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好!”
  两兄弟如此相议,马车徐徐往州府衙门走去。穆三爷掀起车帘一角,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流民比往日少了许多。
  穆二爷也探头看了一眼,见状了然道:“藩军在连州城外新开挖一处营垒,这些流民都被那徐通判征调去当役夫,挖壕堑,设壁垒,埋伏铁蒺藜去了,管饭又有钱拿,抢着去的流民跑得比兔子还快!”
  穆三爷沉吟片刻,道:“绕过去看一眼,若是真管饭给钱,我们就再让徐大人一分利,也使得。”
  ……
  连州藩军与塌它骑兵第一次交手失利的事很快便传遍朝野,远在御京的崇元皇帝得知消息后立即召集宰相、枢密使和兵部高官开御前会议,直议了两天,方八百里加急颁布圣旨:
  着右散骑常侍阮平潮调任知连州军州事,协理连州军政民务!原连州府藩军各总管、钤辖、兵马都监等职司不变,严令务必克敌制胜,摧坚获丑!
  消息传出,四野震动,尤其连州藩军都炸了营一般:
  “不从枢府中调个懂军政的人来,反倒调来个书呆子!那阮平潮你知是谁”
  “俺只晓得带兵打仗,知他是谁”
  “一个谏臣墨客,当年平洲兵乱,皇帝亲率三师出征,阮平潮当年还是个给事中,只因文书拟得好,便被重用,随侍帝侧,这两年一路高升,门下改中书,擎等着继续高升尚书右仆射做宰执了!”
  “嚯,还是个御前红人呐!”
  “说来,咱们霍帅司怎么还没个动静,莫非真如坊间传闻所说――”
  “直娘贼,也休叫我出战,只给我五百个兵,我必进京带回帅司!”
  “老哥哥,这话可说不得呐!”
  ……
  战乱时节,诸多杂事不表,只说腊月十六这日,塌它铁骑一路从回望山峡谷长驱南下,在离连州城三百里的地方撞上埋伏驻守的军屯士兵,直打得个天昏地暗!
  那带兵的蛮寇贼首是草原大王子帐下骁将巴金格尔,天生红发,成年后又蓄得一脸红髯,体格蛮壮如牛,一把□□使得出神入化,一刀砍下去,人马俱裂;
  而且他不仅天生神勇,还颇仰慕中原文化,熟读兵书,屡有奇智,是边境线上人尽皆知的强悍对手,还有个诨号叫“夜叉鬼大红胡子”!
  不过,就算这样一号人物,孟青也曾捋过他的虎须。
  那还是崇元十六年,当时古雅闹灾,巴金格尔屡次带兵来犯,抢走农户家里的牛羊和粮食。在扈州连州界时,被当时还只是一名靖麾校尉的孟青抓住时机,带了二百个游击杀进他的营寨,放火点了他的马厩,又揣走十来只小马驹。
  如今七年过去,这些小马驹已经长成高大劲马,就在藩军军营里效力。
  ……
  却说今日乍然相逢,孟青便以此事问候了一番巴金格尔,只把这位草原猛将气得犹如癞蛤蟆上蒸笼――气鼓气涨的一般,刹那间将理智丢在脑后,只提着马刀来战。
  孟青与他手下走了十来个回合,倏忽后退,飞奔至一片开阔地。巴金格尔不察,也跟来至此,忽见地上砂砾与残雪与别处不同,心里一惊,拨马已来不及,马儿乱踢四蹄,呦呦长嘶,原是误踩地上一溜儿铁蒺藜!
  巴金格尔立即滚下马来,他身穿铁胄和铁丝漆皮甲,到也不惧怕这些小玩意,只是马儿失蹄,而中原靖朝人又多狡诈可恶,常在此物上抹毒,心思电转,挥刀砍向坐骑,纵叫它身死也不叫它受俘。
  埋伏在此的藩军将士一呼啦围将上来,却也不是巴金格尔的对手,而很快前方尘烟弥漫,塌它骑兵已经腾腾追随而来,孟青挥挥手中长枪,穿成串的铁蒺藜很快被撤走,两方便在此展开激战。
  ……
  是夜,距离连州城三百里的荒原上,尸横遍野,两方阵亡军士的血染红了地上皑皑白雪。
  巴金格尔率领两千残部向东而去,孟青也鸣金收兵,他在夜色中看了看前路,那是连州城的方向。
  *
  崇元廿三年腊月十七,修整一夜的巴金格尔率两千余残部,在清晨时分向连州城发起进攻。
  也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早早在此埋伏设堑的连州藩军主力军,也遥遥窥见了,哪怕战事在即,也未曾关闭的连州城大门。
  何其自大,何其狂妄……
  塌它蛮兵的进攻在两个时辰后偃旗息鼓。巴金格尔被伏杀,他的部下也都战至力竭而死,以魏杜康为首的几个将军一商议,只收敛了巴金格尔的尸身,其余人等都一把火烧埋安葬。
  尽管后世的史书上对这场取得恢弘胜利的战争所着笔墨并不多,因为它很快便给帝国带来一段无法抹去的噩梦,但在当时,面对几乎是屠杀的战场和称得上大获全胜的结局,连州城百姓无不是欢呼雀跃,拍手称庆。
  只是,藩军里至今还有一些将士百思不得其解,草原上难得智勇双全的大红胡子,为什么会拼着残部也要攻城呢
  连州城,石头筑成的连州城,是多么的坚不可摧!
  有人在那场烧埋尸体的滔天大火里,看见青白色的天空上飞起一群鸽子,有人说那是一群青鸡,又有人说,那只是火势太大,冒出的星苗而已……诸如此流言,传入坊间,越发离奇,所以不可考了。
第61章 广筹粮(上)
  崇元廿三年, 腊月廿日,连州城。
  此番大捷,百姓家家打扫门庭,户户挂灯笼放爆竹, 庆祝这个凛冬难得到来的好消息, 只等这日大军得胜归来, 箪食壶浆上街亲迎。
  ……
  城西, 穆府, 鸿哥儿新宅。
  “姑娘, 您看好了没有……奴婢,奴婢要抱不动您了……”
  “唉呦, 你等等, 就快好啦,你再坚持坚持, 银蟾――”
  后院花墙下,银蟾踩在轿凳上, 容姐儿坐在她手臂上,正攀着墙檐往外张望。
  这处花墙外头就是街市,如今满大街都是回营的藩军将士, 各个披甲执锐, 好不威武霸气,看得容姐儿两眼放光意兴盎然, 可怜下头的银蟾,腿儿弯弯腰肢乱晃, 像一只风里飘摇的灯笼。
  晴秋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当下板起脸, 一壁走来一壁训道:“我说你不稳重你还不听,你瞧你带的姑娘这样,哪里还有个小姐的款儿!”
  银蟾讪讪一笑,嘴里求着晴秋搭把手,晴秋哪里能不帮衬,托着容姐儿便抱起她,这才解了银蟾的危。
  容姐儿还不乐意:“我还没瞧见孟青哥哥呢!”
  晴秋刮着她鼻头笑道:“等回头二姑娘进咱们家门,孟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送亲,您正当光明瞧他一眼难道不好,何至于扒墙头。”又劝道:“姨奶奶正打发人找您,女先生说您这两天念书时颇淘气,时常晃神,可不告状来了!”
  一旁银蟾听了,笑道:“晴秋姐姐,你现在跟姑娘说这话,她可不是更不要走了!”
  容姐儿连忙频频颔首,努嘴道:“外头打仗呢,你叫我如何有闲心治学”
  “原来研究学问要的是‘闲心’。”晴秋抿唇笑道。
  容姐儿闷在原地怏怏往花墙便看了两眼,才依了晴秋,和她回去。
  *
  却说容姐儿进了东厢暖房时,那位女教习正陪在张姨娘身边细声细气地说话:“正所谓‘拥炉贪暖气,多病减精神’,我瞧姨娘屋里花香暖气着实袭人,难免气短喘咳,实在不是养身之法,咱们戍北虽然极冷,但晌前午后也该掀窗透风,煞一煞这股溽热才好。”[注①]
  “你说得对,”张姨娘抬抬手,丫鬟蕊簟立即将暖房支摘窗掀开一线。冷风顷刻进来,张姨娘乍然受冷,忍不住伏在靠背椅上咳嗽了一会子,倒骇得那女教习自责不已,忙站起身来道:“都怪我乱出主意,叫姨奶奶受冷。”
  蕊屏拿来一条红绫衾被给张姨娘盖着,张姨娘拥着被笑道:“不怪你,这会子倒觉得好些,果然还是通风顺气管用。”
  恰逢容姐儿进来请安,一一都问候了,张姨娘便让女教习照旧坐下,指着容姐儿道:“近日你课业不好,你师傅都和我说了,原是这两日城外打仗闹得,眼下战事大捷,从明儿起,你安心念书,再不可调皮。”
  因有女教习在,容姐儿到底心里存个惧意,呐呐应了个是,退到一旁绞手指头玩儿。
  张姨娘瞥了她一眼,心里暗笑,脸上却板着。
  女教习忙道:“尊姑娘年纪大了,不像小子,没得去应考举人秀才,哪里能整天拘在书案前,倒是可以学学针黹,活泛些个……”
  “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张姨娘摇首开口笑道:“她哪里肯拿针线,成日价的说认真学这个还不如拿枪耍棒,家里又不是没手巧的婢子教她,况且我们太太还是个中描龙绣凤的高手呢!”
  那女教习便也呐呐无话,张姨娘恐她不自在,便端茶显示出送客之意,又特特瞧了蕊簟一眼。
  蕊簟闹不明白,晴秋赶步上来,去衣箱里翻拣一回,找出两件簇新的棉袄来,又拿了一条绿地缠枝莲花纹方巾,拿给张姨娘看。
  张姨娘见衣裳和包袱都还过得去,便颔首,笑对那女教习道:“你别推辞,这里有两件我从未上身过的棉袄,原是入冬时做大了的,近日身子清减穿不下,你别嫌弃,拿家去或穿或卖,都可使得。”
  小丫头们因此都向那女教习看去,她原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老棉袄,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领缘袖口都磨飞了边不说,肩线也不宽裕,倒显得好好一个女先生拱肩缩背,袖子还短了一截儿,露出瘦伶伶的手腕子。
  这位女先生哪里受过这个,闻言面露窘色,缩了缩手。她本就是刚性不阿的性子,日常在府上教习弟子,除了束外从不额外收钱纳物,只是这会子面对这包新衣服,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晴秋瞧了瞧,便上前笑道:“姨奶奶歇着,我送女先生出门。”说着,便矮下身拉着女教习款款出来。
  那女教习见这婢女行动颇有礼,经她一打岔,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婉拒。
  ……
  等晴秋送完女教习回来时,只听张姨娘正同容姐儿说话:“…也实在是可怜,她丈夫见打仗,包袱一卷出城避难去了,倒是逃得快,只是把家里一应值钱的细软都敛走,只留给你先生一副破棉袄!”
  “什么丈夫,正经叫他晦气罢了!”容姐儿听后,叱道。
  “谁晦气”只听一阵银铃般笑声传来,笑着问道。
  众人回首看去,却原来是清哥儿媳妇李氏进来了,她旁边还有奶母抱着玟哥儿,身畔跟着一簇丫鬟,乌泱泱徐徐挤进这间不大的暖房。
  *
  李氏一来便道明来意,原来是皇帝新派的知军大人以及家眷到了,明日就走马上任,她预备了礼单,想着阖府也就张姨娘有主见,便请她再三斟酌,拿个主意。
  张姨娘自然是不推拒,便和李氏一起对着礼单围坐闲叙。
  那厢容姐儿道过福后,蹲下和玟哥儿玩耍。玟哥儿今年才两岁,刚学会走路,正是喜欢黏着哥姐的年纪,因此一直追着容姐儿趔趄走个不停。
  张姨娘便吩咐晴秋道:“你快跟着同去,玟哥儿还小,容姐儿又是个粗心的,仔细跌了跤!”
  李氏忙笑道:“倒不必这样娇贵,他也是摔打惯了的。”又将签单递给张书染,道:“姨娘再看看,这些贺仪够不够庄重”
  张书染接过签单,见上头所列无不是玉盏金台,金镶牙箸、嵌宝玉如意、珍珠花冠、玛瑙插瓶、珊瑚摆件等物,笑道:“尽够了,这些别说是迎一介升朝官,就是迎宰相也够使的了!”
  李氏往椅背上一靠,叹息一回,道:“还不是圣上佛旨纶音闹得,这位阮大人据说是朝中红极一时的新贵,颇得圣宠,都说是宰执的料子呢。想来咱们连州不过是他的跳板,我也只是希望他能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宽待咱们穆家,倒不奢望他能像霍帅司那般照拂,只是别丁是丁卯是卯的,凡事不得圆融。”[注②]
  张书染听了跟着颔首,其实她近日心力不足,已没太大心思理会这些琐事。只听李氏又道:“若是知军夫人宴请咱家,姨娘和我同去”
  “我近日气色不好,去了恐怕失仪,让太太和你一块罢。”
  李氏也颔首,她心里料定张姨娘不会同去,不过是嘴上问一句。
  ……
  她们絮絮说话,晴秋在旁,一壁看顾玟哥儿,一壁瞧着那厢晃神。曾几何时,一惯顾盼神飞的姨奶奶和一惯小心翼翼的李氏竟颠倒了个儿,如今姨奶奶这般气力不足,李氏这般风头正健。
  世事唏嘘,果然如是。
  她神色暗了暗,连李氏带着一众人等拖拖拉拉告辞,都没经心。
  *
  容姐儿回房,张姨娘独留下晴秋说话。
  张姨娘先伏在椅子上痛咳了一会子,晴秋忙掏出手帕服侍姨娘,姨娘摆了摆手,径自拿自己的手帕捂住嘴,咳了一会儿,方拿起一看,并没有太多痰。
  见晴秋也要上来瞧一瞧,她忙掩住手帕,道:“虽说不是痨病,但咳嗽症也能过病气,你不说躲远些,还凑上来。”
  晴秋端来手盆,嗔笑道:“只有奴婢妨碍主子的,哪有主子妨碍奴婢的。”说着,便服侍张姨娘洗手。
  洗手毕,张姨娘躺回她惯常歇息的那张黑漆圆木靠背椅上,晴秋给她盖好被子,瞧了瞧满屋,温声劝道:“不如也把这花儿草儿撤下两盆罢,实则那位女先生说得对,这屋里溽热非常,和咱们戍北天气不合,有人进出,乍冷乍暖的,况且这花儿粉儿的一多,也叫人气喘咳嗽,都与您这病症有碍。”
  “断乎使不得,”张姨娘摇摇头:“若叫我睁眼见不到芳菲颜色,强如不睁眼。”
  “呸呸呸!”晴秋立时在地上唾了几口,道:“这是玩话,什么‘不睁眼’,姨奶奶每天都得睁眼呢!”
  “是,你姨奶奶我夜里睡觉也是睁着眼。”张姨娘顺口道。
  主仆二人一说完,对脸一看,径自都笑了。
  ……
  “再把账本拿来,你念给我听听。”张姨娘支使道。
  “G。”
  晴秋应了个是,去箱子里拿账本,这是外头柜上的账目,如今张姨娘精神不济,只凭她念来。可若叫晴秋自己发话,姨奶奶就是闭着眼睛假寐,这账上一星半点错处也能立时揪出来,不免叫她心里既佩服又可惜了的。
  看了半日账,晴秋阖上簿册,道:“稀奇,姨奶奶,这也年底了,怎么不见柜上送来明年开春要采买的粮种,药材、凡百杂货单子往年都是这个时节送来。”
  张姨娘却道:“三爷自有筹算,咱们娘儿们不用管他的。”
  ……
  且说那新来的知军上任没两天后,知军夫人便宴请连州城达官显贵、名宦富贵家眷。穆家大太太老天拔地,三太太不爱交际,唯有二太太梅氏和长孙媳妇李氏携带贺仪欣然前往。
  回来后,赞不绝口,一个说:“小阮大人龙章凤姿,天资自然,一看就是出身名门。”;另一个说:“大丈夫怎论出身,他的学问才是真正好呢,你没听他那篇讨伐檄文只恨我是女儿身,不能亲上战场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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