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眼眸感动,摇头道:“不怪哥哥,你别自责。”
秦平归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宠溺,笑道:“你更不需自责,当年我是自愿的,如今也是。为我的妹妹,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眼里的热意汹涌而来,傅归荑登时别过脸,故意问他现在赶路离开吗?
秦平归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拒绝道:“现在还不行。别看我们出了京城,实则在京城范围三十里内都有暗卫,若是我们夜间行路,很容易被他们捕捉到踪迹。”
傅归荑闻言眼眶微张,觉得裴Z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连京城外也不放过。
秦平归不好意思地绕绕头,讪笑道:“其实是我弄的。主要是当年他提倡变革后,刺杀他的各路人马多不胜数,有北蛮的,有地方的,还有京城门阀世家雇的杀手,只有一路上层层截断刺客,才不至于让皇宫内的暗卫手忙脚乱。”
傅归荑哦了一声,不自知地蜷曲手指,生硬跳过这个话题,问起他明日的打算。
“我还是穿女装,用帷帽遮住脸。你扮做我的护卫,明日我们用马车离开,这样才不引人注目。等出了裴Z势力范围,咱么换快马赶路。”
傅归荑一切听从秦平归安排。
入夜,呼啸的冷风打在木格窗框上,铿锵作响。
两人都没睡着。
秦平归守在门口,闭目养神,傅归荑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说是简陋,实则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盖得被衾也是极好的蚕丝被。
只是临时将就的一夜,秦平归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哥哥,你冷不冷?”傅归荑忽然出声。
“不冷,你冷么?”秦平归睁眼,看向床榻上的人,那么薄一点,像个纸片似的。
傅归荑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裴Z他、他真的会信我死了么?”
秦平归失笑道:“傻妹妹,你跟他相处那么久,他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傅归荑啊了一声,没想到秦平归给出的答案如此出乎意料。
秦平归走到她床榻前,坐在一旁的圆木矮凳上,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够成功过逃离裴Z的地盘,为我们争取时间回到苍云九州。”
秦平归注意到火炉里的碳快要熄灭,顺手铲了新的进去,微弱的火苗没一会儿又冒了起来,暖黄的光照在秦平归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暖了几分。
“等到了苍云九州,咱们自己的地盘,他就算想硬抢,也要问问咱们的人同不同意。”
傅归荑被他的语气中的迷之自信逗笑了,哥哥已经把自己当成苍云九州,镇南王府的人。
这样很好,她还怕哥哥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完了,”傅归荑惊叫一声,上半身弹射而起:“我写信告诉父亲,你……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愧疚又难堪。
秦平归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换信件,话到嘴边变成:“没事,等回去给他们来个大变活人,到时候解释清楚就成。”
傅归荑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秦平归见傅归荑双唇抿着一条下压的弧线,眼神欲言又止。
傅归荑垂下眸,半晌低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与父亲母亲说……我与裴Z的事情。”
秦平归毫不犹豫地答应。
傅归荑眸中的紧张之色终于消散,她一晚上都在心里憋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云。
她已经打算此生不会嫁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家人度过余生便是最大的幸事。
秦平归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把裴Z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早点休息,”秦平归守在傅归荑床前,“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平归领傅归荑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两匹骏马并排而立。
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地离开京城。
出了京畿重地,两人迅速更换衣服,舍弃马车拿上假路引,驱马直奔苍云九州。
傅归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陵皇宫的方向。
往事如飞烟,聚散随风去。
傅归荑余光看见一旁的秦平归,不,如今他已成为傅归宜,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
哥哥,我们回家。
她昂首扬鞭,劈开一路荆棘。
*
南陵东宫。
裴Z面容憔悴地看着地上烧焦的尸体,连连否定这不是傅归荑。
素霖眼眸通红,压抑住蚊蝇般的抽泣声。
“哭什么!”裴Z指着她寒声厉喝:“这不是她,她没死!”
素霖一听,伏地而跪,后背的起伏颤抖不止。
赵清强忍着恐惧递上一物。
裴Z见到后两眼发晕,颤抖着手臂接过放在眼前。
这枚玉坠她前些时日向他讨了去,裴Z知道这是傅归宜的贴身之物,傅归荑从不离身。
掌心用力一握,剧痛直达心口。
他的手被灼伤血肉模糊,太医刚替他敷上药膏,又缠几层白色纱布。
裴Z复又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焦尸,缓缓蹲下,把它抱在自己怀里。
“他们都说这是你……”裴Z的下巴轻轻抵在尸体头部,双眸微赤,满脸神伤,“但我不信,我不想信。”
“傅归荑,这不是你,对不对?”
仵作验过尸体,年龄身型均与傅归荑一一对上。
裴Z的手不自觉收紧,蓦地忽然发现抓了慢慢一掌心的碳黑粉末。
他惊慌地松开怀里人,害怕因自己的蛮力而破坏她的身体。
一阵风刮过,粉末被风卷走,迅速消失在掌心。
裴Z猛地合拢五指,然而越是想抓紧,掌心的东西流逝越快,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那具尸体最终被裴Z烧成了灰,全数装进他要求烧制的龙凤呈祥青花纹瓷罐中,被他放进了西厢房。
罐子很大,空间只装满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裴Z闲来无事会用匕首在罐子内壁上刻字。
他和傅归荑的名字。
西厢房已重建完成,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过。
裴Z从那日起便睡在这里,躺在竹制的床榻外侧,里侧放上瓷罐。
他每夜都要抱住它入睡,然而无论他用自己的体温如何暖它,只要他一放手,须臾之间,瓷罐便会变得寒冷入骨。
夜晚,裴Z的头贴在瓷罐上,自言自语道:“傅归荑,你好冷,我真是没用,没办法让你暖起来。”
清泪无声地落在瓷片外侧,顺着饱满圆润的圆罐弧度缓缓淌下,拖出两道水痕,没入被衾,凝成水洼。
“傅归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裴Z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吝啬到,连梦也不肯施舍给我么?”
“你对我,怎么这么狠心。”
裴Z在短短一天内,体会到了从云端落入深渊的感觉。
他本想在新年那天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两人成亲的日子,她只要好好养身体,等着嫁给他就行。
傅归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裴Z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耀,权利都要与她共享。
他们二人会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傅归荑。
这些日子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傅归宜的线索又查了一遍。
在扩大搜寻范围后,他终于找到一点点方向,傅归宜很可能当年没有来到南陵,而是去了北蛮。
裴Z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他会弥补,他发誓无论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一定会帮傅归荑找到哥哥,了却她的遗憾。
谁知道。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六个时辰而已。
那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天,同样的东宫。
裴Z无声地呜咽起来,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护的狼群。
他淹没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远不会再来。
惊慌恐惧,痛不欲生。
傅归荑的死已经过去十天。
裴Z拥住瓷罐也无法再轻易入眠,只有在极累的情况下他才会打个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个时辰。
赵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着裴Z眯眼的时候悄悄点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这些时日,眼看着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数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间空荡荡的。
裴Z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脑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侧头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织金斗篷。
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边的赵清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裴Z动鼻吸了口气,皱眉问他:“你是不是点香了?”
赵清点头。
裴Z脸色大变,骤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炉,声色俱厉道:“给孤灭了!”
吓得赵清哆哆嗦嗦用脚踩灭。
裴Z又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待确认书房内没有一丝檀木香后才颓丧跌倒在靠椅上。
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冷声道:“从今以后,东宫上下不许点香,什么都不可以。”
赵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连忙磕头认错,心里却替殿下难受。
人已经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晚,裴Z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一点味道才敢踏入西厢房。
裴Z躺在榻上,侧头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声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的。”
半夜,裴Z从噩梦中惊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荡荡的床榻内侧,触到满手冰凉时才敢喘气。
他刚刚梦见瓷罐被打碎,里面的东西全都随风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Z小心将瓷罐搂在怀里,脸颊贴在上面,冷得透骨,却让他分外安心。
然而长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务,裴Z的身子日渐垮了下来,终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们炸开了花。
这些时日,他们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气压,周身的骇戾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每个人都鹌鹑似地不敢冒头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务。
他们是因为听说东宫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场大伙烧死了太子殿下宠爱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怀胎六月。
这种事换做是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有不长眼,想趁机靠女儿搏上位的佞臣趁机重提选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状,当场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带到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眼看着要活不成了,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众人心里门清,现在往东宫后院塞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裴Z醒来后,对上赵清等人担忧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当天传来太医替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但是他依旧不肯点檀木香。
“傅归荑,你走了半个月,我怎么感觉好像我已经快过完这一生了。”
又是睁眼无眠的一整晚。
赵清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传信给在苍云九州伪装成世子秦平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写清楚,请他想想办法。
秦平归,不,现在是傅归宜。
他不是第一次来苍云九州,却是第一次以“傅归宜”的身份来苍云九州。
踏入镇南王府前,傅归宜的脚步踟蹰,停滞不前。
傅归荑已经跨过门槛往里走,忽然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哥哥,走。”傅归荑笑着转头,朝他用力一挥手,示意他进来。
傅归宜眼神飘忽,心里难得紧张:“要不我们去给他们两位买点礼物,空手上门总归不合礼数。”
傅归荑走回来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谁回自己家还讲究这些,你平安回来是最珍贵的礼物。”
傅归宜还是还是不敢进去。
“父亲母亲等你很多年了,”傅归荑望着他的双眼,笑得灿烂明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傅归宜跟着笑,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同走了进去。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人。
他的父亲镇南王是个九尺高的壮汉,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很不好惹,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红了眼,浑身颤抖,差点跌倒。
他的母亲是典型的南陵人,娇小貌美,傅归荑的样貌大部分继承了她,母亲哭着把他抱在怀里,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甚至都没有盘问过自己的身份,更没有要求他摘下面具。
仿佛只是视线相对,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傅归宜想,血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妙。
遥想当初,他看见傅归荑的第一眼时,也是这种感觉。
傅归宜蓄在眼眶的泪水,悄然藏匿于母亲的乌发间。
他的回归暂时不宜声张。
晚上,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方桌上。
正好一人一边,四角俱全。
晚膳上的每一道菜,它们的味道,摆放的位置,傅归宜记了一生。
那是家的味道。
那夜月亮很圆。
当他收到南陵京城的传信时,内心冷笑。
裴Z这个没用的玩意,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傅归荑是假死的。
他淡定地回信。
大抵意思是请太子殿下节哀,下一个更好。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Z:我拿你当兄弟,你这么对我?
第68章 真相 后悔,亦无期。
裴Z坚持不肯点香。
从前他头疼失眠需要用到檀香安眠, 后来有了傅归荑,她比任何安神香的效果都好。
真是奇怪。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裴Z每一天都睡得格外踏实心安。
若不是她不喜参与南陵朝政, 裴Z恨不得走哪里都带上她。
又是一个无眠夜,陪伴裴Z的唯有床榻上冷彻如骨的瓷罐, 它比外面的冬雪还顽固。
雪尚能有一日被融化成水, 而它始终冥顽不化, 日复一日提醒着裴Z世间已无傅归荑。
裴Z累极,他开始出现幻觉。
忽有一日回到西厢房, 他眼前一片虚幻模糊,在虚无的幻想里恍恍惚惚看见傅归荑坐在书桌前写字。
她在写什么?
裴Z摇摇晃晃跑过去,还没碰见她的人, 傅归荑又闪现到窗边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