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糯团子【完结】
时间:2023-12-01 14:41:36

  宋瀚远连连颔首:“放心罢, 儿子都交待下去了。府上留着的都是家生子,不会乱说。”
  宋老夫人双眉不曾舒展半分,只一心挂念着宋令枝。
  雪花渐渐,落雪无声。
  白茫茫一片雪地中,倏尔想起几记策辔之声。一人高骑白马,遥遥穿过长街而来。
  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翻身跃马,冬海俯首半跪在台矶下首,双唇冻得发白,眉梢眼角却是难掩雀跃之色。
  “回老夫人老爷,姑娘、姑娘到了!”
  空中遥遥传来檐铃晃动之声,入目所及,七宝香车穿过雪幕。
  宋老夫人颤巍巍上前。
  猩猩毡车帘挽起,沈砚一身玄色海水纹氅衣,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宋老夫人和宋瀚远忙下跪行礼。
  尚未福身,一记怯生生的声音骤然在耳旁落下。
  宋令枝越过沈砚,踩着脚凳跃下马车,直奔宋老夫人怀中而去。
  眼中热泪盈眶:“祖母,父亲。”
  宋老夫人心疼挽着宋令枝的手,怎么也瞧不够。
  到底是上了岁数,只一瞬,又立刻敛眸,恭敬朝沈砚福身。
  “老身见过……”
  “不必多礼。”沈砚淡声,眉眼从容不迫,“如先前那般便可。”
  沈砚此番南下,乃是隐姓埋名,并未张扬。
  宋老夫人怔忪一瞬,而后恍然:“严先生,屋里请。”
  沈砚上回留在宋府,便是以宋令枝教书先生的身份留下的。
  闻得“先生”二字,宋令枝不知为何耳尖红了两三分。
  鬓间挽着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风中晃动,侧目轻瞥,视线似有若无从沈砚脸上掠过。
  那双黑眸淡漠平静,似怎么也起不了波澜。
  可昨夜亦是在这样的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宋令枝咬着丝帕,差点哭断了气。
  沈砚这人着实坏到骨子里,单单是用手……
  冷风彻骨,宋令枝一张小脸藏在雪帽之下,颊边泛起的红晕怎么也褪不去。
  她别过眼,只拿后脑勺对着沈砚。昨夜哭得狠了,今早起来,她气得不曾和沈砚说过半个字。
  如今到了宋府,宋令枝也只同宋老夫人说话。
  长辈常常报喜不报忧,宋令枝着实惦念宋老夫人的身子,细细问了一番祖母如今吃的什么药,一日吃多少。
  不放心,又招来柳妈妈上前问。
  宋老夫人眉目慈祥,虽经历过一场大病,瞧着精神却是大好。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挽唇一笑:“你好好的,祖母自然没事。若早知你要留在京中,祖母定然也陪着你一起。”
  柳妈妈在一旁跟着笑:“先前在京中,老夫人不还嫌弃京中干燥,连累你的手也跟着皱巴巴,吵着要回江南。”
  宋老夫人笑瞪柳妈妈一眼:“你也是个坏的,如今也学会拿我打趣了。”
  先前在寺庙中求来的平安符宋令枝早早送到宋老夫人手心,余下还有父亲母亲的。
  想着宋令枝日后怕是会在京中就留,宋老夫人轻声叹息:“你母亲还在碧玉轩,空了便去她那坐坐,顺道将这平安符送去。”
  宋令枝脸色一僵,讪讪垂下脑袋。
  她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同母亲姜氏并不亲昵。
  北风凛冽,白雪堆积满园,四面粉妆玉砌。
  姜氏坐在窗前,一身杨妃色织金锦鹤氅,手上抱着暖手炉,鬓间难得挽了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
  宋令枝甚少见姜氏这般艳丽打扮。
  少时她也曾期盼得到母亲的喜欢,在雪地中摔了一跤,宋令枝哭着闹着要姜氏抱。
  那时姜氏站在廊檐下,目光淡漠,面无表情从宋令枝身前越过。
  徒留宋令枝一人在雪地中哀嚎。
  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众多,在雪地中也不过趴了一会,并无伤着半分。
  可她还是忘不了母亲那个冷漠眼神。
  如今故地重游,宋令枝又一次穿过乌木长廊,迎面上前接人的还是姜氏身边的丫鬟春桃。
  春桃满脸堆笑,垂着手上前迎宋令枝入屋。
  “姑娘,夫人在暖阁中等着呢。”
  往日这个时辰,姜氏该在佛堂才是。
  宋令枝狐疑,提裙步入暖阁。紫檀嵌玉插屏后,青花缠枝香炉燃着淡淡的檀香。
  姜氏临窗而坐,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汩汩白雾自茶壶冒出。
  一旁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株红梅,如胭脂殷红灼目。
  姜氏向来爱素净,宋令枝好奇,多看了两眼。
  姜氏轻轻声音在背后响起:“这是你父亲早上送来的。”
  除去功课,姜氏向来不大同宋令枝讲话。
  宋令枝诧异转眸。
  姜氏别扭避开视线,转首唤春桃:“妆镜前有一个锦匣,你去取了来。”
  春桃福身退下,再次折返,手中果真多了一个黄花梨锦匣。红绸垫在匣中,匣子掀开,却是一对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
  姜氏声音轻柔:“这是我当年出嫁时,母亲交到我手上的。”
  姜氏抬眸,只轻轻一个眼神,春桃立刻了然,带着秋雁和白芷退至廊檐下。
  一时之间,暖阁只剩宋令枝和姜氏二人。
  窗外细雪飞舞,雪珠子凌乱吹迷了眼。
  冷风灌入,姜氏坐在窗前,掩唇轻咳两三声。
  宋令枝踱步过去,轻将窗子掩上。
  姜氏语气轻飘飘,似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些年我一直恨你父亲,连带着你也看不惯。”
  便是手上的这对耳环,姜氏也只有出嫁那一日戴过,后来一直丢在箱底,不曾翻找出来。
  宋令枝身影僵滞,木讷着转过头。
  她一直知道姜氏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父亲,可这样放在表面摊开,还是头一遭。
  姜氏轻声细语,透过朦胧雪雾,好似看见了尚在待字闺中的自己。
  她是姜家嫡女,虽说家中没落,不如从前。可再怎样,也不会下嫁作商人妇。
  宋令枝指尖轻拢,为父亲抱不平:“我父亲虽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可他这些年待母亲却是极好的……”
  姜氏淡淡抬眸:“你父亲要娶的本是姜家的庶女,我的三妹妹。”
  宋令枝愣在原地,脑子空白,她讷讷:“那怎么后来……”
  姜氏不疾不徐:“我那三妹妹在我的酒中下了药……”
  再后来,姜氏便诊出有了喜脉。她向来清高,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姜氏泄气塌肩:“我一直以为,那事你父亲也参与其中,所以才……”
  姜氏转眸,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现。她误会了宋瀚远十多年,前儿才认清是场误会。
  姜氏双眼朦胧:“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若是我早早同你父亲说清楚,也不会耽误这么多年。”
  长久的沉默。
  暖阁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香炉上青烟未尽,白雾氤氲。
  宋令枝凝眉,少顷,她声音低低:“……为何同我说这些?”
  姜氏轻轻叹口气:“只是不想你同母亲一样罢了。”
  ……
  虽说是微服私访,可沈砚身份摆在那,总不可能敷衍应付。
  宋瀚远早早备下酒席,府中上下丝竹悦耳,锦绣满眸,筵开玳瑁。
  酒席设在望仙阁,一众丫鬟婆子手执手把灯罩,乌泱泱顺着乌木长廊往望仙阁走去。
  满府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廊檐下悬着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烛光明亮,在风雪中摇曳晃动。
  宋老夫人至佛堂拈香下拜,方扶着柳妈妈的手往望仙阁行来。
  遥遥瞧见倚在栏杆青缎软席上出神的宋令枝,宋老夫人挽唇,满脸堆笑。
  “这大冷天,怎么在外面坐着,快随祖母进去。”
  言毕,又瞪向身后跟着的丫鬟,“秋雁和白芷怎么回事,我不在,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秋雁和白芷忙忙福身告罪。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手往暖阁走去:“祖母莫怪他们,是枝枝想早点见到祖母,所以才在外面等着。”
  丫鬟遍身绫罗,捧着漆木捧盒在宴席上穿梭走动,衣裙O@,环佩叮当。
  舞姬轻敲檀板,款按古琴,细乐声喧落在白茫茫雪地中。
  每人身前设一高几,高几上设匙箸香盒,又有果馔美酒。
  乌银洋錾自斟壶盛着剑南春,宋瀚远起身拂袖,遥遥朝沈砚端起十锦珐琅杯。
  “陛……严先生,请。”
  态度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砚面色淡淡:“……嗯。”
  宋瀚远往日能言善辩,也常和友人高谈阔论,天南地北聊着。
  可如今上首坐的是当今圣上,宋瀚远自然不敢造次,拘谨坐在下首。
  舞姬翩翩起舞,案后人人肃然,竟半点说笑声也无。
  屏风之后。
  褥设芙蓉,宋令枝高几前摆着的一应是她往日在家中喜爱的吃食。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眼睛笑如弯月。
  许是有下午姜氏那番话在,宋令枝一夜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宋老夫人瞧出不对劲,揉着宋令枝双肩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如意?若是这金丝燕窝不喜欢,让他们重做便是。”
  宋令枝唇角微扬:“倒不是为着这个。”
  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可见前方人影绰绰,不时有萧管之声传来。
  宋令枝轻声:“祖母,屋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宋老夫人向来疼爱宋令枝,闻言,岂有不应的理,又命白芷和秋雁好生跟着。
  宋令枝婉言拒绝:“难得府上如此热闹,让她们跟着去作甚?留在这里听戏曲岂不好,左右不过是在望仙阁,我又不走远。”
  宋老夫人知宋令枝有主意,也不强求,只让人送了暖手炉来。
  宋老夫人温声叮嘱:“外头冷得紧,莫要走远了,去去就回来。”
  宋令枝福身应“是”。
  喧闹落在身后,园中不知何时落了雪珠子,雪绽红梅,宋令枝款步提裙,沿着乌木长廊往下。
  想着在廊檐下这一两枝红梅哄祖母高兴。
  筵席上的笑声逐渐被抛在身后,深沉夜色凉如水,遥遥的,亦能听见临街的欢声笑语。
  鸦雀自夜空下掠过。
  蓦地,夜空中遽然传来一声响,礼花冲向长空,顷刻化成锦绣点点。
  香屑铺地,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眸之中。
  眼睫扑簌眨动,惊叹眼前礼花绚烂之际。
  蓦地,视线之中出现一抹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月白色圆领鹤氅,望着宋令枝的一双黑眸淡淡。
  身后是斑斓礼花,沈砚逆光而立。丝竹满耳,沈砚似是立在灯火阑珊地,一张脸忽明忽暗。
  宋令枝怔怔:“……沈、沈砚?”
  席上偷偷多吃了半杯酒,如今酒意正酣,宋令枝脚步颇有几分虚浮。
  适才望天久了,一双杏眸渐渐染上水雾。
  “你怎么、怎么也出来了?”
  台矶踩空,差点一脚往下摔去。
  沈砚眼疾手快抱住人,他凝眉垂目:“……吃酒了?”
  眼前是沈砚宽厚温热的胸膛,宋令枝眉眼染上倦意。
  她伸手,捏着指尖和沈砚比划:“只吃了一点、一点点。”
  她酒量浅,又有宋老夫人看着,只准宋令枝吃下半杯暖暖身子。
  无奈宋令枝实在不会吃酒,只几口,当即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沈砚眸色昏沉,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只吃几口就醉成这般?”
  宋令枝叠声,胡乱应着。约莫是酒壮人胆,宋令枝又想起先前姜氏同自己说的话。
  她垂首低眉,迷蒙着双目道:“我母亲下午同我说了些旧事。”
  沈砚不关心他人之事,即便那人是宋令枝的生身母亲。
  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伸手揽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虚虚将人朝前一揽。
  宋令枝自沈砚怀中抬起头,一双杏眸惺忪,却蕴着几分执拗顽固。
  她挽唇,温热气息落在寒夜之中,瞬间化成浓浓白雾。
  “沈砚,上辈子,你有没有……有没有喜欢过我?“
  宋令枝唇角笑意苦涩,似是不甘心,“哪怕只有、只有一点点。”
  片刻的动心,亦是动心。
  宋令枝一双眼眸近在咫尺,扑簌眼睫如雨中蝉翼,瑟瑟发抖,道不出的柔弱不堪一折。
  沈砚喉结轻滚,那双黑眸似与身后夜色融在一处,晦暗不明。
  良久,他偏过目光。视线穿过茫茫雪夜,落在那一簇红梅之上。
  答案不言而喻。
  宋令枝怔怔松开人,凛冽寒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她往后退开半步。
  醉意朦胧,宋令枝只觉头晕目眩。
  倏地,耳边落下沈砚低哑一声:“宋令枝。“
  宋令枝抬眸往上望。
  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只余孤独寂寥。
  他从来不信有人会无所求喜欢自己。
  旁人畏他敬他,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皇后留他一命,是因为他能替太子挡灾。
  人人皆有所求。
  沈砚不信,也不敢信。
  “你……”宋令枝呢喃,讷讷张了张唇。
  沈砚孤身立在黑夜中,雪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
  黑夜静谧,夜空又有礼花绽放,夜幕亮如白昼。
  廊檐遮挡,沈砚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中,那双狭长眼睛一如既往的凌厉。
  沈砚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身处热闹之外。人情暖热,好似一直都和他格格不入。
  宋令枝垂下眼眸,她喃喃:“沈砚,你也是个蠢的。”
  两世为人,从来不曾有人、也不曾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同沈砚这般说。
  沈砚盯着宋令枝,不语。
  宋令枝扬起双眸,她不想同姜氏一样,被一场误会耽搁多年。
  “沈砚,我从来都不知你在想什么。倘若日后……”
  “过来。”
  沈砚忽而沉声,黑眸晦暗,如古井深沉,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忽然多出几道涟漪。
  宋令枝怔忪往前踏出半步。
  意识空白之际,倏然被沈砚抱了满怀。
  环在腰间的手臂强劲用力,容不得宋令枝有任何逃脱之意。
  她扬起脑袋,眉眼间飞快掠过几分不解和疑惑:“你……”
  耳朵抵在沈砚胸腔,宽松衣袂挡住檐下簌簌落下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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