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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烧着火墙,点着熏炉,铺着栽绒地毯的商会里一走出来,穆道勋身上的薄汗立时被吹了个透,他长身立在阶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路边尽是未化的残雪,赶上今年煞冷的天,又遇上灾年,城里人家都锁门闭户猫冬,连门前雪也顾不得自扫,街道上满是泥泞与残雪,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穆三爷今日出门没带着侍从,只有一个马倌替他牵马,他骑在马上,并不着急赶路,眼睛也没盯着脚下,正全神贯注在心里算着账。
忽听前面一片喧哗,抬头一望,却是走到了五蕴寺门口,不过眼前之景却叫他大吃一惊――
只见山门紧闭,门外百二十个男女老幼流民,抱窝的鹌鹑似的挤挤挨挨凑在墙根底下,嘈嘈杂声以及腌H气味扑面而来,不过这些都只是连州城近日寻常之景,真正叫人吃惊的是,和尚寺庙山门紧闭,却有一群道士正在此间布施纸衣。
如此时节,能领到一件纸衣避寒对于流民来说便是再生父母的恩情,因此众人无不叩谢练练,感恩戴德,一时之间佛爷菩萨道长万福的话通通出口,那些布施的道士们听了,也没纠错,只是唱喏道:“无上天尊!”
穆道勋见状,静默了一瞬,并没有从马上下来,只是解下腰间钱袋,叫马倌悄悄送到那道长手里,若问名号,也不要作答。
……
到了家,门房里全是等着他的铺子掌柜,穆道勋知道他们为着什么来,先请到书房里坐,又叫奉茶,片刻功夫,他二哥穆道勤和侄儿穆敏清也进来了。
清哥儿不常来此,穆三爷先看了他一眼。穆敏清目光澄澈,不像他二哥似的满脸急惶,他便暂且不管,只问掌柜们所来为何事。
掌柜们便纷纷开口,商行的说马上要过年,伙计们的开工利市钱如今也该预备出来,那布行的说上回买浣州商人绸缎的钱正该兑了,那医馆的说年后恐有大疫,急需几味药材要买……
穆道勋沉默地听完,又一一给了定夺,掌柜们走了后,才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一个一个都是来要钱的!”穆二爷穆道勤在屋子里踱着步,烦躁地说道:“老三,你还要买粮∧闱魄疲这哪里是讨债鬼,分明都是催命符啊!”
看来自己去商会这一趟是传得满城风雨了,穆道勋徐徐笑道:“粮价不降,就得拿出更多的粮食出来卖,让老百姓知道有粮可买,谁都不用囤,这粮价才能降下来呐。”
穆敏清这才觑着话缝儿,起身道:“可是三叔,平籴粮价本就是官府该做的事,怎么连州粮仓不开,反倒是咱们牵头出力这――”他咽下未脱口的话,只道:“侄儿听说,连州粮仓不日就要开了”
穆二爷在旁短促地笑了一声:“呵,那都是你三叔编出来糊弄人的,连州粮仓要开,也得问问我!”
“怎么回事”清哥儿疑惑不已,忙看向两个叔叔,问道。
穆三爷沉默不语,穆二爷在地上驴子一样转了转圈,搓着头皮,硬声道:“连州粮仓压根没有一粒米,这些粮食,都得咱们家给他筹谋!”
“啊!”清哥儿不由惊诧,道:“怎会连州粮仓是帅司的保命符,连州数万兵马都仰着它呢――”
“你也知道那些兵马都仰仗着连州粮仓的粮草,可想而知它怎么会一粒米都没有了”穆二爷冷笑道:“自打入了秋以后,朝廷就没再给连州调配粮草了,眼下城里的官兵们吃的都是帅司在老虎滩开垦农场的粮食,今年粮食欠收,咱们家还替帅司去外州买了三万石粟米呢!”
清哥儿听到这话简直如遭雷击一般,兀地怔楞不动。他如今在教授厅做添差教授,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差使,还是这两天回家里,李氏跟他抱怨,说听下人讲三叔近日一直在花钱买粮。虽说买粮这事儿是从前商议过的,可这么大肆地买,甚至不惜将来年买货的钱都挪去买粮食,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因而叫他来此问问。
只是个中缘由真叫他难以置信,连州粮仓里竟然是粒米未有,而且朝廷竟然断了连州官兵的粮草连州有几万兵马,五万,六万清哥儿只是衙门中一个小吏,他并不真正清楚,可他知道,连州是边关机要之地,挨着塌它葵乞,连州官兵没饭吃的消息要是已经暴露,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转头看向穆道勤:“二叔,你可要守口如瓶!”
穆道勤天天被穆三爷提点,当下脱口道:“你当我不要脑袋了。我当然是出了这个门,除了和你们,谁也不说。”
穆道勋摆摆手,显得淡然得多,只道:“粮食不用担心,不出一个旬日,就可以车载斗量地回来了。”
难办的唯有缺钱二字,不过这个难题跟他们也说不着,穆道勋只能自己咽下肚里。
叔侄三人又叙了会话,主要是二爷在发牢骚,抱怨这钱流水似的花没个尽头,又从穆三爷这里支了一万贯钱,去买佃农们存起来的粮食。
只剩下穆道勋和穆敏清后,清哥儿才起身,斟酌半晌,道:“三叔,您一向都是咱们家的领头羊,您要做什么,说什么,我们晚辈没有不听从不敬服的,只是您买粮赈济这事,侄儿有一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家子,你又在衙门里当差,知道听到的肯定比我多,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说罢。”
“这和在衙门里当差无关,是孔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穆敏清故意隐去了后面半句话。
穆道勋转身看着敏清,这个一惯知书达理的孩子罕见地直视着自己这个长辈,而他说的话,也叫自己猛地一怔。这是孔圣人的一句箴言,只不过敏清只说了一半,而没说的那后半句则是“汝速已则可,不则汝之见罪必矣。”[注②]
这是饱含大智慧的话,穆道勋久经世事的内心难得一个恍惚,原来当初书里的话是这个况味……
“三叔,我知道您一向宅心仁厚,可凭几一身救一座城,希望渺茫不说,也不是君子立世,明哲保身的妙法呀!”清哥儿道。
良久,穆三爷才笑了笑道:“也罢了,如今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若我能略施援手缓解一二,也算给咱们穆家积福积德了。你要是担心家产,我给――”
清哥儿忙道:“家产大半都是叔叔奔波劳累换来的,侄儿倒没有别的想头。”他停了停,又笑道:“况且,侄儿相信叔叔,定有办法让咱们家转危为安,遇难逢祥!”
“哪有这么神通……”穆道勋笑笑,叔侄俩又闲叙一阵子,清哥儿才退出去。
第56章 抑粮价(中)
外头怎样, 终究与闺阁无碍。不几日,又是一场雪落,崇元廿三年的冬至便在纷纷扬扬中到来。
向来一年中冬至最大,穆府今年却减省得很, 连蒸黍糕这项也蠲了, 好在冬衣照旧发了下来, 丫鬟们统是两身苎麻木棉袄, 酱色的, 小丫头们都嫌老气, 晴秋摸了摸料子,见足够厚实, 便未曾置喙。
只是今年大雪尤甚, 惹人厌烦,连张姨娘都不赏景, 少不得一下雪时,丫鬟奴婢们便要披蓑戴笠趁早扫去。
……
是日, 晴秋扫雪回来,银蟾也晨起穿戴好了,瞧她落得一身白, 脸上手上又冻得通红, 忙道:“快去炉子上烤烤,一双手又红萝匐似的了, 你那獾子油呢,趁早拿出来抹一抹。”
晴秋抖落肩上落雪, 也看着自己两只红肿粗大的手, 笑道:“獾子油也使了两年,可惜不大管用, 只怕这辈子都这样了。”
银蟾睨了她一眼,又道:“我倒是听说蛇油膏管用,只不知道真假,你买一罐试试。”
晴秋摇头:“再说罢,前儿我托二门上的小厮买印书纸,不问不知道,从前一文钱能买六张纸的,如今能买一张就算碰着了!这等未足轻重的玩意儿都涨价成这般,我哪里还敢奢望买蛇油,就是癞蛤蟆油我也掂量掂量呢。”
银蟾笑道:“蛇我不敢说,若是果真癞蛤蟆油管用,夏天里我亲自逮两只来给你做油,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晴秋失笑连连,往炉子上熏了熏手,只道:“快休饶舌,正该叫姐儿起床了,还得赶着去各房太太跟前贺冬。”
言罢,俩人便一人端来盥洗物什,一人找衣裳,小丫头雪清风瘦也过来,叫起容姐儿,伺候她栉沐梳洗。
……
且说是日冬至节,一大早容姐儿便穿戴齐整,依次往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处贺冬,事毕后才往东厢张姨娘处走来。
进来时,张姨娘正在暖房里一架黑漆描金躺椅上假寐,边上炉子上焙着药吊子。
“给姨娘贺冬。”容姐儿进来,贺冬道福。她今年已有十岁,早已褪去团团孩气,出落得窈窕雏形初现,外穿一件染色水獭毛毳(cuì )裘,里头系着一条竹青宽[裙子,脚下白绫袜,踏着暖鞋,既素又雅,款款行来。
张姨娘听声便醒来,见是女儿,便叫她在一旁小杌子上坐了,又渥着她的手,探得她手心里一团火热,心里才略微放下。
一时母女依偎相谈,晴秋觑眼望过去,瞧出容姐儿肖极了张姨娘的婉约韵致,不禁心里跟着一叹。而这时,丫鬟蕊簟蕊屏捧来一卷画轴和笔墨一并走来,笑道:“姐儿快来画九!”
往年都是鸿哥儿画第一瓣梅,今年他不在家,这份殊荣便落在容姐儿头上。
容姐儿擎着画轴道:“姨娘先画罢,明儿我再画,还是行二。”张姨娘只道是小孩儿家游戏,百般推辞,却抵不过容姐儿百般央求,只好拿笔蘸了蘸墨,描出一瓣红梅。又指了指地上那张大红鹤漆方桌,道:“那有胙肉,叫她们打发你吃。”
晴秋银蟾便服侍容姐儿吃胙肉,胙肉是祭祀供神的肉,容姐儿不惯吃这个,悄悄都拨给她两个,道:“我不惯吃它,怪腥的。”
银蟾自是深知容姐儿脾性,饮食一向素淡,便自搛了一筷子入口,面不改色吃了下去,反惹容姐儿瞧了她两眼。银蟾兀自吃肉没说话,自打上月阖家减省吃穿用度,丫鬟们的饭例就少了一道荤菜,她已有几日没痛快吃荤了。
晴秋也搛了一筷子胙肉,却是递到容姐儿嘴边,劝道:“分胙就是分福,姐儿好歹吃一口。”
到底是从小服侍长大的,容姐儿对晴秋比别个亲厚些,话也听得进些,便偏头吃了一筷子,只是再喂,不论如何也不张口了。
……
吃过胙肉,容姐儿又陪着张姨娘说话,望着窗外,忽儿道:“也不知道哥哥如今走到哪儿了上回来信说顺着敕蓝河到了凌家渡,凌家渡在哪里”
满屋除了张姨娘,都是连州本地生人,凌家渡更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便都看她,等她解惑。
却见她点着容姐儿额头,笑道:“女教习教你的《寰宇广记》你都学到哪儿去了连凌家渡你都忘了”
容姐儿哪里是忘了,不过是为缠着姨娘多说两句话开怀,便掰着手指道:“叫容儿想想――凌家渡在南边闵州,咱们敕蓝河从喀拉尔山向东而行,在青州渡口拐了个弯,再一路往南,路过闵州,从浣州流入大海。姨娘,容儿说的对
张姨娘这才笑笑,“很对,看来每月两贯西席钱没白费。”
容姐儿也笑道:“书是读过,可到底没亲见过,可知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时说起,竟都忘了。姨娘,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张姨娘倚在躺椅上,听见这话,唔了一声,道:“天下十停,我倒是走了七八停,而你说的地方,我竟都去过……”
“那姨娘快同容儿讲讲!”容姐儿忙央道,又怅然慨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要我是哥哥就好了,也出去跑马逛一回!”
张姨娘摇头失笑,正要说话,却见门帘一掀,穆道勋沉着脸进来,一开口便道:“晴秋,带姐儿出去换个衣裳。”
这不过是托辞,谁都明白,这是叫她们躲出去避嫌。
当下晴秋等几个丫鬟立刻起身,容姐儿也忙站起来,冲父亲福了一福,才随着丫鬟们离去。
等暖房里只剩下他二人,穆道勋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来递给张书染,书染只看了一眼红签上的题字,便笑道:“她好久不来信了。”
便抽出信来雀跃读着,寥寥数笔,却叫她脸色乍变,陡然望向穆道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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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去,容姐儿便缠着晴秋叫她裁貉(mò)袖,道:“赶快做一件新的来,等雪化了我要出去骑马!”
晴秋一壁给容姐儿解衣裳,一壁应道:“都依姑娘,奴婢等会儿就给您量量身量,这就做起来――不过今年大雪尤甚,也不知道几时雪才能化尽呢。”
“我管它呢,”容姐儿笑道:“再大的雪,也总有化尽的那一天,那时候就是春天啦!”
晴秋眨了眨眼睛,一想也是,遂也跟着笑笑。
……
后晌晴秋便留在屋里给容姐儿缝貉袖,管家嬷嬷冯妈过来,说她父亲来了。晴秋心里一喜,谢过冯妈,便忙忙地往二门上走去。
她过去时,守门婆子指了指,晴秋便瞧见早已等在门外的两个人,是父亲和哥哥,都穿着纸袄,肩上都背着一个褡裢,里头鼓鼓囊囊,不用想就知道那是粟米――
这原是前时主家给的恩典,承诺每月给仆人们两斗粟米,头一次发米时,满府几乎乱作一团:有奴婢家里离得远,便托能外出的小厮往家里捎带;有那等离得近的,家下人便一窝蜂似的上门来取米,嘈嘈杂杂男男女女凑做一堆,简直不可看相!
管家奶奶李氏瞧着,恐生出是非来,便只道往家里捎带的不管,若上门来取米的须得在门房登记造册,叫奴婢家人每月只管按名、按数、按日子支领,其余时候来者不候;且后院的丫鬟们若没有管家婆子首肯,更是不能轻易出门与外人相见,这才一改往日纷杂乱相。
不过因着燕双飞的关系,他们这里几个大丫鬟都是得到通融的,每每家里人上门来,李氏都暗中叫冯妈前来告诉。
这是第二次取米了,因上月见过一回,叙旧的话也说尽了,晴秋只问父亲道:“如何不穿我给你们买的羊皮袄子”
这说的是上月晴秋花了一笔钱给爹爹买了两身羊皮袄子,想着家里不论男女,谁出门都能穿得,今儿一看,见父兄二人还穿的是旧纸袄,不禁有此一问。
父亲沈伯友忙道:“羊皮袄儿好好地在家里,我们身上有粮,穿那个更招眼,还是纸袄方便些。”
晴秋暗忖是这个道理,又不禁疑道:“如今外头这样凶险了
沈伯友脸上凝重,只道:“你只管在府里安生服侍,不用挨饿受冻,外头怎样究竟与你不相干。”
怪道领两斗米都要带着沈天赐出来,晴秋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她倒不像小时候那么惧怕他了。
这一眼亦看得沈天赐脊梁骨一激灵,梗着脖子回睨了晴秋一眼,手里在衣襟里捣鼓,没说话。
晴秋与他道:“你一路回去多经心,就是有人来抢粮,也别太闹起来,想来灾民都是成帮结队的,你还要顾着爹爹呢,早点回家是正经。”
“这等事便不用你这个大小姐操心了。”沈天赐垂着眼睛哼道。
他说话一如既往惹人厌烦,晴秋不欲搭理,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他从衣襟里捣鼓半天的手终于拽了出来,并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