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
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沈砚永远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绝望决绝,万念俱灰。
可如今――
同样一双眼睛,落在贺鸣脸上却只剩温柔柔情。
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紧,指骨泛白。
他双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七宝香车。
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这般缱绻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当沈砚是好奇:“陛下,车上坐着的是贺少夫人。她今日随宋瀚远入京,属下听闻宋瀚远在京中四处打听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苏老爷子当初齐齐被赶出太医院,此后孟瑞归隐山林,不见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寻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远在京中找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属下去寻孟瑞老先生?毕竟当年他是因为陛下才被赶出……”
事关皇家密闻,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阴寒彻骨,沈砚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拨动。
他嗓音阴沉,眉宇间阴霾笼罩:“岳栩,朕何时喜欢多管闲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陛下……”
沈砚拂袖,扬长而去。
颀长身影逐渐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亲自来求他。
……
春雨绵延,展眼临至清明。
细雨霏霏,空中雨丝摇荡,长街湿透,连着在京中打听了数十日,无一人知晓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着似日落西山,宋瀚远无奈,悄声命下人备好后事。
棺木也在寻人送上好的来。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双眼睛哭干,任凭贺鸣和宋瀚远如何劝说,她仍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阴雨细密,白芷悄声上前:“姑娘,奴婢命厨房做了乳鸽汤,那乳鸽炖得烂烂的,姑娘好歹吃上一两口。”
宋令枝无力摇头:“你和秋雁吃了罢,我不想吃。”
白芷忧心忡忡:“那可不成,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点,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见,也舍不得姑娘这般……”
白芷低声哽咽,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将茶盘搁在案几上。
“秋雁说是身子不爽利,等会要去百草阁抓药吃。”
……百草阁。
京中的百草阁宋令枝也曾去过,上回听那的大夫说,那百草阁如今百年有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来应是认识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转动,宛若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白芷,备车。”
她款步提裙,匆忙回了自己院落,“打发人同父亲说一声,就说我出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白芷不敢耽搁,赶忙命人备车套马。
百草阁古朴,静静伫立在雨雾之中。
抓药的伙计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宋令枝。
闻得宋令枝的来意,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刚到京城,并不曾听过这人。我们东家和掌柜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药了,如今还没回来。”
宋令枝心急:“他们是去的哪里,可有说何时回来?”
伙计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东家只说去了山里,若是快的话,少则一个月,慢的话,就得往上数,至多三个月。”
宋令枝两眼一黑,宋老夫人兴许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身子摇摇欲坠,谢过伙计,宋令枝垂头丧气走出百草阁。
倏地迎面走来一个妇人,宋令枝不曾抬眼,只往旁边避开。
那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少顷倏然转身,提裙朝宋令枝跑了过来。
“……宋、宋姐姐?”
云黎梳着妇人发髻,一双眼睛惶恐不安,直愣愣盯着宋令枝看。
蓦地又垂眼望宋令枝身下的影子,侧目看见宋令枝身旁的秋雁,云黎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你你你,鬼鬼鬼……”
秋雁被困在火中那日,云黎是亲眼瞧着秋雁的尸身被人抬出来的,如今又见到人,云黎只觉眼前一黑。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末了又觉失礼,稍稍往前挪动半分。
颤着眼皮偷偷打量秋雁。
秋雁福身行礼:“见过云……”瞥见云黎的发髻,秋雁改口,“见过夫人。”
云黎惊魂未定,轻轻拿手指戳了戳宋令枝的肩头。
还好,是热的。
不是鬼。
云黎长松口气,突然又想起岳栩先前同自己打听护院的画像。
那日将画像交到岳栩手上,云黎一连多日都不曾睡好,后来又听闻云府上下,但凡和那个护院共事过的下人,都被岳栩找过。
云黎心中更是不安。
如今瞧着宋令枝安然无恙,云黎双眉紧拢,隐约觉得这事和自己的护院脱不开干系。
她轻声试探:“之前我家那个护院,你后来可曾见过?”
云黎问的自然是魏子渊。
宋令枝点头:“见过的。”
云黎抿唇:“他还好罢?可还、可还在人世?”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
云黎紧皱的双眉稍拢,缓缓自胸腔舒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还好没出事。”
她挽着宋令枝道,”宋姐姐,你怎么又回京了?你刚刚在打听谁,我听着,怎么像是姓孟?”
宋令枝眨眨眼:“孟瑞,孟老先生,你可认得?”
云黎唇角笑意稍敛,如潮水退去。
她讷讷:“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宋令枝如实告知:“我祖母病重在榻,想求孟老先生施以援手。”
云黎欲言又止,悄悄将宋令枝拉至马车旁,细雨敲打在油纸伞上。
云黎压低嗓子:“你若是想求别的大夫,我还能帮忙。可若是孟瑞老先生,约莫这满京城翻遍,你也寻不到他的人。”
云黎实话实说,“如今就连孟家上下,也不知孟瑞老先生的行踪。”
宋令枝难以置信:“京城这么大,他若还留在京中,怎么可能满京城的人都不知他下落?”
云黎轻叹口气:“确实有人知晓。”
宋令枝着急打断:“……谁?”
云黎抬手指向上空。
不言而喻。
……
摇曳的雨雾弥漫在眼前,宋令枝撇下白芷和秋雁,孤身一人在长街走着。
长街空荡,许是下着雨,街上行人并不多。
宋令枝漫无目的走着。
耳边只剩云黎低声的那一句:“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沈砚。
雨珠砸落在宋令枝手背,她只觉身子滚烫得厉害。
摊开掌心接住一g雨水,冰凉雨珠滑落指尖。
宋令枝扬起眼眸,忽而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贺……”
思及上回沈砚落在自己冰冷的视线,“夫人”二字在唇齿间捻过,岳栩又硬生生改口。
“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宋令枝越过岳栩,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提裙疾步。
转过拐角之时,马车车帘忽然挽起,透过白茫茫的雨幕,沈砚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瞬间映入眼中。
剑眉凌厉,那双黑眸冷冽森寒,隔着饔昴宦湓谒瘟钪α成稀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沈砚淡声:“上来。”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先前在京中、在沈砚身边,曾听过无数次沈砚这般对自己说。
他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岳栩早早悄声退下。
长街安静,雨雾清冷,那双如墨眸子低敛,沈砚泰然自若。
宋令枝头也不回,疾步转身步入身后的青石巷子。
雨声遥遥抛在身后。
沈砚冷声,一字一顿:“――宋令枝。”
声音落在雨中,似冰玉落泉。
宋令枝走得更快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写好的两千字全删了,感觉hzc还能烧得更旺,抱歉今日只能更短短的一章,我重新找下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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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沈砚,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雨声不绝于耳, 宋令枝走得极快、极快。
她垂首低眉,不敢回首多看一眼。
雨声淅沥,宋令枝好似听见有人从马车下来, 好似听见了脚步声。
冰冷的三个字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 可笼罩在周身的冰冷却半点也不曾褪去。
沈砚好像还在盯着, 那道冷冽的视线自始自终都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蓦地,油纸伞好似撞到人, 宋令枝惊恐扬起眼眸。
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玄色油纸伞轻抬,沈砚那双幽深眸子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视线。
心口一滞, 宋令枝当即转身。
忽的, 身后落下沈砚轻轻的一声:“……不想找孟瑞了?”
身影僵滞, 宋令枝缓缓、缓缓转过身,她眼中瞪圆。
连日多来压在心底的伤悲绝望一同涌上心口。
宋令枝恼怒不已, 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从未用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沈砚说话。
宋令枝眼中落寞悲怆,半点温情柔意也无,同她望向贺鸣时的温柔缱绻迥然不同。
雨雾横亘在两人之间。
沈砚眼眸泛冷, 单手捏拳。
他不喜欢宋令枝用这样的目光望自己。
以前不喜欢, 如今更不喜欢了。
沈砚嗓音清冷:“宋令枝,你求了那么多的人, 就没想过求朕。”
他声音轻轻,“朕知晓孟瑞在何处。”
暗卫的密信从未断过, 沈砚知道宋令枝这些时日都在寻找孟瑞的下落。
朝中旧臣,当年宫中伺候的旧宫人,还有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太医……
便是京城的几处山林, 宋令枝也命府中下人入山寻找, 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看着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泯灭。
雨雾朦胧,宋令枝一双盈盈秋眸蕴着水雾,沈砚双眉稍拢,不冷不淡丢下两个字。
“――上车。”
象牙白圆领长袍从宋令枝眼前越过。
宋令枝看着沈砚视线似有若无从自己眼前掠过,看见他撑着伞,面无表情越过自己。
他好似笃定自己会追上去。
双足定在原地,宋令枝僵硬着身子,不曾往后多走半步。
身后迟迟等不到脚步声落下。
沈砚驻足侧目,天青色雨幕中,宋令枝身影单薄孱弱,如杨柳不堪一折。
肩膀轻颤,似是在竭力抑制嗓音的哽咽。
青石巷子寂寥无声,只有雨声满耳。
宋令枝转首,一双眼睛盯着青石白墙走,背对着沈砚一言不发。
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滴落至衣襟。
沈砚眼眸轻动,如墨眸子低垂,暗下一瞬。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摩挲。
良久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沈砚只能听见宋令枝小声的啜泣。
终于,他往前走开半步,油纸伞轻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却在抚上宋令枝眼角的那一瞬。
宋令枝撑着伞,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望向沈砚眼中只剩戒备抗拒。
沈砚眸色沉沉,剑眉冷冽。
忽而又想起贺鸣倚在宋令枝肩上的那一幕,那样的柔情脉脉,刺目碍眼。
乌沉视线渐暗,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青筋泛起。
蓦地,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陛下知晓我祖母为何会病重吗?”
手中的油纸伞陡然丢开,宋令枝扬起脸,“是因为我。”
大夫说,宋老夫人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时,宋老夫人还挂念宋令枝日后会不会受沈砚的欺负。
老人家身子骨本就受不得累,又接二连三受到打击,身子怎么可能不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