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在沈砚身上看过如此的神态,他向来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即便当日以身为宋令枝挡剑,生死不明,他眉眼依然是从容的。
宋令枝别过眼睛,低哑应了一声:“嗯。”
末了,她又扬起眼眸,补上后半句,“自然。”
光影笼在沈砚脸上,他轻笑一声,笑意自唇角蔓延。
远处鼓楼传来遥遥的钟响,竟是大年初一了。
空中礼花如胭脂炫目,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宋令枝抬手挽起车帘一角,半张脸凑至窗前,本想着唤沈砚一同过去。
倏然,她后颈被人捏住。
沈砚低头,吻在她唇角。
颀长身影覆在宋令枝肩上。
窗外礼花照旧,挽起的车帘半隅,却只露出一道细细的光。
宋令枝白皙指尖紧紧攥着车帘,笨拙回应着。
檀香重重笼罩着自己,透过车窗的一角,不时有礼花光影照入车中。
伴着低低的呜咽之声。
少顷,那角车帘终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墨绿车帘随着夜风晃动,挡住了车外满院的风雪。
马车内青烟氤氲,烛光摇曳。
良久,覆在宋令枝身上的黑影终于移开。
沈砚抬手,指腹轻轻掠过宋令枝唇角。似要将那抹嫣红映在自己指尖。
烛光燃尽,只剩满车的昏暗。
借着窗外浅薄的夜色,只听沈砚低低声音落在耳旁。
“……宋令枝,你不能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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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懂得还不少
如墨夜色氤氲着苍穹。
金窗玉槛, 香屑满园,不时有欢呼雀跃声传入马车之中。
宋令枝抬眸,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 如梦如幻。
马车昏暗无光, 沈砚一双眸子落在阴影中, 晦暗不明。
那声低哑犹在宋令枝耳畔。
她也曾听沈砚说过这话,在京中, 在江南。
可那时沈砚说的, 是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他也曾那样的游刃有余,垂首睥睨, 只单单一个眼神, 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宋令枝别过眼睛, 目视前方。又有礼花掠空,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脸上。
马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渐渐往下, 肌肤相灼之际,宋令枝缓缓低下眼眸。
半晌才道:“……嗯。”
……
闲云阁内。
连着吃了三四日的酒席,宋老夫人身子骨弱, 早禁受不住, 昨儿夜里寻了大夫来,吃了药方觉好些。
今儿管家请的酒席都没去, 只挨着熏笼边上坐着叙家常。
鎏金珐琅脚炉搁在角落,地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 一众婆子如燕翅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满屋花团锦簇,衣裙O@。
倏然,院外有小丫鬟的通传声传来, 说是姑娘来了。
猩猩毡帘挽起, 宋令枝一身烟紫色忍冬纹广袖长袍, 带着雪帽,肩上披着孔雀翎斗篷。
入了屋,自有丫鬟接过宋令枝肩上的斗篷,自去拂开雪。
宋老夫人忙忙将人拉到怀里,好一阵揉搓:“外面可是又下雪了,你身子骨弱,可别冻坏了,让他们抬着软轿才是正理。”
宋令枝眉眼弯弯:“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惦记着祖母。”
宋老夫人乐开怀:“我有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惦记着。”
她满脸堆笑,扶着宋令枝的美人肩道,“怕是又琢磨着福安堂那事罢?”
屋内一众婆子笑开,有说宋老夫人菩萨心肠的,也有说宋令枝心地仁善,肖极老夫人。
虽是奉承话,宋老夫人却乐意听他人夸宋令枝,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枝枝可不就是哪哪都好,你说的福安堂那事祖母这两日也寻其他几家问了。”
江南富庶,不光宋家,其他几家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也不少。
宋老夫人轻声道:“算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只是如今那些孩子还在那边,闹大了,也怕他们狗急跳墙,对孩子下狠手。”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这也不难,账目作假暂且不提,就说那小孩不懂规矩,除夕夜冲撞了我,还偷了钱公子的钱袋。”
宋老夫人狐疑望着宋令枝,笑着敲她脑门:“你这个鬼灵精的,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来祖母帮你参谋参谋。”
宋令枝捂着脑门佯装委屈。
“祖母眼皮底下,我哪敢做什么。不过是想着借此事闹大,给福安堂送去两三个我们府上的嬷嬷,明着是教孩子规矩,暗地里……”
宋令枝挽起唇角:“有我们的人盯着,想来他们也不敢太放肆。”
如若行得通,其他几家也可送教养嬷嬷过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眼睛笑没了缝隙:“你这主意倒是好。”
又转身朝柳妈妈道,“去取账本来。”
既然要设福安堂,那自然事事都得考虑齐全,不可马虎。
宋老夫人一手执着眼镜,挨个教宋令枝,又道。
“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你这一出,怕是挡了多少人的求财路,只怕他们穷鼠啮狸,对你下手。”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让你父亲挑几个得力的护院,可别让那些不长眼的玩意伤了。穷途末路的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令枝颔首:“孙女知晓了。”
又说了会闲话,忽的见一抹白色身影从博古架上跳下,直往宋令枝怀里钻去。
是宋令枝先前从云黎那抱来的小猫,一双蓝色眼睛圆溜溜,比蓝宝石还要耀眼几分。
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
温热落在臂弯,一身猫毛油光水滑,毛茸茸的大尾巴蓬松柔软。
许是看出宋令枝眼中的避让,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满朝宋令枝喵呜两三声。
又拿圆滚滚的小脑袋去拱宋令枝。
宋老夫人乐呵乐呵:“乖宝倒是好脾性,前夜我身子不适,还是它去叫的柳妈妈。”
宋老夫人拿小鱼干逗弄乖宝,眼睛带笑,“你这几日忙着福安堂,要不乖宝就留在祖母这,祖母帮你照看。”
宋令枝抱着白猫躲开,起身往外走:“那可不行,它如今都这般沉了,若是再在闲云阁待着,怕是日后我都抱不动了。”
宋老夫人笑嗔:“净胡说。”
却也没有阻止宋令枝。
……
朔风凛冽,廊檐下雪珠子簌簌飘落,台矶上堆着厚厚白雪。
宋令枝袖中的暖手炉自有白芷接了去,如今躺在她臂弯的,是乖宝肥润的身影。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奴婢帮你抱着乖宝罢,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冻着手。”
宋令枝不以为然,拿斗篷挡住迎面的冷风,乖宝蜷缩在她怀中,抱着尾巴睡得正香。
“罢了,吵着它睡觉可就不好了。”
书房就在前方,宋令枝抬抬手:“不必跟着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识趣福身告退。
书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百合大鼎,鼎中燃着松柏宫香,暖香萦绕。
绕过十二扇岁寒三友的缂丝屏风,入目是一方黄花梨大理石书案,身后满墙玲珑木板镶嵌。
宋令枝少时不爱念书,可家中笔墨纸砚,却都是最好的。
雪浪笺轻搁在书案上,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宽松的广袖轻垂在扶手之下。
眉目疏朗冷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拢在袖中。窗外树影参差,凌乱光影穿过纱屉子,无声落在沈砚手边。
宋令枝轻手轻脚绕过屏风,尚未来得及动作,怀中的白色身影忽然从怀里跳开。
乖宝迈着小短腿,松软的尾巴在空中一耸一耸,直往沈砚走去。
不知为何,往日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的沈砚,却格外招乖宝的喜欢。
但凡见着沈砚,乖宝总是屁颠屁颠甩着小短腿过去。
“小没良心的。”
宋令枝无声嘟哝抱怨。
她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踱步过去,宋令枝伸出手,“乖宝,过来。”
乖宝“嗖“一声往后躲去,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毛茸茸的身影蜷缩在一处。
双目圆溜溜,挑衅盯着宋令枝,粉色爪子绕到后脑勺,挠挠脑袋。
它躲在案下,宋令枝伸手够不着。
无奈之下,只能半蹲着身子。
宽松衣袂轻拂在地上,沈砚还在睡着,宋令枝不敢大声动作。
透着薄红的手指轻抬至半空,她轻声:“乖宝。”
乖宝静静抬眸,往宋令枝投去一眼,它慢慢往前挪动两三步。
宋令枝轻轻松了口气。
乖宝两只胖爪子撑着木地板,忽地纵身一跃,直往沈砚怀里钻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手忙脚乱想要去抓那抹白色影子。
毛茸茸的尾巴从指尖溜走。
宋令枝站立不稳,倏然身子往下跌去,她一手撑在沈砚膝上。
肌肤相碰的瞬间,宋令枝猛地一怔,她愣愣抬起双眸。
一双浅色杏眸宛若秋水,蕴着惶恐与不安。
四目相对,透过那双漆黑瞳仁,宋令枝清楚看见了沈砚眼中怔忪的自己。
沈砚目光缓缓往下,落在自己双膝处。
宋令枝慌不择路解释:“我不是、我只是……”
书房外倏地响起岳栩的声音:“主子,药煎好了。”
扇木门推开,岳栩只来得及望见沈砚脚边一抹娇小的身影。
他身影僵直。
不待他细看,沈砚喑哑之声已经落下:“滚出去。”
岳栩吓得连连往后退,再不敢多看一眼。
扇木门轻阖,园中光线彻底被隔绝在外。
满屋寂然,万籁俱寂。
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梅,许是晨间折下的,红梅上还沾着细碎雪珠子。
宋令枝盯着红梅望了半晌,耳尖跟着泛红。
沈砚声音轻轻:“……还想蹲多久?”
“我……”
语无伦次,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闪躲紧张,“岳统领……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就蹲在沈砚的脚边,屋里并未掌灯,光影昏暗不明。
怎么瞧都像是……
沈砚垂着眼眸,薄唇挽起几分笑。
他伸手,手腕轻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抱在腿上。
清冷的檀香味再次在鼻尖蔓延。
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只觉二人的气息交叠在一处。
书房幽暗,只余少许光亮落在窗边。
罪魁祸首蜷缩在临窗案几上,抱着毛茸茸的尾巴打着小盹,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好事。
宋令枝低声呢喃,半边手掌还撑在沈砚肩头。
“我是想把乖宝抱走的。”
沈砚低头,在她红唇上轻碰了一下。
宋令枝面色泛红,声音磕磕绊绊:“不是、想、想……”
沈砚又碰了一下。
力道极轻,可环着宋令枝腰肢的手臂却半点也不曾松开。
他轻笑:“继续。”
宋令枝不再言语,红唇紧紧抿依j着,恼羞成怒盯着沈砚。
沈砚一手捏着宋令枝的手指,眉眼透着慵懒和随意,他意有所指:“懂得还不少。”
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宋令枝迟疑一瞬,而后从脖颈到耳尖都涨红了,她结结巴巴:“你你你……”
沈砚似笑非笑望着人。
宋令枝满腔的恼怒悉数消失在唇齿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昏沉的天幕不见一点地方,一眼望去,满园雪色。
宋令枝仍坐在沈砚膝上,一双杏眸水雾潋滟,须臾,眼角的泪珠又一点一点被沈砚吻去。
她气喘吁吁,上起不接下气,双足没了力气,一双乳烟珍珠软底鞋轻悬在半空。
撑着沈砚肩头的手指也透尽力气,差点滑落在地。
双目空洞无神,似是还没缓过劲。
反观沈砚,却依然从容不迫,冷冽的一张脸淡定如初。
宋令枝讷讷扬起脑袋,不解:“你怎么、怎么不用换气的?”
她还是如先前那般没有长进。
不像沈砚。
宋令枝泄气塌着双肩,“明明孟老先生还说你身子虚,让多给你补补的。”
宋令枝小声絮叨。
无意抬眸,眼前那双黑眸如湖面平静。
沈砚唇角噙着笑,一动不动望着宋令枝。
心口重重一跳,连着吃了几回亏,若是再不懂沈砚这眸色有何意,宋令枝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了。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
沈砚稍微用力,瞬间,二人位置调换。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宋令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之中,双手被按在扶手之上。
再也不是浅尝辄止,落在唇上的力道极重,似雪落梅枝。
窗前美人瓢中的红梅一如既往的灼目,细雪融化,红梅愈发嫣红,似胭脂娇艳欲滴。
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渐渐往下,无意碰到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
沈砚忽而停下,扶着宋令枝的后脑勺往前,他嗓音低哑。
“差点忘了,枝枝还欠我一个手镯。”
那时在弗洛安,宋令枝说好亲自做好手镯送给沈砚,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手镯没做成,设计的草图也都没带走。
宋令枝气息急促,一口一口缓着气,她急着脱身。
“草图、草图我还记得。”
宋家名下也有玉石铺子。
宋令枝轻声:“我可以做新的送你,只要你……松开我。”
檀香氤氲,沈砚眸色沉沉,哑声应了一声:“嗯。”
宋令枝眉开眼笑。
再待下去,兴许她今日都走不出这书房。
宋令枝挣扎着起身:“那我先……”
黑影再次覆上,沈砚轻笑落在宋令枝耳边:“明日再松也不迟。”
……
长街人潮涌动,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拥着宋令枝朝前走。
“姑娘,先前你要的玛瑙奴婢都让掌柜留着了。”
宋令枝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心中翻来覆去将沈砚骂上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