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披在身后, 带着微微的潮湿, 凉意顺着发梢扫到傅归荑的脖颈, 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你有心事?”裴Z看着镜子里的傅归荑,语气很肯定。
傅归荑此时内心紧张惶恐,晚上用膳时还是被裴Z看出端倪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傅归荑须臾间已然稳住心神,抬头直视镜子里的裴Z,问他:“想不通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我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人,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裴Z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单纯地问问题,并没有排斥、讨厌,怨恨等神色,莫名堵在心口的烦闷一挥而散。
“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在众生相遇,大概这就可以称呼为――宿命?”
裴Z轻笑一声,屈指划过她的脸颊,顺着精致小巧的轮廓一路到底,点在她微动的咽喉上,迫使傅归荑呼吸微窒。
“宿命?我看更像是孽缘。”她侧头看向裴Z。
他凑上来,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两人间交织,难舍难分。
裴Z的双眸暗沉,“你承认与我有缘。”
傅归荑垂眸躲避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是我造孽。”
裴Z哈哈大笑,猛然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那什么,我不方便。”傅归荑抓住他往自己前襟探的手,红着脸说道。
裴Z愣了下,脸色变得十分精彩,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自然地往下移,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心揉搓。
“早点休息。”他轻轻吻了吻傅归荑的嘴角,“若是哪里有不适,一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傅归荑乖巧地点头,毫无预兆地自言自语:“如果我哥哥要是没死就好了。”
她盯着裴Z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斟酌道:“这样、我们也许可以……”
傅归荑的手覆在裴Z的手背上,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裴Z脸上的震惊喜悦不似作伪,他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我想的那样。”
傅归荑淡然地嗯了一声,补了句:如今他不在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处理这件事。”
裴Z激动得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钻进松散的指缝里,紧紧扣住。
他的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傅归荑不等他的回应,兀自闭上眼。
裴Z目光眷恋地凝视她好半晌,眸底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王沐然的真相。
然而裴Z一想到后果,喉咙里的字像扎在肉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傅归荑承受不起二次打击,他也不敢想象她知道自己故意制造傅归宜的死后反应。
心里暗自决定一边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另一边加快速度寻找真正的傅归宜。
等他把活生生的傅归宜带到她眼前,再找个借口糊弄王沐然的乌龙一事,方能两全其美。
裴Z见傅归荑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无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抬起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去抚摸她,却又停在她的长睫前,隐忍克制地戳了戳她细密柔软的睫毛。
她于天下是芸芸众生,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
赠他不传的马术,替他设计连弩,在他不管不顾欺负她、强迫她的时候还替他在世子们面前说好话。
裴Z知道她不是懦弱,更不是故意讨好,是因为她懂他。
他们都想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她这么好,他怎么会放过她。
这是他的珍宝,裴Z像一只吝啬又凶残的恶龙,任何觊觎她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抹杀。
眼眸流转,他在脑海过了一边自己定下的计划,确认没什么遗漏后,贴在傅归荑阖眸入睡。
傅归荑这一觉睡得比她预想的要踏实,或许是裴Z的手掌太暖,替她缓解了不适和疼痛。
无论晚上她如何翻身,腹部始终被炙热的掌心占据一席之地。
*
“外面在下雪,想看什么书叫人取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雪天路滑,你身子受不得凉。”
裴Z坐在床前替她扯好被角,接过暖炉试好温度,小心放在傅归荑手里。
“天天在宫里,有些闷。”傅归荑还想争取出门的机会。
昨日与哥哥同桌用膳,他隐晦地告诉她想办法去藏书阁一见。
裴Z见她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失笑道:“瞧你一副苦瓜脸,不知道还以为我虐待你。你要真想去,等小日子利索了,天气好些再出门行不行?”
傅归荑听出这是裴Z妥协后的让步,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于是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叫人给你送来点新奇玩意,是前些时日地方官员进贡上来的。”
裴Z说完直起身,准备去上午朝。
他转身走出门口后,脸立刻沉下来,对赵清森寒道:“让秦平归查一下,藏书阁里面有什么东西,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去那里。”
赵清面对裴Z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依旧难以适应,他谨慎小声地答了句是。
裴Z大步流星离开之后,傅归荑目光下敛,落在自己的腹部。
自从那次两人约定后,裴Z再也没有逼迫过她生孩子。
药也换成了最初的药方。
傅归荑才知道,这里面的药也有避子的成分。
裴Z知道她的身体不好,生孩子又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罪,不敢拿她的性命随意冒险。
她当时内心非常复杂,原来他在这么早之前已经在为她考虑了么?
傅归荑知道在子嗣这件事上裴Z面对了多大的压力。
东宫美人有孕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堵住朝臣们十个月的嘴,十个月后他又该怎么办?
裴Z从未在她面前吐露一丝一毫。
她内心纠结不定,一方面哥哥没死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
另一方面她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对裴Z坦白,他为她走出哥哥死亡的阴影做了很多事,傅归荑都看在眼里。
昨晚上她试探裴Z的态度,见他是真心希望傅归宜活着,但是哥哥好像又不愿裴Z知道。
傅归荑头大如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先见到哥哥,问清楚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傅归荑望着窗外大雪,哥哥昨日没说是什么时候,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手里的暖炉渐渐变凉,傅归荑恍然惊觉雪不知不觉停了。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她终于能踏出东宫,身后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我自己进去。”傅归荑把人留在门外,只让素霖跟着。
藏书阁里面没有其他人,今日专门为她一个人开放。
走在空荡荡的木梯上,踩踏声咚咚咚地回响整个隔层。
傅归荑不知道哥哥在第几层等她,只能慢慢地走,时刻注意周围有没有线索。
轰隆。
楼下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傅归荑和素霖立刻被吸引往下看。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傅归荑灵光一闪,把素霖支走。
素霖神色犹豫,她不敢轻易离开傅归荑半步。
“去吧,楼上肯定没有其他人。”傅归荑笃定道。
素霖心里清楚,藏书阁从昨日起就不允许进人,她到底不放心下面出了什么事,说自己去看一眼马上就回。
傅归荑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立刻往上一层走。
刚踏入三楼,手腕就被抓住。
傅归荑转身一看,秦平归就在她眼前。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傅归荑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又像想到什么,登时像触电般缩回来。
秦平归低头怔怔看着她,张开口,喉结滚动却也吐不出半个字。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哥哥!”
傅归荑抱住秦平归,声音低哑:“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平归张开双臂悬在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神后用力搂住傅归荑瘦弱的后背。
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傅归荑的泪瞬间溢出眼眶,肩膀上下剧烈起伏。
“不哭,”秦平归嗓音闷哑,手笨拙地替她拍拍背:“哥哥回来了,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傅归荑摇摇头,拼命止住抽泣:“我一切都好,你呢,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从秦平归的胸口起身,连忙上下打量他。
想到裴Z告诉她,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最危险的前线,她忍不住一阵后怕。
多少次生死与他擦肩而过,若是其中差了分毫,她今日都不可能再看见他。
“我一直很好。”他从怀里拿出块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痕,打人杀人他样样在行,哄女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宝贝妹妹他真是一窍不通。
兄妹两人分明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苦痛,却仍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已经过去,他们期待的是未来的每一天。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从未分离。
傅归荑记起正事,问他为什么不让裴Z知道他的身份。
秦平归双手扶住傅归荑的肩头,弯腰半蹲与她视线平视,目光歉疚。
“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秦平归三言两语裴Z如何把王沐然的死伪装成傅归宜悉数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脚连连后退,浑身颤抖着:“你说,他一早就知道王沐然是假的,甚至故意引导我认错!”
秦平归见她眼眶张大,眸底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心里愈加后悔自责。
“是,我也参与了。”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你想怎么……”
傅归荑抬手捂住秦平归的嘴,阻止他往下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
秦平归非但没有因为傅归荑的原谅而松了口气,反而心里堵得慌。
他的妹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完全可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甚至像打裴Z一样给她两个巴掌,不、甚至捅他一刀,几刀都可以。
“你打我吧。”秦平归握住傅归荑的手腕,狠狠往自己脸上摔。
“不。”傅归荑往回缩,然而她的力气不足,还是擦过秦平归的下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傅归荑连连摇头,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地落下。
蹬蹬蹬。
是素霖上楼的声音。
傅归荑立刻调整好心情,朝楼梯喊道。
“我渴了,替我去拿盏茶。”
脚步声停下来,而后慢慢远去。
“是,贵人。”
傅归荑看向秦平归脸上的红痕,眼里心疼:“别这样,哥哥,我怎么会怪你。”
她双目微赤,伸手轻抚上那道指印,欣喜又激动:“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秦平归覆上傅归荑的手,垂眸快速眨了眨,将眼里的泪光散去。
“我之所以瞒着裴Z自己的身份,是想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
秦平归说完自己的计划,淡淡一笑:“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全力配合你。”
若是之前傅归荑还在徘徊不定,此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
“我要回家。”傅归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回家。”
秦平归弯了弯眼睛,低头附上她的耳朵,低声说出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傅归荑凝神仔细听,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切记不可让裴Z发现端倪,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傅归荑对秦平归的信任毋庸置疑,用力点头。
“我走了。”秦平归替傅归荑拢了拢大氅,依依不舍地翻窗离开。
他刚一走,素霖端着热茶走上三楼。
傅归荑接过装模作样抿了口,又在三楼转上几圈,最后随意从架子上抽出几本书离开。
“你今天哭了?”
裴Z回来后第一时间察觉到傅归荑的异常,她的眼尾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联想到素霖来报发生在藏书阁的事,裴Z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
“藏书阁三楼太久无人去了,灰尘粘到眼睛上罢了。”傅归荑临时编出个理由。
她没想到素霖看出来了,还将这种小事告诉裴Z。
裴Z眼眸微眯。
她在撒谎。
早在知道她要去藏书阁选书时,他就命人将里里外外打扫和检查了好几遍,不可能存在她说的这种情况。
裴Z脑海里迅速过了一边她最近的举动,没有发现她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她更不可能听到任何他不允许传到她耳朵里的事。
他心口陡然腾起烦躁,傅归荑任何不可控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危险因素,包括她异常的情绪。
今天他回来用晚膳时,傅归荑全程都在有意无意躲避他的视线,尽管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掩饰,仍然逃不过裴Z的眼睛。
他选择隐而不发。
当然,裴Z可以用其他方法逼迫她说出口,但这不是他想与傅归荑相处的方式。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完全依靠他,相信他。
裴Z脸色阴冷,连带着一晚上整个东宫上下都战战兢兢的。
就寝时,裴Z本能地想从傅归荑身上确认自己的地位和存在,安抚他无缘无故焦躁的心,却被她躲了过去。
“我累了。”傅归荑闭上眸身体微蜷对着墙壁,这是拒绝他的意思。
裴Z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开口时反而带上几分玩笑:“今天做什么去了,这么累?”
傅归荑淡声道:“站累了。”
裴Z的手抚上她的腰侧,轻笑道:“哪里累,我给你揉揉。”
“不用。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傅归荑抬手阻拦他蠢蠢欲动的手,始终不肯回头看裴Z一眼。
她还没能完全消化今日哥哥带来的消息。
裴Z到底把自己当做什么?
居然故意制造哥哥的死。
难道他看自己痛不欲生的模样会感到快意吗?
他太可怕了。
傅归荑想,自己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亏她之前还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动,甚至还想将哥哥的身份与他坦言相告,想一个两全其美之计。
今日哥哥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告诉裴Z他就是傅归宜,按照裴Z的性子必定会让哥哥回苍云九州,顶替她的世子之位。而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裴Z,哥哥从今以后会替她守在父母尽孝,她可以时常回苍云九州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