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GG,快打住!正经出过的新闻咱们叽咕一会子也就罢了,再往这上头说那就是‘非议主子’,保不齐传到嬷嬷耳朵里,喂你吃板子!”
  这话说得极是,大家纷纷换了个话茬。
  *
  夜也深了,话也说了几笸箩,虽知道没几个时辰好睡,但一想到明儿一睁眼就有无数繁重的活计在等着,小丫头们都强睁着眼皮,牢匚氐鼗炷帧
  最后还是晴秋吹熄了蜡烛,放回焕春枕边,开口催道:“好了,约莫有三更了,都安生睡罢。”
  “知道了,沈嬷嬷。”
  黑咕隆咚的夜里,也不知道谁,打趣了一句。
  “沈嬷嬷”闭上了眼睛,无声抿了抿唇。
  ……
  两张通铺大炕,十来个小丫头挤挤挨挨睡着,炉膛里烧尽了最后一点柴枝,发出毕剥毕剥地细响,是这个初冬里最暖人的声音。
第9章 登高枝(上)
  月底穆府开支,一连也发了新夹袄,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连下人房那些个“蓬头鬼”似的小丫头,也难能一见地梳得齐整头发,全都耐看了许多。
  ……
  晴秋下值回到下人房,窝铺里只有紫燕并一个叫的巧慧的小丫头,正坐在炕沿抹伤药――伤药
  她忙走近了一看,只见巧慧手臂上突兀地浮着一圈一圈血凛子,严重处都破了皮,沁出点点血珠。
  紫燕为她抹创伤药,这药也是土方,一股子三七和白芷的味儿,晴秋使过,抹在伤处火辣辣的,果然也见巧慧疼得眼泪直打转。
  “这是怎么弄的你……”
  晴秋原想问她是不是在哪里磕碰着了,但仔细打量那道道血凛子,便知这伤非是抽打之故不能有,为奴做婢的苦楚万八千,忙先住了口。
  紫燕道:“忍着,上了药过会儿就不疼了,不然夜里有你好受。”
  晴秋也帮着抬起巧慧的胳膊,这孩子今年才整十岁,小胳膊瘦得一把就能攥住。她轻轻往那伤口处吹着气,只盼着巧慧能好受些。
  “你的手怎么样”紫燕一心二用,还能关照关照晴秋。
  晴秋从不叫人看她这双手,闻言猛地一缩,想要背过身去,不想却被紫燕抽冷子捉住――
  女孩家根葱似的指头,偏生到晴秋这里,却红肿粗大,生了一圈红红白白的冻疮,像小孩子翻开的嘴,叫人看了心里又麻应,又十分不落忍。
  “没法子,要洗衣裳。”晴秋说着,到底抽出了手。她在下人房是当值浣洗的,甭管天暖天寒,冷水洗衣裳是职分。
  紫燕在自己简陋的药箱里扒拉半天,无奈叹了口气:“我这里没有冻疮药,回头你买两斤生姜,夜里烧生姜水烫手,非得根治了它不可,你难道不知道冻疮是能生根的,想一辈子藏掖着”
  “G,好,我知道。”晴秋笑着答应着。
  一旁的巧慧支棱起身子,道:“我听老方上说,獾子油最治冻疮了,不过那玩意儿贵得很,要一百钱一罐呢!”
  晴秋没说话,紫燕摇摇头,手指头点着巧慧额头,嗔笑:“你呀,若伤好了就下地,没人干的活计可多着呢。”
  巧慧再也顾不上别的,当下躺倒炕上,咿咿呀呀嚎起疼来。
  正说着话,忽然只听外头传来一声――“晴秋回来了 
  门帘子呼啦一下打起,也打断了屋里的闲谈,几个小丫头一窝蜂涌进来,见了晴秋先齐声道了句恭喜!
  晴秋一头雾水,忽巴拉的,有什么值当恭喜的
  不待细问,那群小丫头扯了她就要去见刘嬷嬷,一哄儿道:“恭喜姐姐升发,今儿可做个东道,买两斤点心与我们吃!”
  晴秋仍旧懵懵的,升什么发谁升发
  她一面告饶,一面跟着去了。
  ……
  *
  “…话也就是这些个,张姨奶奶赏识你,提拔你到燕双飞当值,从此你便不再是下人房的小丫头子。俗话说骑着骆驼爬坡儿,那处可比咱们这儿高得多,你须得夙夜匪懈,谨守婢女本分,一应都以三房老爷太太和姨奶奶为是从;还有伺候在主人身边,切记管住口齿,管住手脚,才是不辱没这两年我对你的调|教。”
  因房间里还站了个陌生女孩,晴秋纵有一肚子疑惑,也都按下去了,只道:“晴秋省得,多谢嬷嬷教导。”
  刘嬷嬷看了身旁一眼,神色缓和下来,说道:“这位是姨奶奶身边的得力丫鬟绿袖,她是来接你过燕双飞去的。”
  晴秋抬眼,只见对方也作侍女打扮,十四五岁年纪,模样圆润娇俏,身上一色的豆绿对襟褂子――如今丫头们都是灰扑扑的夹袄,偏她因这抹颜色显得十分出挑。
  忙蹲了个福,道:“晴秋见过绿袖姐姐,往后还多劳烦姐姐指点,有什么活分派,或者晴秋有什么错处,您都尽可说的。”
  绿袖抬抬下巴颌,眼睛滴滴从眼前这小毛丫头身上打转。唔,瘦伶伶一副没吃饱似的身板,这就是张红玉看中的人
  口齿倒是尚可,起码还会应答,比那些支支吾吾的小丫头片子强多了。
  绿袖道:“往后你跟着的人不是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今儿不过是我得闲,姨奶奶打发我来帮着你收拾梳头铺盖家伙的――在哪里直接取了来,赶紧回去是正经。”
  现下就要挪出下人房了
  晴秋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刘嬷嬷,复又垂了下去。
  不做侍女是她心里顶顶大的想头,可这对于一个签了五年典身契的奴婢来说不啻天方夜谭,那么她心里第二个紧要想头,便是有朝一日能脱离下人房,到不拘哪位主子的房里,哪怕做个捏肩捶腿的小丫头也好。
  果真这一天到了,但她怎么,心里一忽儿,都是慌张和无措呢。
  刘嬷嬷道:“她小孩子家没经过事,听了这么个喜信儿就没神了,叫绿袖姑娘见笑。”又道:“不若先叫她今晚自己拾掇拾掇,明儿一早我打发个小丫头把她的梳头家伙连同铺盖一齐送过去,也省得劳动你不是”
  绿袖嗤一声笑了,道:“不是我不卖嬷嬷这个好,实则我来也是有内情――我是专为瞧瞧她的那些家伙干净不干净的!我们姨奶奶生性喜洁,跟前伺候的规矩也大,比不得下人房的小丫头子,毛嗤嗤的,头上生虱子。”
  她这一通话口吻并未怎样趾高气扬,神态也像是在说笑,可是晴秋忽儿脸色涨红,张嘴就要辩白――
  刘嬷嬷起身,与绿袖笑道:“好,那咱们一道过去看看罢。”
  *
  天色渐晚,老爷儿红彤彤挂在天上,各处做活的仆妇丫头们也都稀稀拉拉回来了,下人房侍女窝铺里,闹哄哄像个菜场。
  刘嬷嬷脸色登时不太好,晴秋错步上前打起帘子,先嗖了嗖嗓子,大声道:“嬷嬷和姐姐请进,小心门槛儿!”
  屋子里一忽儿安静下来,刘嬷嬷还没待怎样,绿袖睨着面前这个一脸胆战心惊的小丫头,先噗嗤一声笑了。
  ……
  十来个小丫头局促地站在地中央,绿袖走进来,耐不住掩了口鼻:“什么味儿”
  角落里巧慧缩了缩手臂,藏在紫燕身后。
  只有焕春福了一福,笑道:“舒筋活络的土方药膏,我们下人房都是做粗活的,这玩意常常要使,一时离不了身,想来姐姐从不用,没闻过也是应该的。”
  绿袖被刺了个软钉子,几粒银牙咬了咬红唇,念着都是一屋子职分低的小丫头,到底没发作。
  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炕上歪歪扭扭滚成堆的铺盖卷,有几床污糟得都看不出本色,实在叫人眼睛疼。
  转脸睇了睇晴秋。
  晴秋忙带着绿袖走到自己铺位前,滚开卷成筒的被褥,又摸出自己的针线笸箩――她并没有妆奁匣子,梳头家伙也少得可怜,只有一把梳子,一把篦子而已,便只和线团顶针放在一起。
  在一屋子小丫头滴溜溜的打量下,绿袖抬手掀起了晴秋的铺盖,先扫了一眼,心说是比别个洁净些,才上手摸了摸,倒没大碍,不过大约是浆洗太过频繁之故,一应织物经纬线已经乱绽得不像样了。
  绿袖没说话,又举着梳头家伙往阳光下一照,嗯,齿缝干净柔亮,显然也是过关的。
  再瞧晴秋耳后颈下,衣领袖缘,几无尘垢,遂轻轻颔首:“也罢了,既然你想在这窝铺里再多睡一晚,明儿就抬着家伙来燕双飞,就说找红玉姐姐,那门上的婆子都知道的。”
  晴秋心里打了个突,找张红玉莫非她是跟着张红玉做事一个丫鬟的丫鬟,算什么名目
  饶是有如此多疑惑,口里也喏喏应了个是。
  且说一屋子小丫头也听了绿袖的话,一时神色都变幻不同――有簇拥着晴秋欢呼雀跃的,好家伙,这是高升到燕双飞去了!也有冷眼斜睨的,凭什么是她
  更有几个胆大的也上前攀着绿袖,口里叫着姐姐,拉扯着同她说话。
  绿袖并不睬这些暗潮汹涌,本就强捺着气,当下甩了甩袖子,冷嗤道:“不沾亲带故的,别混叫!有说话这闲工夫,不如多拾掇拾掇自己!”
  说罢,尤嫌不足似的,又添了几句话:“我知道你们素日活计都忙,不过有些人的铺盖委实太过污糟了,连你们人也是,蓬头垢面的,上得什么高台盘说不准哪天你们也捡了高枝儿,到主子跟前伺候,那时候你们两手一袖不打紧,难道还要连带主子也受这份腌H罪不成”
  这……这是怎样说话的小丫头子立刻霜打了似的,嗫喏着后退。
  ……
  一时刘嬷嬷陪着绿袖出去,待她们走后,屋子里的小丫头几乎炸翻了天,都围着晴秋道恭喜,唯有焕春踩着门槛儿冷嗤――嗤笑绿袖。
  “也跟咱们一般卖身进来的,充什么主子奶奶来这里好一通耀武扬威!”
  就连紫燕都抚着胸口连连唉呦:“天爷,我也算见识过了,从前只听说姨奶奶待下宽和,从不与人红脸,怎么她身边的丫鬟是这个凑性”
  “狗仗人势呗!”
  “兴许外头都是瞎说的,毕竟没点手段如何当得上管家况且咱们也谁都没给姨奶奶做过事,谁真知道呢!”
  “晴秋啊,原来我还羡慕你升发,G,果然高门槛没那么好爬,那燕双飞里不定是怎样妖孽横飞呢,你万事可得加小心!”
  “对对对,万一哪天她们真格儿打你,你回下人房来,喊一嗓子,我撸袖子给你壮腰子去!”
  “是是是,也算我一个!”
  “……”
  大家嘁嘁喳喳,倒把晴秋心里那份彷徨和紧张情绪说消散了,笑道:“就隔着几道墙,又不是刀山火海,哪里要你们为我撸袖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要造反呢!”
  一轰都笑了,又笑闹了几句,到了晚饭时辰,大伙儿也三三两两结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焕春、紫燕和晴秋三人。
  焕春仍旧倚着门框,先刚她就没怎么凑趣说话,这会子更是唇边嗪笑,使人摸不清她心里想头。
  晴秋喊了她一句,她转脸看过来,忽儿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扬长而去――
第10章 登高枝(下)
  晴秋神色暗了暗,紫燕撇嘴,笑道:“别搭理她,叫她找个背人的地方咕叽一会子也就好了。”
  “怎的”
  紫燕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谁听,道:“心里不是滋味呗,虽然口里声声都将姨奶奶作贬瞧不起,但谁不知道,如今她是管家的,跟着她,纵然只是个端茶递水的,也跟别院里的不一样呢!再则,大家都是一起进来的,她还比你长两岁,又识文断字,什么样的选擢之法,怎么就略过她,定了你”
  是啊,怎么偏偏是我
  晴秋没说话,眼睛抬了抬,见紫燕神色仍旧和往常一样,心里提着的那口莫名的气,才算稳稳落地。
  “你呀,”紫燕怅然,笑了笑道:“索性你也不用忌讳谁,终于从这地儿出去了,出去了就是好事,别丧着脸,管外头是真刀山还是真火海,总比日日在这里苦挨着强!”
  晴秋拉过紫燕的手,轻轻抚住,嗯了一声。
  “那我去了,你多保重。对了,燕儿,你回头看看谁轮值洗衣裳,冬天的衣裳晾出去酉时就得收回来,不然潮气上来,白糟蹋了活计。”
  “唉呦,沈嬷LJ嬷,你就高升去罢,还管谁接你的班”
  “别打趣我。还有你,你我是不挂心的,只不过火镰水舀子这些小东西从哪儿拿的放回哪里,从此往后可就没有我在后头给你捡这些了。”
  “那我栓腰上。”紫燕利落道。
  说完,俩人一忽儿都笑了。
  “三房没外头说得那么邪乎,姨奶奶人也没她们说得那么妖妖娆娆,总之你在燕双飞,比在那两房好多了。”紫燕环顾四下,悄声道:“你知道巧慧的伤是怎么来的”
  晴秋摇头,她不知道。
  紫燕附耳过来:“巧慧去二太太院里擦铜瓶,丫鬟们非说一盏小铜杯不见了,一口咬定是她偷拿的,二太太便喝令丫鬟们打她,那伤是毛掸子把儿抽的!”
  “天爷,往常巧慧也去大太太房里洗烟枪,佛台前的金珠都不曾看第二眼,怎么会贪一只铜杯”
  “就是说呢。其实近来二太太心气不顺,府上人都知道的。”紫燕一面说,一面悄悄冲她施了个眼色。
  晴秋恍然明白,这事儿若说起来,竟跟她自己也有瓜葛,还是她前日查验车架,搜出的那个棘揪木匣子惹出来的祸端。
  二老爷因私自倒卖牛黄被抓了个确凿,吃了挂落,下月老虎岭冬猎三爷都不叫着他跟着同去,如今日日在家里睡大觉。中秋团圆饭时据说老太太对二房两个也是没好声气,所以二太太的火是一早就憋着了。
  “G!”晴秋重重一叹。
  紫燕也跟着叹道:“你道末了是怎样是人也打完了,那劳什子也找见了!原是收拾的小丫鬟将其跌落,滚到架子床底下,巧慧被打得跪倒在地,正好看见――真真的作践人不是!”
  晴秋心里一涩,不自觉颔首。
  小丫头子命贱,做活时受苦受累也就罢了,还要无辜承受主家的脾气发散、污蔑指责。
  一有事发,轻则打骂,重则打杀,偶有一日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回到下处,都要心里念声佛!
  说到这里,两人神色都有些晦暗。
  晴秋忙起身,道:“我去二门上托小厮买些点心荤菜来,大家一起开心开心,也算给我践行。”
  *
  晴秋托相熟的小厮买了些烧干肉脯、羊头羊脚子、炉饼乳酪等吃食,又咬牙买了半饼片茶。
  等到戌时二刻,大家下值回来,十来个小丫头围坐在一起,就着给晴秋践行的由头热闹了一回。
  “吃肉,吃饼,都多吃点!”晴秋一一让着,多往巧慧碗里加了一大块乳酪,“快吃,甜的!”
  “谢谢晴秋姐姐!”
  “晴秋,你还买了茶饼焕春,快,你泡的一手好茶汤,也叫我们受用一回可好”
  “哼,吃茶倒想起了我。让开,别糟蹋了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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