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光易逝,展眼到了年关,腊月初九是尊太后娘娘的六十岁圣寿。
这一日,连州城各府衙门、藩军驻地、道场寺院等无不张灯结彩,遥祝圣寿,奈何民间大雪遭灾,虽然物价平抑,但大街上仍有流离失所的饥民,是以民间家家必门锁户,并没有怎样相庆的。
穆家却在这日又在街口架起粥棚,还支起一溜儿炉饼摊子,广邀流民入内充饥,口颂一句“圣寿万福”便可领一张羊肉炉饼。因此引来数千无家之人,又道路相告,邻里街坊也来领吃食,一时间其乐融融。
至晚,连州城不论富贵贫贱,都饱肚而眠……而在几百里地外的边关,狼烟乍起,一行蛮壮的骑士趁着夜色向东而行,瞧着行迹,似是往连州城方向而去!
第58章 兵戈起(上)
崇元廿三年, 注定是大靖朝历史上多事的一年。
这一年南方突糟大旱,赤地千里,酷暑难耐;好容易到了夏末秋来,北部边关戍北原突降多场大雪, 雪至人深, 粮食欠收, 牲畜冻死, 及至到了时年腊月, 连一贯湍流不息的敕蓝河, 都罕见的结冰上冻。
民间便有流言四起,国祚不祥, 是以天降大难――御京中的皇帝连夜前往天坛祭祀, 祷告苍天,暗地里又打杀下狱了一匹蛊惑谣诼之人, 这才堵住朝野悠悠之口。
距离御京三千里地外的戍北原,饥荒中的连州城因为援粮到来而得以觑得一丝喘息之际, 北方蛮族突然发兵奇袭,恰如一朵阴翳再次笼住戍北原的上空!
*
崇元廿三年,腊月初十, 夤夜时分, 戍北原上莽莽一片阔野,在穹顶稀疏的星光下, 闪着微弱幽蓝的光。大风从北方刮来,一路卷着雪沫子, 滚石飞沙几不见人, 唯有鹰击长空,孤狼啸月, 方是此间一点活气。
而散落在这片野地里的军屯驻兵营房好似一张以天为经、以地位纬的棋盘格子,纵横百余里,全披着漆黑毡布,在夜色中仿如一座座龟息的丰碑,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震慑之意。
……
是夜,连州督军行辕,战报像箭矢一样,飞速地叠到案前――
“莫尔道大关报!狼烟燃起,全关整肃巡防,派兵两万驰援檀寿!”
“檀寿报!蛮寇骑兵捣毁檀寿关界,檀寿三千将士,誓死抵抗无一人生还!”
“檀寿报!大关援兵追击蛮寇,与蛮寇后军殊死鏖战,俘获骆驼三百余匹,驮马千余只!然蛮寇前军已弃辎重脱走,目视驰入连州城!”
“……”
“八百里加急!”一名背上插旗的斥候急奔入帐内,递上一封简书,急报道:“连州界报!彭将军已于今日子时点兵五万,于回望、太平两山峡谷之间围堵蛮寇!请军令!”
眼下,能正儿八经下军令的连州安抚使霍存山并不在行辕中,而是南下上御京给太后奶过娘娘祝寿去了,况且临近年关,说不得又要在京中磨勘交际一番,就是回程也得是年下――如此节骨眼儿上出事,很是叫人唏嘘扼腕。
满帐中坐了一屋子钤辖、都监、兵马巡检、提辖兵马等武官上将,闻言霎时犹如开了粥锅一般,都争着要点兵前去驰援。
其中一名录参率越出人群,道:“还请小将士先去换马歇息,吾等稍议,再将密令传与你。”
那斥候领命,行军礼去了。
你道这说话的录参是谁原就是前文所说孟二小姐的父亲,正衔权知连州府藩军录事参军孟仲轩是也,因帅司临行前交代,凡军中粘胶腻牙的事都由他从中调停,因此才站出来。
等待他话落,那厢武官们也正相议着:
“眼下军情如火,怎奈何帅司不在行辕,如何计议”
“连州战情已飞鸽传与帅司,想必这两日便有示下。军令未到之前,我们切不可自乱方寸!据斥候来报,此次袭边蛮寇约有两万,其中一半是驮马辎重,一半是轻骑兵,轻骑先行驮马押后,咱们便先命各路军屯严阵以待,收拾粮草,想他塌它蛮贼一路奔波,正是敌疲我逸之际,趁此机会,层层设卡拦截,岂不绞杀干净!”
“也正是了,想我连州腹地千里,军屯驻扎星罗棋布,兀那贼寇敢来,定叫他埋尸戍北,做吾家花肥!”
“说的极是!”
须臾之间,又有一个急报送进来,是斥候从东边探得的消息,原来塌它骑兵已于昨日挥兵西下,奇袭葵乞,葵乞力寡不能敌,如今已经要和谈了!
一夜之间,两地起兵,草原蛮寇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呐!
满室寂静,将军们都歇了吵嚷,来到墙上挂着的戍北原山河地势舆图前,不知是谁的苍劲手指,落在舆图上某个点――
连州境内与葵乞接壤的地方便是老虎滩,因为临界三不管,加上战事频发,便有着大片的无主荒地,还是自打崇元十六年帅司霍存山带着军屯民兵和百姓来此开垦,几年精耕细作,才把那片慌滩打理成如今这片千里沃野。
更何况,老虎滩腹地还建着三座碉堡,碉堡里面的物什世人罕知,唯有军中几个亲信武官是清楚的,其中一座大的是兵器库,另外两座小的则全是粮食――早在许多年前,霍存山就已经对此暗中筹谋了。
“不好,塌它人极有可能是佯装进攻,饶去我连州主力,趁我等分身乏术之际,从葵乞翻山进来,潜入边界密林,瞬息之间他们便可攻占老虎滩!届时,帅司和咱们这几年的心血,都将尽付东流。”
说话的是连州藩军带行营副帅都监魏杜康,十五岁时抽丁当兵便再也没有脱下戎装,打了大半辈子仗,连帅司在是都对他恭敬有加,因此魏老将军此言一出,众武将便都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乍出。
军情如火,容不得迟疑耽搁,很快商议出决断,写了军令,孟仲轩便叫来斥候,给了令牌,又切切叮嘱道:“回望与太平两山之间峡谷地势险峻,还请速速告知彭将军,只在峡口边设路障,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以逸待劳,切不可冒进,堕入蛮寇的包围陷阱,损伤兵力!”
“是,领命!”
*
腊月初十,给太后娘娘祝寿的烟花落红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塌它人袭边的消息便仿佛插上了翅膀,不消一日,便传遍连州城每一处角落。
更遑论戏院边上,说书摊前,还有酒馆茶馆里,到处都有消息灵通的人在口若悬河,大谈国事。
……
城西,穆府。
如此堂皇大宅,纵然外头乱作一团,里头仍旧是一派安稳祥和的。
晴秋从燕双飞出来,手里捧着个袖炉,一路往东南角门上走去。只因容姐儿用过晌午饭,见天色晴好,便说要去哥哥的新院子走走逛逛,姨娘叫晴秋跟着同去,又恐那里无人值守,便吩咐往绰楔门上叫两个看管的婆子跟着,小丫头雪清风瘦等也一齐去伺候着,如此,一大簇人才施施然过来。
游玩了半日,众人见此间雕梁画栋俱是新施的粉墨,又因这里人迹罕至,连雪都是干净的,更衬得碧瓦朱甍,景色如画,越发的喜爱非常,流连不止。
只有晴秋,老妈子似的跟在她们身后,絮絮叨叨,又是叮咛容姐儿以防跌了倒了,又是禁管着小丫头们别闯进鸿哥儿和孟二小姐的屋子,简直两只眼睛都看顾不够。
容姐儿打趣道:“你们都听她的罢,眼下我哥不在家,我那嫂子也尚未过门,这新院子是咱们沈嬷嬷当家主事呢!”
众人无不促狭一笑,晴秋刚到嘴边的话便一哽,叹息着摇摇头,道:“也罢了,奴婢给您换个袖炉去,您慢些逛着。”
……
且说晴秋新换了袖炉回来,因进了院子,瞧不见人影,听声儿,四下里也静悄悄的,便心里打起突来,一径往花园走去,也是四下无人――当即背脊一寒,却见花园尽头桃树底下银蟾在猛摇手,忙提步赶了过去,因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容姐儿呢”
“姐儿在那后墙边上,听书呢!”银蟾笑嘻嘻回道。
饶是处乱不惊的晴秋也吃了一吓,叱道:“什么‘听书’这院子没有人值守,外头就是大街,保不齐就有外贼或者腌H人进来,你不老实看顾着她不说,还带着她乱跑!”
银蟾笑道:“你先别忙发火,只管过去听听就知道了。姐姐,不愿人家打趣你‘沈嬷嬷’,成日家的唠唠叨叨,比那些看妈婆子还能管事!”
晴秋瞪了她一眼,道:“只因我比你们长几岁,你们出来一趟只知走马观花,我自然要虑的多!”
……
她二人叽咕一路,相携来到后院,果然见银蟾说的不错,容姐儿正在后院花墙底下坐着,因这里是花园游廊尽头,仍有一截美人靠,她便在这上头坐着,身子底下垫着的是小丫头风瘦的一件外袄。
晴秋忙走来,容姐儿离着老远便摇手比划着示意她噤声。
晴秋一哂,轻了手脚,将新灌的袖炉掖进容姐儿怀里,换了旧的下来,摸着这个旧的尚有一丝热气,便叫风瘦捧着,然后径自往容姐儿边上风口一站,也支棱起耳朵细听――
原来这截花墙外头就是街市,大街上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且挨着墙根的这一处,听起来是个茶酒摊,卖茶酒的摊主迎来送往,招呼着客人坐下,客人围炉煮茶喝酒,嘈杂相议:
“…别说是一伙塌它骑兵,就是草原王亲自披挂上阵,也难是咱们连州藩军的对手!咱们有多少兵马那可是十万呐――朝报上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说十万兵马,就说咱们连州城,老哥儿几个住了半辈子,听见谁破过这石筑的城墙,铜浇的大门没有虽说是边关,那些蛮贼莽夫也只够在边线上小打小闹一番罢了!”
“且别自满,我可是听说如今塌它骑兵来势迅猛,咱们在檀寿关可吃了一大败仗!”
“老弟这话才是长他人志气,檀寿关不过是一座边防小关,你说塌它人怎么不去捣毁莫尔道大关我听说莫尔道大关的将士们昨儿一早就将塌它这货蛮贼给擒了个正着,缴了几千匹骆驼呢!”
“嚯,骆驼就擒获了几千匹那塌它人带了多少辎重,又有多少兵马别不是有四五万人罢!”
“…这……我也没细打听呢,我就听那戏园子外头有人说的!”
“不能,如今满草原都划拉不着齐心的五万人。”便有一个知情的道:“你们没听说。那新晋的塌它小王爷图特库鲁尔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老王爷传位给他,本就违背了他们草原人幼子守灶的传统,几个兄弟又都不伏,便拉拢派系要将这小王爷赶出王宫――我猜度着,这小王爷就是为了此事,才想出南下的奇招,打算来个威慑朝野,巩固王位!”
“嘶……不对罢,我怎么听说这次塌它带兵的主将并不是小王爷的人,而是他大哥的人,外号‘大红胡子’的那位猛将!”
“那就是小王爷施计,消耗他大哥兵力呗……”
“也罢了,管他是什么计谋,诸位说的都是长他人志气的话,且让老夫来说道说道。老夫是担心呐,诚然咱们连州城固若金汤,可主心骨却不在家,G!”
“是啊,帅司还没回来,这一去给老太后娘娘过寿,寿宴还没吃好,人家就打上门来了――你们说若这里头没猫腻,谁信呢”
“许是塌它人知道咱们帅司不在连州城,是以才行兵发难”
“皇帝下令外省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都得回京祝寿,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儿,塌它蛮人就是想打探,想来也容易。”
“只盼望帅司尽快启程,早早回来主持才是呐!”
“且慢,你们难道没听说眼下帅司想要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人参他。”
“这有什么稀奇据说每年参帅司的折子都要顶破御书房了,无非是说他恃才傲上,目无法纪,这也是朝野都会说的话了,想来皇帝耳朵也听出茧子了。”
“非也是说这些旧话,咱们帅司原就是皇帝潜邸时的府中宾客,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什么‘傲上’这种话一听便知道是有那等狭隘善妒的人杜撰出来诋毁他的,自然无需辩驳。只是我听说,有人参帅司一本:蓄养重兵,在连州城当‘土皇帝’――虽然土皇帝都是咱们百姓间的玩话,难免皇帝入了心,要拿他……”
“他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拿”
“嘿,瞧您说的,官儿再大,能大得过皇上这些年帅司总揽咱们连州一州军务,总有失察疏忽之处,拿住哪一项,借题发挥不能把他拉下马来就说开垦老虎滩一事罢……”
“且慢,开垦老虎滩这是义举仁善之事,小老儿我当初就是古雅遭灾讨饭来连州城的,得幸蒙恩,才有了老虎滩一块地,才能活下来,怎么这等积德行善的事还能成了帅司的把柄”
“那我问你,你在老虎滩种地,交税钱了没有”
“交什么税钱,不是有政令‘凡所开垦荒地皆免边赋田税十五年’。这可是太|祖皇帝在位时就曾下过的恩旨,我自然没交啦!”
“就是这话了,不说咱们连州城,就是戍北原,也本来就是一大片荒野,都是开荒开出来的,年年都有田地免赋税,叫皇帝和其他州府怎么看呢况且这个钱也有人惦记,一日不落入他袋里,他就眼馋呢!”
“我知道,仁兄你说的是朝中――”
“也罢也罢,为防有耳目壁听,咱们还是歇了话罢,前一阵儿你们没听说,光是御京就打杀下狱了一批人,全是老百姓,不过是议论了几句国事,就……G,噫吁剑
众人谈及此,也是唏嘘一番,又闲说了一会话,这茶摊才算另起了话头,说起别事。
*
而晴秋驻足听完,不觉脚已酸了,才想起自个儿竟一动未动站了这许久,冷风直嗖嗖吹在她背上,也才觉出冷来。
容姐儿亦听得惘惘的,起身离了美人靠,怅然走到花园里,捡一处大石坐了,也不管寒凉,只叹道:“晴秋,外头打仗了。”
晴秋将自己的外袄脱下来,拿给容姐儿垫着,道:“外头的事奴婢不知道,也是才听见。”
容姐儿不坐她的衣裳,复又起身,问道:“你见过打仗
“没有。”
“我也没有,虽说长在边关,却得幸生在这一处富贵无虞之家,我也没见过打仗……我真不想打仗,外头的人怎么都不怕呢”
“奴婢猜着,他们应该是笃信帅司的为人,毕竟咱们连州城可是他老人家一手壮大起来的。”况且,就连晴秋自己也不觉得塌它来犯是多要命的事,不然这几百年挨着塌它人生活,连州城不都被屠绝了
总是天无绝人之路,况且他们的确还有一位霍存山霍帅司。
“你岂不知――”容姐儿欲言又止地看了晴秋一眼,那一眼似有悲戚之意,晴秋竟看得怔住,却只听容姐儿道:“我乏了,咱们回罢。”
说着,径自别人众人离去,望着瘦削孤伶的背影,晴秋心上一紧,竟瞧出了几分张姨娘的情态来。
不过,容姐儿到底年纪小,还没有姨娘的城府,到了晚间,栉沐梳洗过后,银蟾睡了,容姐儿在炕上辗转反侧,拉着陪她一起不睡的晴秋说起话来:
“晴秋姐姐,你知道』实郾菹氯禁了霍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