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你升发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一句俗话,就祝你‘大姑娘上楼梯,步步高升!’”
“哈,到头也就是个侍女,连个跑堂也闹不上呢,还高升!”晴秋自己凑趣嗔道。
众人都笑了,道:“听听,还不知足呢,莫不是还嫌我们白吃白嚼你的放心,也有程仪相赠,只是别到了燕双飞,见过金的玉的好东西,嫌它们寒碜才好!”
说着,几人拿出了一幅手绢,里头包着几束彩色丝线、两只小葫芦,和一枚簇新的铜顶针。
晴秋捧着收下,见那丝线新旧不一,长短各异,明显是她们凑的,那两只葫芦肚大油润,胖乎乎的很叫人心喜。
“我原来也有一只葫芦。”晴秋喃喃。
紫燕挨过来笑道:“知道,你阿娘送你的,日夜不离身带着,偏巧上年打谷场上拾麦粒,丢了,还哭了一鼻子呢!”
她搂着晴秋肩膀,一摇一摇:“别哭啊,这两只就是你的新葫芦,葫芦葫芦,一生福禄!”
晴秋忙按了按眼角,笑道:“回头我就拿这丝线打个络子,也把这福禄栓腰上。”
大伙儿一哄都笑了,又催着她戴戴新顶针。
晴秋这两日发冻疮,原本的顶针本就偏紧,眼下更是戴不上,这新顶针大了两圈,戴上去正正好好。
晴秋转了转自己的手,忽儿道:“也不知怎么,是当粗使丫头太久了这手上有顶针的时候,才觉得自个儿是自个儿,有奔头,有底气。”
一通话,有听不懂的,也有听懂的,听懂的女孩各个都红了眼眶,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顶针。
焕春排开众人,高兴地道:“偏你们哭哭啼啼,晴秋能脱离咱们下人房,是好事,合该痛饮一杯才是!也就是今夜无酒,既无酒,有茶也是好的,都别丧着脸,来吃一盏茶!”
她给众人都斟了茶汤,茶汤里放了蜜饯金橙干,浓浓地散发着香气。众人便不再说笑,都一心吃起来。
趁着换盏的功夫,焕春往晴秋手里塞了一样物什,摊开手来看,竟是一罐獾子油。
晴秋唬了一跳,忙推拒不收,道:“这是怎样说得这么贵的东西,我收不得!”
“都说獾子油治冻疮,你就收下罢,若过意不去,也罢了,就当我先借你的,下月开支还我,只是你手上这冻疮可等不及下月。”
晴秋看着这罐獾子油,心里沸腾得紧,又觉得莫名一股内疚。
“谢谢你,焕春,我下月开支还你。”
焕春知道她每月都在刘嬷嬷那处存钱,手里没多少存项,便也没别的话,只道:“就是存钱赎身,又能往哪里去呢当初就是家里图钱卖进来的,还回去,有什么意思不若花在自己身上,落个畅快!”
小丫鬟们几乎各个都省吃俭用存赎身钱,唯有焕春属箩筐的,存不住水,月钱一发到手,便大买吃食零嘴,布料首饰,因而月月精光。幸而为人慷慨,时常周济别个,所以一时头疼脑热无钱买药时,也总有人解囊相救。
……
小丫头们吃好了茶,都托辞纷纷上炕,地下只有晴秋紫燕焕春三人,守着残茶冷炙,喁喁说着话。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刚来府上的光景。
“你们还记得夏嬷嬷 被来汉鋈坏馈
晴秋紫燕对视一眼,胳膊上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说记得,她怎么了
“她呀,当初哭闹着要出府,要和儿子一家尽享天伦,二太太无法,点头打发了她。你们猜后头怎么着这才几年功夫,傍身银子全被她儿子绕了去,如今满六十的人了,就在街上游串着卖笸箩篾筐呢!”
“啊”
她这么个人,怎落得这般田地
因刚吃了浓茶,各个都无睡意,有新来的小丫头不认识什么夏嬷嬷冬嬷嬷,便翻身问道:“几位姐姐,容我插一句,她是谁”
紫燕笑道:“她两年前就出府了,原是咱们下人房的掌事嬷嬷,你们新来的不认识。要说她磋磨小丫头的手段,说上两天都不重样呢!”
便把旧事挑了几件说,众人听了,无不唏嘘,都道:“亏得是我来得晚,没这份见识。平常都说刘嬷嬷板着脸不笑,如今我看,不笑又有不笑的好处,起码打不坏人呢!”
“就是说,咱们刘嬷嬷人倒是通情的,就是瞧着吓人罢了。”
“……”
嘁嘁喳喳的,晴秋也想起了夏嬷嬷。
从前别人还好说,单她是和夏嬷嬷同住一屋,不仅要忙活每日活计,还要伺候嬷嬷晨起晚睡,稍有差池,撅把子就摔倒头脸上。
她一闭眼,都能回想起那个爱做摇椅晒老爷儿的老太太。
……
夏嬷嬷躺在躺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满院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再晒到她老而干瘦的身体上。
她因常年冷水洗衣,四肢早已经染了寒症,就算是晒着最烈的太阳,浑身也寒津津的。
晴秋端着洗衣盆进来,沉默地做事――她进府一年,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听话,而不是说话。
夏嬷嬷也知道这小丫头就是一个棒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看在她来了一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伺候自己的份儿,也不予计较――按她的想法,管家太太往她这里安插一个针黹浆洗的丫头,必定是看她往日辛苦,给她分担活计的。
她为穆府忙里忙外这么些年,老了享享清福必然是应该的。
夏嬷嬷和晴秋吃饭也是一起,那会儿下人房还没有厨房,大家都是领了食盒回来吃。
晴秋打开自己和嬷嬷的食盒,取出唯一的一碗菜,另取了一双筷子,把菜里的肉片一一挑出来,单独盛着。
夏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屋,看着晴秋的动作,满意地直点头。
“我这小孙孙呐,别的不爱吃,就爱吃肉,没个够,啧啧。”
晴秋笑道:“有您这么疼他,凭他爱什么,您不都能给他。”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也讨好得不落痕迹,夏嬷嬷满面红光,喜不自禁。
夏嬷嬷有一个孙子,尚且不到三岁,胖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很得她喜爱,自打有了孙子,但凡穆府能拿的好东西,都被她带往家里去了。
她是个老嬷嬷,旁人要给她尊重,自然不好说她,况且她也没多少可以拿的,大部分都是晴秋的份例。
比如几片肥猪肉。
一碗菜,把肉去了,剩下的基本上就是清汤寡水的菜叶子了,晴秋与夏嬷嬷一人一碗粟米饭,夏嬷嬷指着菜汤有意让让她,晴秋却摇摇头,拿过那碟子咸菜吃了起来。
夏嬷嬷乐得她如此,也不多让,索性把菜汤倒进碗里,胡乱拌着吃了。
……
晴秋进穆府第二个年头的时候,夏嬷嬷哭闹着要解契回家颐养天年,那会儿还是二太太管家,耐不住苦求,应允打发了她,另擢升刘嬷嬷当掌事。
刘嬷嬷一上来,便让晴秋回侍女窝铺,不叫她在自己屋里伺候,又主张在下人房也单出个小厨房来,不和主子们混在一起。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也常有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只是哪怕再饿,她仍然厌恶喜欢汤泡饭这种吃法――这让她由衷地感到恶心,让她想起在洗衣房那漫长的一年,她跟夏嬷嬷,一个吃着菜汤,一个吃着咸菜,互相都觉得对方最可怜,天下第一的可怜。
……
夜深了,地下三人也匆匆拾掇拾掇,上炕睡了。
大约是浓茶苦睡,不时有人在炕上烙饼,末了,也不知道谁,唱起了一首有着凄凉的歌儿:
“阿弥娘,硬心肠,贪用银子三十两,卖我出去做梅香。人陌生,路陌生,譬如牛羊进杀场,卖身文契写一张……着个破衣裳,吃个咸菜汤,个无脚床,打个冤屈棒!”[注①]
晴秋睁着眼,看着黑黢黢的屋顶棚,默默的,泪湿了满脸,哪怕明儿去燕双飞也抵不了这份哀愁。
第11章 燕双飞(上)
翌日清晨,趁着大伙还没起,晴秋早早翻身下地,轻手轻脚收拾行囊,刚出得门来,就见刘嬷嬷静静矗立在隔壁檐下,天色昏黑看不清面容,晴秋却知道她在等自己。
“嬷嬷万福。”晴秋道了一声福,从包袱里拿出一双棉鞋,那是她早前就做给刘嬷嬷,原本预备冬至时送她的。“您保重,我往那处去了。”
刘嬷嬷生性寡言冷淡,原本要推拒,看见晴秋眼中执拗与羞怯,颇有些动容,到底收下,还破天荒笑了笑。
她也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晴秋。
接过来一看,里头赫然是几粒碎银锞子。
只见刘嬷嬷拿出一杆黄铜戥子,当着晴秋的面称了称,足有七两二分――这是晴秋这些年攒的赎身钱。
刘嬷嬷道:“这两年,你每月在我这里存两百文钱,涓涓溪流汇成海,纤尘堆聚始成山,攒钱的道理和过日子的道理一样,当初让你夜不能寐的五两‘典身钱’,如今你已经攒到了。”[注①]
她把银子复又交到晴秋手上,颇有些语重心长:“过日子也是如此,好是一天,坏也是一天,往后还盼你每日心怀畅快,但凡遇到沟儿坎儿的,咬咬牙迈过就是,再回头看,你就发现呐,原来‘一点点好’早已变‘大好’了!”
这道理也如涓涓流水,润进了晴秋的心里。
“嬷嬷教诲,晴秋受益不尽。”
说罢,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刘嬷嬷忙上前扶起她,“咱们女人的膝盖骨也是金贵的,虽说为奴做婢,老爷太太见了也不叫跪的,就是从前那个夏嬷嬷打你骂你,你骨头也不曾软过,如今怎么来跪我”
“好歹您教我一场,我是……”
LJ 拿您当至亲长辈看待的。
不过这话晴秋羞涩,说不出口,抿抿唇咽下。
刘嬷嬷大半辈子无儿无女,当下也有感怀,忙肃了肃仪容,拿出针线:“来,我把荷包缝到你夹袄里头,你去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先不要漏财。若是天长日久,你察觉张红玉是个可靠的,你就把钱托给她,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
晴秋忙点头,说记住了。
仆人们将自己的月钱交给主子是不成文的规定,也不是穆府独一家这样,大家都如此,为奴做婢的自有一套活法。[注①]
不过也有一些够不着主子的粗使仆人,便找有单独下处的主管来保存。从前夏嬷嬷在时,晴秋硬是将闲钱带在身上,诸多不便不说,还要日夜提防着。
*
辞别刘嬷嬷,晴秋携着包袱铺盖等物,步行来到燕双飞绰楔门外。
整个穆府是一座占地两条街的四进大宅,因尚未分家,三房兄弟子侄都是各自辟出一方小院合住在一起的,属于三房的燕双飞就坐落于西北角,两进三出的进深,与街上还开着一道角门方便进出。
从外头看去,燕双飞与别院并无不同,都是青砖墙瓦,屋宇联幢,唯有庭前景致迥异,晴秋走到它跟前才发现,这院里种了一棵蓬蓬如盖的古槐,落下满地碎红与金黄。
……
两个守门婆子检视一番晴秋所带物什,将其七拐八拐,领进了一洞月亮门,路过花园,在西厢房外站下。
“红玉姑娘是和容姐儿一同睡卧的,眼下尚且没起,你先在这里静候着,不叫别乱走动。”
说罢,拿走了晴秋铺盖家伙等物。
晴秋心里纳罕,到底不敢置喙,喏喏应了声是。
……
*
眼下才是寅时末刻,天还灰着,叫寒风侵蚀了一夜的大地沉沉地泛着冷气,晨雾裹在身上,连新上身的夹袄也抵不住这股瑟缩。
四下里寂静无声,她站定脚跟,偷眼打量着:
燕双飞后院地方不大,光三间正堂就占了一小半的位置,正堂两边设有抄手围廊,围廊连着东西两厢房,两厢房又接左右耳房,拉拉杂杂十多间屋子,只有当中一小片空地做花园。
戍北深秋的花园原本无甚看头,但此间却分外雅致清幽,一汪清池绕着乱石堆就的假山,山上筑有一座四角歇山凉亭,亭下芬芳满园,白杜花月见草等耐寒的草木正开得葳蕤。
举目园中,山环水抱,云|墙|徘徊,皆是与戍北格格不入的筑造之法,连铺路的都不是青石板,而是石头,各个圆不留丢,光润可爱。
趁着无人,晴秋脚下乱踩了几下,唔,不太硌脚。
……
晨光渐熹,老爷儿露出脑袋,浓雾也渐渐散去。
晴秋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挺直了背脊――几乎在同一时刻,两边厢房的耳房里同时有了动静,三个侍女分别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昨日见过的绿袖,另两个一人穿枣红色对襟棉褂子,一人穿藕灰色褂子,都眼生不认识。
三人好似没看见地上还杵着个人似的,匆匆拐出月亮门,不见了。
她们不说,晴秋却知道,这是往绰楔门外拿伺候主子晨起的香汤桶去了,因为下人房众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为各房主子笼火烧水――没错,往日这便是她晨起的第一件差使。
果然,没一会儿,绿袖和那个穿红的女孩便合力抬着水桶疾步走来,此时小花园尽头也走来两个丫鬟打扮的人,分走一半热水――晴秋猜测她们应该是三太太身边的侍女。
侍女们分好了水,便各自进入自己主人的房间――这应该是叫起,伺候洗漱了。
不大一会儿,那位穿藕灰色的侍女也回来了,两只手各拎着一个大食盒,她先进了三太太的屋子,过了片刻,才回到姨奶奶的东厢房。
晴秋处处留心看着,唯恐轮到自己时抓瞎。
……
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又进来两个婆子,抬了夜香桶出去,两边厢房的窗户也几乎是一前一后支起来。
晴秋站在西厢窗下,细听,屋里传来一两声女人纤细的低语和小孩子乌拉乌拉的叫嚷。
不大一会儿,便见一个裹得滚圆的小孩双手并用爬下门槛,跌跌撞撞跑下台阶。
见着庭前这个眼生的人,忙站住脚,仰着头直不隆冬地打量晴秋。
那小孩两三岁模样,生得团团脸面,唇红齿白,满头乱发扎成四个朝天羊角辫。
晴秋暗自打量,猜测这小娃娃便是张姨娘的女儿容姐儿,忙双手交叠,道了个万福。
容姐儿眨了眨眼睛,伸出两颗馒头似的胖手,朝晴秋做了个“扶起”的动作,只是她个头矮,摸不到位,只能在她肘上撩了一把。
“你四绥”容姐儿奶声奶气问话,还带着些许口齿不清。
晴秋正要回:“回小姐,奴婢是――”
张红玉急急从屋里奔出来,见状吁了口气,“小祖宗,怎么先跑出来了!”她手上还拿着一件染色水獭毛褂子,忙不迭快步走下阶来,系在容姐身上。
容姐儿仰着脖子,问张红玉:“姨姨,她四绥”
张红玉捋顺着容姐儿耳畔胎毛碎发,温和笑道:“她呀,是咱们院里新收的小丫头,你自己问问她叫什么名儿”
于是容姐儿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