娘食欲好,于佩指了指米粉店前面卖其他早点的地方,“还想吃什么吗?自己去拿。”
小姑娘坐着没动,眼里有些怯生生的渴望。
在心里斗争半天,抵不过口腹之欲,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去拿吗?”
“当然可以,随便拿,想吃多少拿多少,我都付账。”于佩大手一挥,模样相当豪气。
小姑娘欣喜地起身,跑过去真不客气地捧了两根油条,两只煎包,两个锅贴饼……摇摇晃晃地满载而归。
于佩呆了,“你吃这么多?”
小姑娘没接话。
她熟练的将东西分成两份,递一份给于佩。
于佩微怔。
没料到小姑娘连她一份也拿了,她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米粉:“我连这个都没吃完呢,哪吃得下这些啊。”
小姑娘似乎有些做错好事的尴尬,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于佩安慰她,“没事,拿了就拿了吧,你尽量吃,吃不完咱带走。”
听到这样的话语,小姑娘脸上很快释怀,坐下来开始埋头解决这一大堆食物。
很快一大堆食物被风卷残云般解决干净,看得于佩目瞪口呆。
她以为对方吃不下,没想到对方竟然毫无压力地全部解决,看上去丝毫没有被噎着的勉强。
这食量是有多大啊!
于佩开始重新审视对面的孟心婉。
小姑娘看上去面黄肌瘦,还不如她哥哥孟东长得白净。
照这个食量,她不该是这样的身高体重。
于佩随口问了一句:“以前在家里都没吃饱吗?”
对面的小姑娘僵了一瞬,扬起一张笑脸,傻里傻气地拍拍肚子:“吃饱了!”
可那一瞬间的僵硬没瞒过于佩的眼睛。
大概以前被寄养的日子,小姑娘也过得不算太好。
吃过早点,于佩打了出租车,准备把孟心婉送回去。
停在面前的出租车是一辆红色的奥拓,小姑娘坐进去,感觉到新奇,一双眼睛到处张望,坐在后座上始终不肯安分,手指在椅背上摸来摸去。
“哇,我第一次坐车。”她小声朝自己嘀咕。
于佩没打扰她的自言自语,靠在椅背上小憩。
旁边陆陆续续传来小姑娘的碎碎念。
“哇哦,坐车好舒服呀。”
“原来车子这么快。”
“椅子也好舒服,比家里的床舒服。”
……
在小姑娘一路的碎碎念中,车子停在目标地。
于佩领着恋恋不舍的孟心婉从车中出来,直接奔向孟建国家里。
孟建国正在家里弄早饭,家里米袋快见底了,做饭不够,他只得舀一小勺去煮粥喝。
喝粥得配点咸菜,家里没有。
家里什么都没有!
自从杨秋红进了监狱,他天天得自己弄给自己吃。
被老婆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他哪里受得了厨房油烟,整天就是咸菜配饭。
没想到之前家里存了大半坛子的咸菜也吃完了,连喝粥都没得配,作孽啊!
他翻箱倒柜从篮子里找到两个咸鸭蛋,立即又觉得可以将就吃两餐,连心情也好了些。
家里不是没有存款,杨秋红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都在他手上。
只是现在外面行情不太好,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进账,只有出账,万贯家财也有耗完的一天。
谁能料到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万一比现在的行情还差呢?
还是紧巴点过日子比较好。
他小心翼翼将咸鸭蛋在桌子上一磕。
破了一个洞。
轻轻扒开壳,露出里面咸白的蛋白,用筷子沾着尝了一口,嗯!就是这个咸香味!
一个咸鸭蛋吃出山珍海味的满足表情。
孟建国正享受着美味,一抬头,瞥见有人进屋了。
于佩领着孟心婉盛气凌人站在他面前。
孟建国是见过于佩的,在孟凤梅的婚礼上。
这个小姑子模样长得标志,他心里一直知道,只不过好几年没见,如今愈发出挑,难怪当初杨秋红说在老房子第一次碰见回国后的于佩,完全没认出来。
的确要认不出,无论是相貌与气质,比先前做高中生时要更出色。
不过孟建国没心思欣赏,他放下手中的咸鸭蛋,脸色冷下来。
理也不理站在堂屋中央的两人,转身去厨房查看锅子里的粥煮得怎样。
于佩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惊到,直接开口质问:“昨天是你把小姑娘送到我家门口?”
“不是。”孟建国神色自然地接话:“是她自己要跑过去,她觉得你家里有钱,想要在你家里过生活。”
孟建国四、五十岁的年龄,说起谎来竟也脸不红心不跳,如老手般游刃有余。
于佩:“……”
听听,什么叫做扯谎不打草稿。
看来是没法心平气和地好好和对面这位大哥说话了。
“听起来你是不想抚养你女儿了?”于佩冷声问。
孟建国没接话,他拿起铁勺舀了一勺稀粥递到于佩面前。
“你自己瞧瞧,我一个天天喝稀粥的人,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活女儿?”
于佩冷笑。
孟建国家里的条件再怎么样也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若孟建国真的连一顿白米饭都吃不上,孟凤梅不会这么无动于衷。
横竖不想养女儿罢了,尽扯些借口。
于佩冷声警告:“你知不道随意丢弃女儿犯了遗弃罪?”
听到对方提及法律,孟建国心里猛地被勾起一团怒火。
他啪地一下将铁勺子扔进锅中,气势汹汹从厨房走出来,“怎么,又来跟我谈法律?”
“来来来,你说说遗弃罪要判几年?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你去告吧,去告我啊,把我送进监狱,我正好和我老婆团聚,挺好的。”
“反正我家里一家三口,老婆被你送进监狱,儿子也要被你送进监狱,你现在还想把我也送进监狱?那你赶紧的吧,前生欠了你,今世一家都要给你赔罪,你是讨债来了!”
“送进监狱也好,我现在连饭都快吃不上,去牢里一天三餐管饭,给我解决了口食问题,我乐意进去呢!”
孟建国情绪莫名激动。
他重重往桌子边一靠,巨大的动静引得桌子猛地颤动。
桌上安静放着的咸鸭蛋慢慢开始滚动,咕噜咕噜。
啪嗒一下,极快地从桌上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