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去,纸上字迹晕成一团。
裴Z哪里顾得上去一一分辩, 他又快步跑到窗边, 伸出双手往前扑,拼命想要抓住她。
然而在快要触碰到她时, 傅归荑的影像化成轻烟散去。
裴Z扑了个空, 惯性力让他整个人撞上冰冷的木窗格, 额头上瞬间冒了个肿块。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顺着冷硬的墙慢慢滑下,蹲在墙角,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浑身发抖。
裴Z认出来了。
傅归荑写的是后会无期。
后悔, 亦无期。
裴Z的心像被挖了出来,胸膛血淋淋的, 痛不欲生。
他终于体会到当年傅归荑得知傅归宜死时的心情, 也终于懂得她为什么会欺骗自己, 傅归宜没有死。
裴Z憋红了眼,抬头望着空荡荡,黑qq的屋子,终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没有傅归荑的日子,他究竟还要过多久,他还能撑多久?
裴Z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下令让所有人都不提傅归荑,也可以像傅归荑一样假装她还活着,甚至可以派人去寻找与她长得相似之人人,再命令她模仿傅归荑的一举一动。
但那又有什么用。
终究不是她。
裴Z憎恶自己的清醒,憎恶自己的理智。
让他连骗自己都成了奢望。
他多想放纵一回,装作一切都翻篇,糊里糊涂地过完余生。
“太子殿下,您的……没事。”赵清住了嘴。
裴Z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行走在漫天大雪里。
赵清亦步亦趋撑着伞跟在后面,眼眶酸涩。
他方才以为自己眼花了,太子殿下的头上怎么会有落雪。
定睛一看,原来是白了头。
裴Z双鬓处雪白一片,还有逐渐望向下蔓延的趋势。
赵清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期盼着秦大人赶紧回来处理这件事。
太子殿下怕是已经到极限了。
裴Z坐在书房,看着掌心的玉坠怔怔出神。
他在想要如何处理傅归荑的死讯,裴Z不可能瞒着镇南王府一辈子。
她很在乎父母双亲,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伤心。
裴Z眼前渐渐漫出白雾,当初傅归荑提出用人伪装成傅归宜先行回苍云九州,再假装病逝的计划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愿意放下过去,还主动提出愿意和他成亲。
那几日,裴Z只要一想到他们即将成为夫妻,满心的欢喜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在议事时会忽然发出笑声,吓得正在回禀政事的大臣们面无血色,伏地而跪,不停磕头认错,一字不落地将自己没做好的事情统统交代,生怕慢一分就被发落。
裴Z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一批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期待着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夜。
裴Z眨眨眼,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然而心口的酸涩痛得令他难以呼吸。
“秦平归现在还在苍云九州吗?”裴Z嗓音嘶哑。
赵清回答:“还在,殿下要召他回京吗?”
赵清心里巴不得秦平归立刻回来,现如今唯有他能劝动殿下走出伤痛。
裴Z沉思片刻,“传令给他,让他用迂回的方式透露些她出事的口风,试探镇南王的态度。告诉镇南王,孤要娶她,百年以后一同葬入皇陵。”
赵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不准备让秦大人先回来。
罢了,但愿到时候他的回信能让殿下暂时释怀。
季明雪正好有事求见裴Z,正巧看见裴Z在把玩一枚玉坠。
他对这个玉坠记忆深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子殿下手上,但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不是傅世子的东西吗?”
裴Z身形一顿,掌心合拢收了起来,抬眼望他:“你倒记得清楚。”
季明雪被裴Z冷冽的眼神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解释:“微臣只是见这玉坠图案特殊,所以才记忆犹新。”
他可没有太子殿下抢人东西的意思。
裴Z不想与其他人谈论傅归荑的一点一滴 ,略过这个话题,问他有什么事。
季明雪交代了一下追云骑最近取得的成效,夸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傅归荑。
然而裴Z表情始终淡淡。
季明雪心里纳闷,往日他若是提到傅世子的功绩,太子殿下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今日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难道他与傅世子起了龃龉?
可是傅世子已经离京,两人还能发生什么争执。
季明雪按下疑惑,决定回去写信问一问傅归荑,他是真心欣赏这位大公无私,朗月清风的镇南王世子。
临走前,裴Z察觉到季明雪欲言又止的表情,皱眉问他还有什么事?
季明雪还想对刚进门的事找补一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臣是因为近日看见毒蛇大人手里也有类似图案的东西,所以才一眼认出这东西是傅世子的。”
裴Z眸光一凛:“你说什么?”
季明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裴Z盯视着手里的玉佩久久不能回神。
秦平归有个手串,上面刻有相同的图案。
方才季明雪说前一段时间,秦平归去找他一同商议京畿防卫布置。
自从睿王一党败落,京畿军权早就落入裴Z的手里,由季明雪负责。
秦平归本就是布防一块的好手,皇宫乃至东宫严密得如同铁桶一块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更何况他又是暗卫首领,季明雪得了他的指点不疑有他地照做。
秦平归,傅归荑。
裴Z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自己怎么会异想天开,认为秦平归会帮助傅归荑假死脱身。
两人之间并无瓜葛,秦平归又是他倚重的心腹,他不可能不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更不可能背叛他。
况且,他也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他又不喜欢傅归荑。
十年相伴,裴Z对秦平归的了解,大概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
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
裴Z是男人,他分得清秦平归对傅归荑是欣赏而非男女情爱。
裴Z不是没有闪过傅归荑假死脱身的念头,可仔细想未免有些荒唐。她除非真得了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
且不说她在南陵皇宫举目无亲,只能依附于他一人,便是真有帮手,也绝对不敢在东宫动手脚。
东宫的防护有多严,没人比裴Z清楚。
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躲在暗处的暗卫时刻警惕,一只耗子溜进东宫,裴Z都能知道它是公是母。
况且,若傅归荑没有死,那具尸体是谁?
谁有这么大本事从外面不声不响地运进来这么显眼的东西还不被他发现。
裴Z冷着脸回到西厢房,目光落在他日日相伴入眠的瓷罐上。
里面,真的是傅归荑吗?
裴Z皱眉叹了口气。
自己是疯了么,竟然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相比起南陵冬天的严寒,苍云九州只有早晚有些凉,中午一件薄衫足以御寒。
傅归宜闭上眼,坐在院外的摇椅上晒太阳,心道难怪傅归荑不适应南陵冬日。
按照两人的计划,镇南王府对外宣称世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大火被烧成重伤,目前在府内养病不见外客。
忽然,有到阴影投射在傅归宜脸上,他睁开眼,发现是他的父亲镇南王。
“怎么了,父亲?”他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除了最开始两天叫人还有些别扭,后来越来越顺。
“是这样的……”镇南王局促的模样与他凶悍的长相极不相符,他假咳两声掩饰自己的慌乱,支支吾吾道:“你妹妹说你曾经是当今南陵太子裴Z的暗卫,我想问问你,她在南陵京城过得怎么样,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傅归宜直起身,露出假笑:“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在傅归荑的要求下,他们在裴Z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保留傅归宜幼时流落北蛮,为裴Z所救,而后与他一路回南陵,定朝纲,统天下的事。
傅归荑对镇南王夫妇说,她在用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查阅京城户籍登记册的机会,最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傅归宜的线索。
她又在平溪猎场和诛杀北蛮余孽中立奇功,她向裴Z求到丹书铁券,以防某日自己身份暴露惹来灭族之祸。
镇南王叹了口气,“你妹妹向来是有十分委屈,最多只说三分的。”
提到女儿,他的眼里充满怜爱和愧疚,丝毫没有外面传言的剽悍之气:“虽然她没说,但我感觉她好像不一样了,故而有此一问?”
傅归宜其实在一年前调查傅归荑时就顺带调查了镇南王夫妇,但当时只道他们未免对自己的儿子过于小心。
南北战争期间,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几乎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即便出现也是在大军后方,镇南王从不让儿子冲锋陷阵,获取军功。
他对外皆称傅归宜天生孱弱,连他擅弓这件事也从不提。
这一点引起当时还是暗卫首领秦平归的注意,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溺爱儿子,况且镇南王看上去也不像个昏庸的父亲。
他查出真相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傅归宜眼眸微闪,语气轻松:“她在南陵皇宫过得如鱼得水,太子殿下看重,与世子们也相处融洽,大家都很喜欢她。”
他还顺便告诉镇南王,傅归荑将自己的学习笔记分享给其余世子们的事迹。
“最后那群世子们一人给了她一大袋银子,”傅归宜笑道:“妹妹很受欢迎,好多人想跟她做亲家,都在问‘傅世子的妹妹’有没有婚配?”
镇南王神情骄傲,在听见有人想娶宝贝女儿时立刻变脸:“阿荑自然是好的,那群腌H泼猴谁也配不上。”
傅归宜深以为然。
镇南王又与傅归宜聊了点其他闲杂的事,他不问傅归宜从前过得苦不苦,更没有露出同情之色,更没有说什么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他的话。
他们像朋友一般聊北蛮有什么风景,聊南陵又开了什么花,聊苍云九州好玩好吃的地方,聊镇南王以后要带傅归宜去夜猎,冬泳。
傅归宜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
他不再是刀尖舔血,行走在暗夜的毒蛇,也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北蛮皇宫里挣扎求生的秦平归。
仿佛他从未离开苍云九州,离开他的家。
最后镇南王把藩王令牌和印信都给了傅归宜,理所应当道:“阿荑说你很有本事,你现在做回了世子,那么就要担起镇南王府这个担子。”
镇南王一脸郑重地望着傅归宜:“我老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爹为你撑腰!”
他拍了拍傅归宜的右肩,有种托付一切的沉重感。
傅归宜垂眸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样东西,冷笑一声:“父亲,你其实就是不想干活,不必拿妹妹当借口。”
镇南王被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恼羞成怒骂了句:“不孝子,就知道气你老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傅归宜笑出了声,最后也没把东西塞回去。
“父亲,”傅归宜叫住终于能当甩手掌柜的镇南王,他问:“您和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镇南王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傅归宜,他眼神锐利,语气意味深长:“你是阿荑带回来的,她说是,你不是也得是。”
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雄狮在看自己骄傲的后代:“更何况,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认不出。”
傅归宜等镇南王走后,握住手中能号令苍云九州的信物,笑出了泪。
心里最后一点忐忑彻底消散。
偶有夜深人静时,傅归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万一他们认错了怎么办,傅归荑仅凭一个信物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傅归宜。
不可否认,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傅归宜时,他的心恐慌不已。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了与裴Z同样的心思,杀了真正的傅归宜,取代他的地位。
然而他到底没有裴Z那样狠的心,他看到傅归荑为了找哥哥付出的一切辛劳,不愿意她真心错付,故而在今日将萦绕堵在心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镇南王的质问,甚至做好他们认错人的准备。
自己曾经拥有过温馨的家,美好的家人,已经足够他回味一生。
他会做回秦平归,用余生去帮她寻找真正的傅归宜,同时守护她不会被裴Z再次胁迫。
他真的是傅归宜,真好。
另一厢,王妃拿着一大匣子首饰走到傅归荑的房间。
她已经搬回自己的闺房,原本的住处物归原主。
“阿宜、不,阿荑。“王妃笑叹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你们已经换回身份了。”
傅归荑走到房门口迎她,顺手接过东西放到一旁。
“不妨事,我也不习惯,母亲叫错也是人之常情。”傅归荑善解人意打趣道:“前几日有下人叫世子,我还以为叫我,穿着裙子就往马厩走,闹了个大笑话。”
王妃握住傅归荑的手,眼眶泛红:“我像做梦一样,你哥哥还活着,他回来了。”
傅归荑反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轻拍,安抚道:“母亲莫哭,一家人团圆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对,”王妃擦了眼角的泪,话音一转:“你从前不用这些珠钗步摇,现在恢复女儿身,我替你准备了些。”
傅归荑道谢,打开一看都是做工精巧又不失名贵的首饰,她在东宫里用的都是极致的好东西,母亲给的不逊色于大内所制。
她心里暖暖的,母亲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看样子非一日之功。
王妃拿起一只缠枝金蝶的珠钗往傅归荑头上簪,忽地夸了句:“你这单螺髻梳得不错。”
傅归荑嘴角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南陵的女子平日爱梳成这种样式,看着看着就会了。”
王妃不疑有她,笑道:“我们阿荑真厉害,天生就会打扮自己。”
傅归荑笑而不语。
王妃仿佛要将这么多年傅归荑扮成男儿的遗憾一次性弥补个够,一整天都在她房里教她如何梳妆打扮。
面对早就学会的东西,傅归荑乐于藏拙,成全母亲的兴趣。
她心里清楚,母亲是想弥补她这么多年来受的苦。
晚膳时,王妃带着自己忙活一下午的作品走到饭厅。
“好看。”镇南王是个大老粗,直观地表达了对自己夫人的赞赏:“王妃有眼光,挑的衣服首饰都极配我们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