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其中便是做账。
雪后几日,她哪儿也没去,就窝在内库房,和张红玉将内库房细致盘点了一遍。
“从前你在下人房,那两本薄册子压根算不上‘做账’,做账要讲究四柱,何为四柱便是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你刚上手,摸不着头脑也不打紧,只是要勤练,勤问。”
她指点晴秋如何借用四柱法做钱物帐,怎样划归“旧管”,如何算是“新收”,再以内库房每日支取实例,让她演算“实在”等。
从前在下人房时,晴秋镇日洗衣裳扫地,四处当碎催,只有刘嬷嬷用她时才能稍稍做些动脑筋的轻省活计,况且也从未真正教导过这些。
她心里着实感激张红玉,因此便越发苦学苦记。只是叫外人看了,不免觉得她犯了魔怔,镇日嘴巴里嘀嘀咕咕的。
除却这一层,还有一事令她内心焦灼烦闷,便是每日里层出不穷的生字――账本上不认识的字太多了,刚认识了一个,扭头就忘了,下了值倒在炕上,更觉得脑瓜子沉甸甸的,压根回忆不起来那些方方块块。
这是连张红玉都无能为力的事儿,况且她也没这个多余的功夫教晴秋识字。
晴秋无法,便盘算着等这月开支,好赖也买上一副笔墨纸砚。
教书先生怎么说来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况且她的记性在识字方面着实也不怎么样。
……
“行了,眼下也就这么着,等最后一拨货车回来时,咱们再来看。”红玉锁了库房大门,钥匙紧别在腰上。
晴秋为她打起伞,疑道:“眼下都快霜降了,天寒地冻的,怎么还有大车在外头”
张红玉罕见地卖起关子,“这有什么稀奇,他在比咱们连州更北更冷的地界呢……阿弥陀佛,别腊月里到家,那样全家人都操心得睡不着了。”
晴秋一头雾水,他是谁满府两个能带商队的老爷都在家呀。
*
内库房暂时不必应卯,晴秋便是跟着张红玉来燕双飞伺候。
这段时日下来,她从初时一步不敢乱走,到如今也渐渐揣摩出一点门道――
头一则是关于穆三爷的。
他一年里有半年不着家,就算回了连州也要日日出门请托、赴宴;而即便在家,不是在书房不蠹斋里倒着就是回张姨娘的东厢房里窝着,旁人拿家事问他,他只会说一句话:“找你姨奶奶去。”
第二则是关于三太太崔氏的。
崔氏无子,又甚少露面,府上关于她的传言不比张姨娘少,好听难听的都有,到底怎样,晴秋乍一进来也不甚清楚。况且,除了年节大宴,晨昏定省,三太太的确很少再踏出房门一步,连老太太似乎都默许她这种“隐身”。
不过,七八日后,晴秋却有幸见过她本人一次――
那时天已渐冷,正是做油茶的时候,佃农们敬上来几篓子,姨奶奶打发人往各处分送,轮到三太太时,恰巧腊梅不在,便让晴秋打个支应。
晴秋忙洗了洗手,赶紧提着篮子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迈进燕双飞后院正堂门槛,眼下正值午后未时,老爷儿正足的时候,阳光透过庭前张牙舞爪的秋槐,往地毯上洒出一片斑驳的影儿。
厅堂里空无一人,丫鬟们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地毯吞没了她的脚步声,越发显得安静……这里不像姨奶奶那处锦绣罗绮遍地,往来络绎不绝,但也胜在格局轩敞,高柜矮几错落有致,地毯暖炉无一不全,不像外头传闻那般寒窑洞似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份沉静,压得人心里闷闷的。
拐过落地罩,但见西窗下,坐着一位绾发妇人,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幅尺寸宽的绢布上绣下层层叠叠的白。
这就是府上三太太,崔氏了。
晴秋忍不住微微抬头,打量眼前人――她瞧着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身量比姨奶奶还高,骨肉匀称,面貌清清秀秀,眉不染黛,唇不点朱,穿一件靛色得罗道袍,沉着气行针走线时竟有几分仙气付骨。
只是周身气度过于寡淡素净,她紧抿的唇,平展的眉,不悲不喜的面容,都让周遭一切变得缓慢沉重,唯有庭前秋槐透过窗棂洒出的斑驳光潋的影儿,映在她脸上,平添一股动人生气。
晴秋捧起油茶提篮拿给崔氏看,道:“姨奶奶打发奴婢来给太太送下头田庄里敬上来的油茶。”
那油茶是用面粉佐以各色果仁加牛骨髓炒制的,闻之便有一股子香甜气息。
崔氏手上不停,口里推拒道:“难得好东西,可惜我是居士,要守身口斋,吃不得荤,你拿回去给容姐儿吃罢。”
晴秋心里叹一声张姨娘料事如神,忙笑回道:“姨奶奶料定您必有这番话,告诉我说,这油茶是人人都有的,您只留着便罢,或赏人,或赈济乡里,都使得。”
崔氏面上淡淡的,过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冬青。
顷刻,便有一个鹅蛋脸的侍女从里屋快步走出来,晴秋在燕双飞这些时日,跟院里所有丫鬟都有打交道,自然知道她的名字,忙叫了她一声冬青姐姐。
冬青利索地将油茶收封在瓮中,又拿油纸另包了一包,送给晴秋。
晴秋刚想推拒,冬青按住她的手心轻轻摇了摇头,同为侍女,两个人眼神一对,晴秋便明悟,安分地收了奖赏,悄然无息退下。
……
如果说,初时张姨娘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匹光艳绮丽的绫罗,那么太太崔氏则更像是一匹温润的细棉。
绫罗浮翠流丹,柔软轻便;细棉显尽本色,坚韧耐磨――所以,哪怕府里上下都说崔氏失宠失势,在她跟前,晴秋总是提着一口气的。
不过,主子们的事,究竟与她不相干,她每日里勤快谨慎,做好自己的差使就阿弥陀佛了。
第15章 缓卖粮
今儿破天荒,三爷没外出,正在屋里同张姨娘说话。
红昭绿袖自然都躲了出来,拉着张红玉在围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叽咕,晴秋闲不住,人小又接不上话茬,索性拿了针线笸箩出来,挨着她们做起了针黹。
她做的是一副棉手套,用的是旧棉袄拆出来的棉花。沉心静气走针,等再一抬头时,发现红昭绿袖都没说话了,全围着她看。
“好密的针脚。”
“看你挥扫把那架势,我们原当你只会做些粗使活计,没想到针黹功夫竟也不错。”
张红玉也凑过来看,见靛色麻布上面一点纹饰也没有,不无可惜地说道:“怎么不绣点东西你小孩子家家,忒素净了不好。”
晴秋脸上一红,腼腆道:“我不会刺绣,只会缝纫,叫姐姐们见怪了。”
不会刺绣大伙儿惊讶问道:“你娘在家没教过你
世人都以描花刺绣、纺纱织布为女子一生要事,无论贫寒还是富贵,这是她们从幼时起便要日夜磨炼的课业,难得遇上了一个说不会的。
晴秋摇了摇头。
从前在家时,她要外出压车,还要做农活,哪里顾得上学女红这一套呢就是缝纫,也是她入了府以后实在冻得没法儿,自己琢磨会的。
红昭见这小丫头面露窘色,不免起了怜惜之心,因说道:“你既拿得住针,刺绣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要学几样针法,这也容易,家常里无非也就‘齐针’、‘枪针’,学会了便也能绣得一茎草,两瓣花;若再下苦功夫学会‘单套’、‘双套’,连走兽都能绣了!”[注①]
晴秋听红昭这样一说,心下也有些意动,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这丫头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倒生得好看,红昭心里一窝,便推了推绿袖,笑道:“满府女红最好的自然是咱们太太,丫鬟堆里,就只数你绿袖姐姐的还略能看些――回头你多说两句好话,哄着她教你,保你三五个月便可出师!”
红昭绿袖是张姨娘跟前的红人,按腊梅的话便是“起小跟着的”,情分和待遇都不一般。晴秋在燕双飞这些时日,是轻易不肯和她们纠缠的,这回话赶话到这里,不禁抬眼瞄了瞄绿袖的神色。
见她闻言只是俏眸一转,掖着手,并没言语。
晴秋知道红昭的话是谦辞,看她们身上穿戴的绣品,无不是穿花纳锦,再想往日姨奶奶身上,更是描鸾绣凤一般幻彩辉煌,想想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因笑道:“若姐姐能教我,我哪敢拿好话弄虚哄人,须得买上两斤点心孝敬孝敬!”
绿袖嗤道:“我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还希图你两斤点心”虽这么说,却仍捡起晴秋的手套棉胎仔细端详,见她绗的棉花针脚细密,一丝不苟,可见心性沉稳,不是那等毛糙之辈。
便道:“罢了,回头若见我得空,你赶着来问我,我教你就是了。”
晴秋心中雀跃,正待说话,只见三太太的丫鬟冬青急匆匆顺着围廊走来,见她们都在这里,忙拉了张红玉的手,小声问道:“姨奶奶在屋里
红玉说在呢,问她有何事。
冬青“G”了一声,道:“大舅老爷来了,说要找太太借四十贯钱,太太不与理会,叫我来找姨娘,我想着回她一声。”
红昭绿袖无声地对了对眼神。
红玉冲冬青撇了撇头,道:“先别回,三爷还在屋里。”
她这样一说,冬青立刻明白,当下忙道:“那我过会子再来。”
虽说穆三爷将燕双飞一应大小事都托给姨娘,但舅老爷打抽丰这事若被他当场拿住,一顿夹枪带棒的排揎是少不了的,她自个儿倒是没什么,若连累太太吃瓜落,就不好看相了。
绿袖从旁对冬青笑道:“你先过来,我细问问,说不定等会儿我替你回了――四十贯钱是什么由头中秋节不是才给了他二十贯。
冬青嘴一撇,也道:“谁说不是,连我们太太都拿这话问他呢,他怎么说的喔,他说下月初八陈公事做寿,他要拿钱做喜敬,说四十贯钱还不够瞧的。谁知道呢,往年也不见他这么殷勤的。”
太太崔氏的娘家本是小吏出身,祖祖辈辈都供职于提点坑冶铸钱司,也就是老百姓口里所谓的“钱监”。
三年前老爷子解事回家养老,叫大儿子崔积财顶了窝。
这崔大是个行动放浪的,又因年少时家事殷富,便作养出一身阔绰好奢的脾性,可惜自家里和尚脑袋一溜儿光,便一年到头来姐夫家里打七八趟抽丰,府里从上到下,连三太太自己,都不太愿意理会他。
不过,要说这崔家,也有一车“时也命也”的话可嗟叹――本朝开国伊始,便延续前代实施“铜禁”之策,边境百姓带出一贯铜钱就要杀头,商贾与藩国交易十贯钱便触律流配,更是不许民间私铸铜器。
也正因此,民间铜器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有官营的,有祖上传下来的,自然也有偷偷私铸的,价格称斤轮两算,在市场上每两能卖上六十文之多,――平常人家几日的供给了!
暴利之下,便屡屡有奸民以身试法,销钱造器。本朝铸币,铜六铅三锡一,十枚铜钱就能炼出一两精铜,获利五倍都多,因而越发趋之若鹜,百禁不止。
就连钱监也耐不住掺和一脚,便是铸铜镜,也就是所为炼铜照子――这原是钱监的一项合法副业,况且他们的铜镜铸造精良,又允许买卖,一问世便被抢售一空。
后来,各州钱监竟将“炼铜照子”当做主业,纷纷招揽能工巧匠当作头,明码标价卖起铜器来。那时的钱监衙门是何等花团锦簇,其门下哪怕如崔家那般的小吏,也是屙金溺银,钱财流水似的往家里灌。
久而久之,市面上的铜价愈高,销钱铸器之风甚行,末了竟闹起了钱慌,一时物价翔踊,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几次下令严格控制官营铜鉴产量,并屡次销毁民间私铸铜器,仍不能禁绝。
及至到了本朝崇元皇帝时,圣上甫一登基便制下“钱禁”,又蠲了连州等几个钱监炼铜照子一事,杀了一批人的脑袋,才算按下了这股不正风气。
而在连州,新上任的安抚使是皇帝嫡系,统管民生军务,连州钱监富贵繁荣的风光不在,小小一个崔家,自然也连带着落拓了。[注①]
……
冬青走了,张红玉她们才又唏嘘说起旧事,晴秋关上耳朵没有细听,只顾着埋头针黹。
*
却说直棱窗里头,三爷穆道勋正和姨娘张书染两个正襟危坐议事,说的还是卖粮的事。
府上两项经济,一项是种地钱,连州土薄物贱,穆府几百亩田,按良瘠划分,有种粟米的,也有种药材的,还有什么粮食作物都种不活,只能种苜蓿草的。
种地每年也有万八千贯的收成,同府上另一项倒卖皮毛山珍药材的经济相比,不足十之一二。不过这是保家底的,原本一直把持在老太太手里,是近一年才渐渐让渡到张书染手上的。
穆道勋从不管张书染如何管家,如今忽巴拉提起卖粮来,料是有大事,书染忙问端底。
这一问,可了不得!
“…就八月初一,那日是个阴天,大夜里漆黑一团,几个塌它人闯入野猪滩一个种苁蓉的老农家里,逮走两头驴,四五包粟米和黍子。”
张姨娘听了也是唬的一跳,野猪滩是:“怎会莫尔道大关上有士兵巡守,怎么连几个蛮贼也没抓住”
“悖哪是呢,他们特特绕过莫尔道大关,听说是从喀拉尔山东边垭口翻过来的,那头正闹白灾呢,也是容易!”
“我也听人说,今年草原上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又大又急,许多牧民没来得及准备越冬草料,牛羊都冻死了,所以他们过来偷粮,G……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年景一不好,他们就来抢一遭。”
“可不是,说来说去也都是为了一口吃食。”常年游走在戍北两国边界的穆道勋也有点心有戚戚,“原本丢了驴,那老汉愤愤不平骂几句,帅司派人打发了两吊钱,也就罢了。不过近一月以来,塌它人接二连三越过边线劫掠,听闻帅司已经动了怒。”
良久,张姨娘怅然道:“要打仗
连州安抚使霍存山,全称官衔应该是横班正使翊卫大夫连州安抚使兼兵马总管,民间朝野号称“帅司”。
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却与穆道勋或者说张书染有着颇深渊源――
霍存山少年时曾在当今圣上潜邸做宾客,后来外放到军中,从一个无品的校尉靠着大小战功一路升迁,最后成为总揽一州军务民政的帅司,说一路繁花似锦不为过。
书染起小和他相识。
不过那会儿内帷与书房隔着千山万水,两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后来命运辗转让她来到连州,而后崇元四年霍存山亦领兵驻扎到这里,曾经共事一主的交情这才显得越发厚重。
戍北连州是大靖国境之北,与草原部族塌它、东北游牧部族葵乞接壤,连年都有擦枪走火的战事发生。开国皇帝白褚鸿在位时,更是每年开春都派兵杀塌它,直杀得那等蛮人闻靖色变。
不过,距离那段辉煌光景也过去快一百五十多年了。早在先帝爷时,对待北方两族便唯有一部“绥”字真经,耗费百年、亿兆真金白银搭建的人工天堑莫尔道大关,也长满荒草。
到了今朝,崇元皇帝倒是年轻有卓见,也养了一帮血气方刚的文臣武将,情势这才好些――然而对连州本地老百姓来说,战争却和大雪似的,越发频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