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比连州的土还要暄软些,不过三尺之后是红土。”鸿哥儿说道,这也是他挖井挖出来的经验。
  “那要种药材,的确不错。”魏保国轻轻颔首。
  这是久经世故的人了,见惯了土地里的一切,他这么说,晴秋心里就笃定起来,虽然地还没种上,就望见遍野青青了。
  魏保国瞧她笑得美,不由问道:“不知道沈姑娘,打算怎么卖我那五千只羊”
  晴秋被问得愣住,她看了看鸿哥儿,鸿哥儿促狭地眨眨眼,笑着看着她。
  她就像是绣坊里那些女学徒一般,呐呐地开口:
  “眼下就要立冬,青州和咱们连州城一样,都有立冬吃羊肉的规矩……而且青州人凡是年节都喜欢看百戏杂耍,我已经和城中几家戏院说好了,歇场的时候就吃咱们连州古法的烂炖羊肉,香飘十里,不信那些看客们不垂涎三尺……再者,临近年关,官府都办尾牙宴,我托厨师炮制好羊肉,以蒋县令的名义敬献给知府州牧大人,也能叫咱们连州城的羊肉名声大噪!”
  魏保国与穆敏鸿对脸一看,讳莫如深。
  “还有 
  晴秋想了想,道:“当然还有,年关庙会上,我就在街上支一口大锅,烹煮羊肉羊杂羊头羊脚子,还有青州遍地都是的萝匐,上面幌子写着‘羊汤五文钱一碗’,别人来喝汤杨,送萝匐,不过瘾呢,还能买羊肉吃!”
  “这么多只羊,卖羊汤卖到何时”
  “才不是,我是整只囫囵个卖的,羊汤摊子不过就是活招牌罢了,连州羊肉的名声打出去,难道还愁卖”
  魏保国这才颔首,与鸿哥儿道:“有些意思。”
  敏鸿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与晴秋道:“别的都好,只是要一文钱一碗。”
  “那我更不赚钱啦!”晴秋忙道。
  “一文钱,”鸿哥儿睇着她笑了笑,“一文钱才能发家致富的妙招!”
  晴秋若有所思,魏保国摇头失笑,当初这小子就是靠着“一文钱”这个招牌,让富甲一方的粮食把头刘丰年父子倒台赔光家底的!
  ……
  冬天如约而至,远道而来的那五千只羊也在啃噬完农场草籽后宰杀付诸市场。
  青州百姓并不是不爱吃羊,只是价格昂贵味道又腥膻,才视若洪水猛兽,连州羊肉一经问世,便香飘十里,引人垂涎。
  魏保国也没有离去,晴秋知道,此番生意顺利,全赖人家看在鸿哥儿的面子上,自己这点“生意经”自然吃不掉所有利润,可她还是心满意足,不论是看着百戏杂耍团前簇拥着的人群,还是青州府那些官老家家的家奴都竞相来买羊肉,都很欣慰。
  冬至节这天,一文钱一碗的萝匐羊肉汤,几乎慰藉了半个城的人――五千只羊,也只够青州人吃到过年,打打牙祭。
  她已经和魏保国约定好了,下回她要卖活羊,顺便让他带苜蓿草籽来,她要让青州的羊儿和红缨,都吃上苜蓿草。
  ……
  “我的主意好罢”
  “好,可更好的,是我觉得,你应该有个招牌。”
  “也是,连州羊肉连州羊肉叫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姓连呢!”晴秋嘀咕一句,又陷入起什么名字的烦恼中。
  “叫鸿哥羊肉怎么样”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个。
  敏鸿蹙眉,“怎么不叫晴秋羊肉再者说,这是你的生意,与我有什么相干。”
  “快别哄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人家魏伯伯看在你的面子上,况且大半本钱都是你出的,我是个拎得清的人!”
  算完账的晴秋将一叠会子钱拍到鸿哥儿手边,“喏,抽份儿的钱。”
  “你收着罢,不是还要买苗种 !
  晴秋从善如流地将会子钱一拢,发出感慨:“G,钱呐,真是不禁留呀!”
  ……
  “贩羊肉是个贱生意,也得起个贱名才叫得响,不如就叫‘庆儿羊汤’和‘庆儿生羊肉铺’。”
  “…庆儿是谁”
  “是我呀!”
  “你本名不是叫秋容 
  “G唷,哥儿你说说,难道叫‘容儿羊汤’回头容姐儿回来,我该怎么说呢,再者叫‘阿秋羊汤’,别人还以为打喷嚏呢!这羊汤本就是滋补的,吃了还阿嚏,算怎么个事!”
  敏鸿一听,还真是这么个理,无话可说。
  “庆儿,庆儿,暗合我晴秋的名字,多吉利!”
  敏鸿笑笑,便不管她了。
  ……
  可三年之后,穆敏鸿在青州第一家商行落成,写匾的时候,他落笔:鸿庆楼。
第86章 错算账
  这是来到青州的第二年, 崇元廿五年,腊月底。
  青州的冬天与连州比,虽没有风刀霜剑大雪连天,但也阴冷湿寒无比。一进了冬月, 老天爷便开始没天没夜下起雨来, 地上湿漉漉, 屋里也湿漉漉的, 让晴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会长毛生出霉点子来。
  从没见过青州这样的时季, 就连常年在外游商的敏鸿也吃惊青州是这个光景, 怪道说这里雨旱无常,留不住人口, 都往外州迁呢。
  然而他们两个人还不是最遭罪的, 地里的桔梗黄连叫连绵阴雨几乎沤烂根,才是最令人发愁的。
  ……
  吃过中饭后,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天上便攒聚几多乌云, 地上刮起了风,不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晴秋吱唔一声,挑起门口架着的蓑衣斗笠, 趿上木屐, 便出了门。
  院子里养着的黄狗听见动静,哈赤哈赤甩着舌头跟了上去。
  屋里倒是静悄悄的, 做饭的徐婶隔着门槛望了望晴秋远去的背影,又回屋瞅了瞅躺椅上假寐的鸿哥儿, 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嘟囔了一句,作孽。
  敏鸿睡得浅, 忽的惊醒,见徐婶冲自己翻白眼,疑心看错了,揉揉眼睛再去瞧,徐婶又变成那个低着头,忙碌,任劳任怨的阿婶了。
  “唔,几时了”晴秋呢敏鸿扭头望了望,屋里没人,窗外又起了风,沙沙的下起了雨。
  徐婶听见他问话,硬声道:“出门了。”
  “下雨天出哪门子门”敏鸿不禁疑惑。
  徐婶起身,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刚才不是我花了眼,敏鸿默默地想道。
  “怎么了”他问。
  徐婶咽了咽桑子,似乎鼓起很大勇气,道:“少爷,我说句不当的话,您就是不当家不主事,问的这个话也是个笑话――下雨天老百姓就不出门啦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哪样因为下雨就不用人侍弄人人要是都和您似的,一天下来三个饱两个倒,倒是快活,可哪里有您这么大福气,有个沈姑娘死心塌地的作陪呢!”
  敏鸿叫她一顿臊白,弄得讪讪的,虽然他还有点发懵。
  “是晴秋她……”
  “她去地里看药材苗了,你这两天没瞧她,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我是瞧见了。”
  徐婶叫这话噎得够呛,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油瓶儿倒了都不扶的丈夫,狠瞪了他一眼,道:“您瞧见了,就自己个儿拿主意罢,我收拾收拾回家了!”
  “……徐婶,说话就说话,何至于生气要走呢。”敏鸿满头雾水,不知何时何地惹恼这婶子,又想到晴秋没她帮衬不行,忙挽留道:“您要是有脾气,冲我发撒发撒也就罢了,等晴秋回来,您照旧伺候她嘛。况且,这家里她当家,您要是这么忽巴拉走了,她回来我如何交代嘞”
  徐婶叹了口气,头一次见到吃软饭吃得这么光明正大大言不惭的男人,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口里啧啧两声,腹里道:瞧着是英俊倜傥,就是整天和没睡醒的猫儿似的,桑眉搭眼的,没个生气。
  “我早跟沈姑娘交代了,我也不是生气,是要过年了,我得回家去,等年后再过来。这两天我也包了许多馒头酸陷,还有沈姑娘爱吃的炉饼,都藏在水缸里,你打发她吃,别霉坏了。”
  徐婶唠叨着,把要交代的都指给敏鸿,末了又语重心长道:“少爷,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我知道你其实是沈姑娘的主子,你拿她的主意,可也不能太作践人家了……好好的年轻大姑娘,不清不楚跟着你也就罢了,这要过年了,你就没说说要把家里也整饬一番就是我们小民小户,也知道要买两副春胜油个新桃符,做一身新衣裳,您家倒好,也不见您操持!您又不是短钱的主儿!”
  敏鸿摸了摸鼻子,连连应声:“是,是。”
  徐婶又说了许多,无非是嘱咐他别天天躺着发癔症,也留心留心沈姑娘,瞧瞧她愁得和什么似的……终于走了,留下耳朵仍然嗡嗡作响的穆敏鸿。
  他在地上转了两圈,想想自己的确是欠妥,便忙撑了把伞,快跑进细雨里。
  ……
  种植草药不像种粟麦,一年就打籽收货,晴秋种的桔梗黄连沙参等,都是多年生药材,眼下正是卯着劲长成的时候,夏天里酷暑难耐,偶有大雨,她少不得勤汲水浇灌,没想到入了冬,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光景。
  脚下湿滑,晴秋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踅到田间,前两日雇人挖的排水沟现在又淤满泥水,再往地里一瞧,植株各个蔫头耷脑,仿佛都没了生气似的。
  她随手拔起一棵伏倒在地的桔梗,看它柔嫩的根须还像萝匐须子一样,硬邦邦长着,手指往地里挖了挖,一寸之下的土地还是疏松干燥的,不由松了口气。
  可桔梗卖的就是根,倘若老天爷一直要下雨,势必要烂根的,那她这些药材,就都全完了!
  晴秋抬头望望天,只感觉气馁,她可以吃苦,她也可以使劲儿干活,但一个人哪能跟老天爷做对呢
  大约是心里苦闷积攒到了头,晴秋忽然又觉得无限委屈起来,埋怨起来――这雨,没完没了,要下到什么时候!
  夏天里,求雨不得1j,冬天里一劲儿下,是何道理!
  大约是仗着旷野里四下无人,晴秋忽儿的仰天长啸一声,呜呜哭起来,为了种这片地,她已经把自己的家底都兑出去了,明年贩羊的钱还要靠绣坊养活,本就是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如何经得起蚀本
  越想越难受,不免呜呜哭了起来,好在旷野里四下无人,风声雨声狗儿汪汪声,倒是能遮盖一二了。
  ……
  这么哭也没意思,晴秋痛哭一回,心里也轻快不少,琢磨着还是得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她头一回种草药,连州又是酷寒无比之地,和青州物候时季都不一样,连鸿哥儿的经验也不得法,还得再寻高明。
  这么寻思着,便从泥地里挣扎着起来,一抬头却见鸿哥儿正长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撑着一把伞。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鸿哥儿将伞往晴秋这处移了移,虽然她戴着斗笠未必需要,道:“刚来。”
  晴秋呐呐两声,想起大黄刚才一个劲儿汪汪叫,他可能那会子就到了。
  *
  鸿哥儿把伞递给晴秋,自己蹲下去翻了翻地里的秧苗,也手指插|进土里,仔细查验一番。
  晴秋知道穆家本就是种药材的,忙也蹲下去,轻声问道:“怎样”
  她恐怕听到他说出些“没救了”的话,好在他只是蹙眉轻轻一蹙,说道:“还行,没有受涝。”
  她长舒一口气,又疑心他是糊弄自己的,又问:“真的”
  敏鸿却扑落扑落手,扭头看向晴秋,她眼底还有湿湿的泪痕,道:“假的又怎样这地就是种不成,我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怕什么”
  有必要这么伤心
  他咽了咽嗓子,终于没把这一句也吐露出来。
  晴秋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未尽之意,不由一嗔,却道:“不一样。”
  敏鸿不懂,“哪里不一样”
  晴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轻轻道:“你是你,我是我。你本就是来这里散心养病的,等你心魔没了,你拿腿撒手就可以走的,我却不过是浮萍,做这些――种地,贩羊,刺绣,是我吃饭活命的本事,我做不到置身事外。”
  “晴秋,你活得比我有劲儿。”敏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的说道。
  晴秋听了这话,无声笑笑,发起怔来。
  ……
  “走罢,别叫雨浇出病来,等我写封信给缪师傅,问问她该怎么办。”敏鸿拽了晴秋一把,道:“你也别犯愁了,兴许青州的雨,明儿就停了。”
  “鸿哥儿,我也不傻在这里发呆的,你瞧瞧这个地,其实雨本不大,青州冬天又不像连州那般酷寒无比,只是这山――”晴秋给他指了指青碧山,道:“我琢磨好久了,地里的水一半儿是从天上来的,一半儿却是山上流下来的。徐婶说这几年青州实则都是旱年,夏天里酷热无比,迟迟不下一场雨,今年夏天不就是『δ阌执┝艘豢诰。”
  敏鸿点点头,继续看着晴秋,只听她道:“我想着,这山上的水能不能改改道冬天时不要流到田里,存起来,等夏天汲水浇地,岂不是更便宜”
  “你这个法子虽然大胆,却也未必不行,等雨停我找个山客,上山找找水源,看看能不能让它改道,再请个水官来判一判。”
  “真的可行你别不是哄我。”
  “就是修水渠,建水库。回头你问问蒋兴昌,他当县令的肯定知道,别的县也有这样的工事。”
  晴秋心里一舒,又想到这样大兴工事,少不得又要鸿哥儿耗费钱财,不由又有些发堵。
  “走罢,快回家罢,这毛毛雨看着不大,淋久了也遭罪的很!”
  ……
  到了家,敏鸿说起徐婶回家这件事,晴秋轻轻颔首说知道,又见她留了一大锅热水,便和鸿哥儿各自擦洗一番,换上干松衣裳。
  晚饭徐婶也做好了,吃过饭,鸿哥儿仍留在堂屋,把炉子生旺,晴秋也欲言又止,一副有话说的样子,俩人便都围着炉子坐下。
  *
  外头天黑下来,云收雨住,寒气却从地里钻了出来,已经十冬腊月了,看这架势明天就要下露水。
  晴秋呵着手关上窗户,回到屋里。
  屋里却十分暖和亮堂,点着两根羊脂蜡烛,地上还生着一尊炉子,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儿;炉子上坐着一个剩下来的炖羊肉砂锅,正咕嘟咕嘟正冒着泡,还烤着两颗红亮的柿子;一只癞皮狗趴在炉子底下,耷拉着眼睛啃着一根骨头。
  ……
  晴秋走到自己卧房,抱出一册账簿,道:“鸿哥儿,我和你对对账。”
  敏鸿正在添火,闻言怔了一下,火钳差点烫到手,失声道:“什么账”
  晴秋没有察觉他脸色难看,垂眸仍旧道:“年关了,也该和你对对账,这一年凡是我从你这里拿的钱,都算借的,贩羊的本钱,还有买药材种子的钱,还有将来修水渠的钱……这里我都一笔一笔记着,还有这是我赚得,只是药材还没下来,现在不好把这钱还你。”
  敏鸿放下火钳,接过账簿,翘起腿,翻了翻。
  晴秋忽然见他摆出这幅许久都未曾见到的少爷款儿,心里有一丝丝不习惯外,也有个声音道:这就对了,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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