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八月底,天越发冷了,有一日傍晚天阴沉沉的,竟簌簌扬扬下了场雪粒子。
看来今年是个冷年,只可惜还不到发夹袄的时候――晴秋呵着手,趁一个大太阳天,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还堪堪能穿戴的袄子,拆了里子面子,剪出能用的棉花,又剪了一条小时候的裙子,把自己的旧袄缝缝补补,裹厚了一层。
幸亏下人房伙食不好,她如今比去年也没有长高多少,晴秋比量着“新”衣服,略微心酸地想着。
连州城在大雍的国境之北,与塌它草原只有一线之隔。每年从八月十五以后开始渐次入冬,草原上的人苦,但好赖都有牧场羊群,只要冻不死就饿不死,而住在城里的人,御寒饱腹也是大事。
连州城是朔北严寒之地,地面一尺半以下全是冻土,是以柴薪十分难得,城中不少人家仍以牛羊干粪作为取暖之物。穆府虽没有到烧粪的地步,但是冬天里,下人房的柴薪供给是非常少的。
晴秋最不喜欢冬天,可惜连州城一年的时光里有一半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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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老鸹呱呱叫,劳作了一天的小丫头们披星戴月回到下处,烧热冰凉的炕。
本就是伺候人的,自然没人伺候,歇了差使只得自己张罗打水洗漱,当然也有生性腌H的,脱了鞋袜倒头就睡――刘嬷嬷教训了无数次也耐不住小孩打瞌睡,索性由着去了。
晴秋和紫燕借着炉子坐了锅热水,擦洗一番,又叫焕春沾光,烫了脚。
及至戌时三刻,正该就寝,刘嬷嬷走到屋檐下,肃声嗖了嗖嗓子,一屋子小丫头噤若寒蝉,自发吹熄了灯。
却等到她走远,闭眼佯装睡去的女孩儿们全都轻手利脚地翻身坐起。
焕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截儿蜡烛,小心点上。
嘁嘁喳喳的声音也渐次响了起来:
“木梳呢,谁看见我木梳了”
“大伙儿,你们知道前阵子满府嚷嚷着抓内贼,今儿竟真给抓着了!”
“紫燕姐姐,你的头油借我使使”
“喂……你压着我肚兜了!”
“都轻点声儿!嘘――”紫燕从妆奁匣子里翻出一罐儿头油,丢给那半夜里梳头的小丫头,向窗外努了努嘴。
众人立时收减了声量,各自忙碌,有梳头抹脸的,有吃零嘴的,也有讲闲话逗闷子的……小小一间侍女窝铺,被一萤灯火笼着,宛如世间最嘈杂却又最静谧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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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们镇日劳作,甚少有闲暇功夫意磷约海都是年轻女孩儿,哪个耐得住这份枯燥寂寞
所以夜里宁可少睡一半个时辰,也要忙活些的。
晴秋也一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来,往那包袱里找出旧日里做了一半的棉鞋,顶针有点小了,勒得手指生疼,咬牙戴上,又眯起眼睛认上了针。
紫燕把灯往她跟前挪挪,晴秋摆手,示意还是将这截短得可怜的蜡烛放到屋子中间――这府上什么东西都是有份例的,比如蜡烛,比如棉线,很多时候不够使,都是她们自己攒钱买。
焕春一面吃白天里攒下的零嘴,一面凑近了看晴秋做鞋,瞧她针脚细密扎实,不禁艳羡道:“晴秋这手艺,都赶上柜上卖的了!”
这话别人还没怎么,晴秋自己先一口小银牙咬断了棉线,眉眼弯弯笑道:“若真有那造化,我也不当侍女,趁早去柜上,或当个呷耍或当个跑堂,也顺心得多呢!”
“你当了呷伺芴茫还在咱们穆府呗”
“那怎么还在穆府,就跟着三老爷做事,明公正道,想来也不会短我的。”
“瞧瞧你那志气!”焕春点着她鼻子,笑道:“若出了这宅门,天大地大,何苦还要当碎催怎么不想想当个员外,或者秀才,再不济当个撩闲的公子哥儿也成呐!”
晴秋抻了抻布角,随意道:“咱们就是这个命啦,员外秀才是那么好当的 …”
再者,这是晴秋的实心话――做侍女顶天了能怎么样呢她又不承望伺候主子老爷,就算是熬到了年纪发放出去,也得挨得住磋磨。倒不如去柜上当个长随跟班,同样是勤快一点,聪明一点,就不愁没来钱的路子,起码强过在这四面墙里打转!
紫燕很明白这份心,也叹道:“是呐,托生成女孩也就罢了,还被卖进这府里,哪里还能希求更多呢。”
这简直是每晚夜谈惯例,焕春很不耐烦听这个,忙制止道:“打住打住,每晚都来这么一遭,耳朵都起茧啦!”
然而这却是最有共鸣的话题,哪里打的住。
当下便有一个小丫头道:“是呢,托生成女孩也就罢了,谁不想当主子奶奶,偏生被爹娘卖进这牢坑里,还是下人房,除了不到田庄上种地,什么粗使活计都干的,G!”
穆府的规矩,一般签了活契的仆按惯例都是放到下人房的,当几年粗使丫头仆妇,过了年限便放出去。
一通话说得,屋子里隐隐有啜泣声,连焕春脸上也晦暗起来,紫燕更别提,别过头抹了把泪。
“唉呦!”晴秋忽儿叫了一声,她年纪虽不大,却也是入下人房三年的老人了,当下几个小丫头都赶着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叫针扎了一下,常有的事――”
待众人要来看时,她却将手缩在背后,终究没教人瞧见,笑笑闹闹,到底是将话头岔开了去。
*关 注 公 举 号:秘 桃 推 文
这会子,梳完头的小丫头站在地上,央着众人看她弄得怎样。
她叫怜儿,生得细骨伶仃,穿洗得很旧的十样锦夹袄,两只遭过罪的小脚戳在地上,像支棱着的两根棒槌。
“唔,”焕春倒在被卧上,一向快人快语,“病恹恹的,难道你仿的是西施”
紫燕也学她回杠了一句:“唉呦,你还见过西施”
她两个顺势笑骂了两句,末了紫燕道:“嗯,依我看,怜儿这个打扮……”她话到嘴边留半句,促狭地笑了笑:“倒像是一个人!”
“废话,难不成像猴儿”
一屋子人哄笑抢白,那小丫头听了,立时垮起个脸,瘪了瘪嘴。
晴秋也抬起头,见怜儿抚着头发,端着肩膀的架势,确乎有那么一点像某个人――
她心里讶异了一下,忙按住没说,反倒是焕春脱口而出:“唔,倒像是三房张姨娘,悖怎么像她”
大家一听这话,都生了兴致,便凑趣让怜儿转了个身。
别说,这一转身,乌发堆叠,瘦伶伶的骨架子,确有三分姨奶奶的影儿!
那怜儿原本倒不是想扮作谁,听了众人的话,不免脸上也有些得色。
却听焕春冷嗤一声,讥讽道:“学谁不好,偏学她一个姨娘有什么值得仿效!”
有人却不服,头一个便是紫燕,回顶了一句:“姨娘怎么了谁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姨娘!况且她生得好看,一个髻儿罢了,怎就不值得仿效”
焕春笑道:“我因知道上月你往燕双飞送秋收菜,张姨娘夸你一句‘伶俐’,你便认作了针,事事都要维护她。可叹你一个小丫头,她可叫得上你的名儿又知道你是哪个”
紫燕噎了一下,真格论起嘴把式,她是万万不及自小就读书识字的焕春的,睨了她一眼,背过身不予理会。
老好人晴秋又拉起架来道:“为这个吵嘴,多没意思。”
紫燕却同她认起真:“甭想着当老好人糊弄,你也说说!”
说什么晴秋停了针黹,要她说,甭管是姨娘还是太太,于她都是主子,是主子那就是竹竿打月亮,挨不着边儿。
更实心的话也有,他们――穆府里这些大小主子,同当初典卖她的那个牙婆也没甚两样,都是与她这等草芥隔心隔肚皮的,她够不着,也配不上评说。
晴秋思忖半晌,索性道:“刘嬷嬷说了,张姨奶奶是真人不露相,不过呢,咱又没见识过,不好说。论真格儿的,她管家这些年倒是从没克扣过咱们,燕双飞更是连下人房都少使唤,起码这上头没说的。”
众人也都连连颔首,下人房成日家的都和各房主仆打交道,唯独张姨娘那屋里最少事端,有些小丫头连那院门还没踏进过呢。
做奴婢的。钱多事少的主子自然是好的。
焕春嗤一声道:“她要真那么有本事,何妨给人当姨娘!也罢了,一屋子小丫头,兴许有一半想给人当姨娘呢!”
“G,焕春姐姐,话可不是这样说……”小丫头们臊的臊,恼的恼,纷纷出言。
紫燕明悟,笑道:“你是对‘姨娘’有偏见,我们不与你理会。”
什么“你们”、“我们”,倒竟成一国的了,焕春心里不忿,越发道:“哪有姨娘管家的你上外头问问,谁家像这家里似的,没个章法!也就是眼下几个太太不中用,无人主持中馈,等再过两年清哥儿娶妻,府上有了长孙媳妇,看她还能手掐把攥到几时”
这话说的也是。
府里大太太今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镇日只晓得歪在炕上和老太太一起吧嗒吧嗒抽水烟,大半辈子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二太太倒是猴儿似的精明,也曾管过内宅,只是没两年便败尽官中财产,还三五不时克扣下人月钱;三太太。那就是个不出屋的小姐,只顾着绣花,压根不睬世事。
晴秋又打起圆场:“也罢了,快别说这个,主子们的事与咱们丫头子有什么相干怜儿快上炕来!对了,先刚谁说抓贼的事儿来着,到底是怎样”
“我我我,我知道!”
第8章 夜叙谈(下)
举手的小丫头叫锁儿,她娘老子是厨房上的,平日里接触各房,消息很是灵通。
她挺直了腰背,兴头头道:“还不是前儿打谷场上车队卸货――晴秋你知道的,那车把头的老婆不是叫你查出一个棘揪木匣子
“知道。”晴秋听着也觉得有意思,把针刮了刮头皮,附和一声。
“那婆子不是说那匣子是她家车把头自己在外面买的⌒惺迈桴危管事的都不信,只是恰逢大车刚回来顾不得发落。这两日倒出手来,三老爷拿住车把头,盯死了问,才知道他是扯谎,你们猜竟是怎样”
“是怎样”
“原来竟是二老爷从中捣鬼,倒卖了三老爷八万两银子的药材,这匣子就是物证!”
“什么药材能卖上八万两人参
“不是人参,是牛黄,你们难道没听过‘牛黄乃药中之贵’的说法亏你们还是卖药人家的奴才!”
“呵,老爷卖药材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吃一剂牛黄解毒丸也得花钱买呢!”
“好啦,扯远啦――我怎么听说,那匣子里不全是石头
一时晴秋连针都忘了走,戳在鞋帮上,帮腔:“对呀”
那小丫头忙道:“你们听我细细说来,这其中很绕了几道弯子呢!我也是听大房里的翠翠说的,她和我同乡――说在榷场行馆,三老爷发现丢了一车牛黄,查遍了库房,一根毛都没影儿。隔了两日,见榷场里一名浣州商人也收了一车牛黄,那装货布袋和束口怎么瞧都眼熟得紧,上前攀谈,不敢说有十分真,但也有八分作准是自己的货。那浣州商人重信,只说是自己花六万两银子收的,卖家是谁却是问死也不说。”
“三老爷猜大抵是手底下的人不干净,私自倒卖了他的货,但因无实证,拿不住那罪魁,一时急得没法儿。况且他此番出去,带着人也杂,大房二房甚至自家的跟班随从,拉拉杂杂几百号人,怎么查呢要说三老爷这人精明,便在这上头了,他将计就计,想了个幌子――”
锁儿滴滴溜溜说了这一通话,末了藏了个尾巴,停住了口。急得一旁众人忙催她:“什么幌子唉呦,你别卖关子,快说来!”
“焕春姐姐,你把那碗茶拿来我吃吃,说这一会子,口渴得紧。”
焕春笑骂道:“瞧你兴的这样儿!吃吃吃,半夜里喝冷茶,仔细闹肚子!”
“嘿嘿,”锁儿喝了焕春半碗冷茶,继续说道:“三老爷和底下的人说,这批牛黄倒也不是最值钱的,有一个棘揪木匣子,里头放的是好东西,单这个匣子要拿去邺州倒卖,十万八万两银子也有呢!”
“嗬,什么好东西,值这老些钱”
“你们也忒急性,我这就说着了――那三老爷跟大房的人说木匣子里装的是沉香屑,同二房说的是一匣翡翠原石,和自己人说的是一匣百年灵芝。你想啊,如果你便是事主,你能甘愿让这眼巴前的肥雁囫囵飞走”
众人无不点头,又赶紧催下头的!
“下头的你们就知道啦,大车刚一回府,匣子就冒出来了,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疙疙瘩瘩的石头,这回谁是那起子吃里扒外的可不就露了相了!那车把头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些年三老爷对他也不薄,哪里禁得起严问,很快就说了实话――”
“他不过就是过一遍手的,真正的是二老爷,听说他在外头豪赌,欠了有这个数,”小丫头摊开手掌,翻了一番,继而道:“这不马上就要回连州,人家说还不上钱就要割他一条臂膀,想来也是情急才出此下策。”
众人听了,齐齐“喔”了一声,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所以是二老爷偷偷倒卖了三老爷的货这可真是蔑条拴竹子,自家人坑自家人。”
“可不是!”
“不过,既然那匣子是在牛黄夹层里,那浣州商人如何肯将它还回来”
“到底是怎样,我又没亲见,不过凭咱们二老爷那一张嘴,真真的是小偷荡秋千,贼能忽悠,指不定怎么诓骗出来的也未可知!”
“那匣子里既是这样的好东西,那车把头也是傻的,如何还拿出来呢,自己卖了不正好……”
说这话的是焕春,众人都摇着手指,笑睇着她。
焕春啐道:“呸,我不信你们各个都是颜子渊,心里没这个想头!”[注①]
小丫头们怔了怔,有人悄声问谁是颜子渊几房的问晴秋紫燕,都说没没见过。
末了倒是焕春歪在枕头上,捂着肚子笑道:“一群呆子!”
锁儿瞧众人越说越偏,忙摆了摆手,把话头扯回来,道:“什么翡翠原石,不过都是三老爷编出来唬人的,那些东西是有,不过都是些乌木屑、苁蓉什么的,要说那原石也只是水精原石,喀拉尔山往北,遍地都是,不值什么!听说都是鸿哥儿自己淘换来的玩意儿,杂七杂八夹在三老爷的药材箱子里。”
喔,原来是这样,小丫头们连连感慨:
“想来是三房父子通气设了这个局,一样好算计。”
“也怨不得他们,可叹二老爷平日不管事,连那些个寻常药材石头也不认识!”
“末了那牛黄钱三老爷可曾问二老爷要了回来可别教他豪掷在赌桌上头!”
“银钱上的事我打听不着,不过看二老爷今儿暴跳如雷的模样,估摸着此番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哩!”
“阿弥陀佛,好歹三老爷降住了他,这进项可是归官中的,若让二老爷中饱私囊,那可真就落花流水一场空,咱们的日子兴许也会跟着难过!”
“谁说不是呢!”
“说起来也真真的奇怪,他们兄弟一样都是老太太肚里出来的,怎么脾性就那般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