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的这一碗菜就要六十文,而雇一个田里的帮工也不过六七十文而已,晴秋默然半晌,不得不承认鸿哥儿说的在理,可是叫她站干岸,她痒痒呢。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她才知道鸿哥儿今天也跑了不少地方。
“等过几天,缪师傅回急脚递,我再去取信,看看她怎么说――上回写信,她还在连州义诊。”
“连州怎么样了”
“战事早已平息,只是伤痛还要再养养罢。”
晴秋又是一阵默然,敏鸿便换了话茬,道:“你不知道,我今儿在山里,见到一种用竹竿取水的方法,可以把水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那夏天里缺水的时候岂不是更容易浇地”
他向晴秋比划着,晴秋看了,思忖道:“是比开水沟方便。”
鸿哥儿又说了自己想怎样在山上建巷道,在山脚如何挖水库等主意,晴秋听着他口诺悬河,不由怔了怔。
“……你怎么了”
“我是觉得,你醒了真好。”
*
说了半晌话,晴秋疲惫横扫一空,有兴致看鸿哥儿带回来的年货。
咸鱼腊鸭子,丝罗绸缎,糊窗屉的棉毡,铺地的地毯,还有两匣子胭脂水粉。晴秋惊诧不已,“你买这些做什么你给自己买的呢”
这买的除了吃食,别的没有一样是他自己能用的。
“我不用。”鸿哥儿摆了摆手。
晴秋转瞬就想明白了,他父母大丧未满三年,他还是守孝呢,自然不肯穿新衣,装饰屋子。
“那我也用不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晴秋说道。
敏鸿啧了一声,想起徐婶的话,忙道:“你不一样,好好的姑娘,过年哪能不修饰修饰”
晴秋别的没听进耳朵,只听见“你不一样”这四个字。心里一怔,想道,是了,我是和他不一样,我是非亲非故,单在这里的,便低头默默不语,拾掇起这些年货来。
敏鸿却未觉察晴秋的异样,仍叮嘱她,说年后要尽快请回徐婶,往后下地也多雇些人,工钱他这里管够。
……
崇元廿五的元旦,便在二人的心思各异中倏尔而过。来年,不仅缪思思的信来到青州,她和徒弟也一并来了,看了晴秋种在地里的药材,给出诸多建议,告诉晴秋,松土要松到几寸,怎样划出一道道排水沟渠。
穆敏鸿亦买了粮食引子,向天下诸州贩卖菽豆,大赚一笔,又趁春天云收雨霁,雇了工匠,聘请水官,在青碧山修建水渠工事。
至盛夏,果然又是个旱年,久逢甘霖,遇上暴雨,水渠引水入库,以瓦筒为管道,再以竹竿相接,将水库的水引入田亩秧苗根处,使得百亩秧苗渡过炎炎酷暑。
又过了一年,地里沙参黄连桔梗金银花都大熟,缪思思又来一趟青州义诊,顺便收药材,她的旗号打出去,引得各州药贩都抢着来收买,晴秋也赚得盆满钵满。
再过一年,崇元廿七年盛夏,他们在黄泥茅屋边上建了一座三进院子,各处都建有楼房,竣工的时候,敏鸿驾着车,独自前往京师,晴秋在家里等待。
三个月之后,暮秋,太太崔氏、容姐儿、杜管家一家人的马车浩浩汤汤驰进青州城!
*
晴秋自打收到信,便一直坐卧不宁,日思夜想。新屋子几经打扫,早已无不妥当;几个侍女也是她亲自挑选,从前的规矩也悉数都传授教导。
……
那是一个乍晴的天儿,晴秋起来便觉得树上喜鹊喳喳叫,她算了算日子,大约就是这两日了。
没想到刚吃过早饭,便听见门口那条乡路上传来腾腾的马蹄动静,惹得大黄汪汪的叫。晴秋连忙出来,手搭凉棚,远远见着一大队车马遥遥驶来,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鸿哥儿!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晴秋打了个合掌,念了声佛。
……
敏鸿率先跳下马车,他脸上还带着一路风尘仆仆,人却是精神爽利得很,睁着晶亮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晴秋,三个月没见,她瘦了。
正要搭话,却见晴秋没瞧见自己似的,张望着往身后马车走去,恰此时,打头的马车车帘掀起,利索地跳下来一位素衣少女,只见她穿一身本色麻布襦裙,梳着团团一个同心髻,并无多余坠饰,粉面桃腮,含羞带露,眉眼却还是幼时模样,晴秋一见,倏地留下泪来。
那少女也眼中含泪,望着晴秋,福了一福,“晴秋姐姐!”
晴秋忙扶起她,仔细端详,道:“我的容姐儿长大了,成大姑娘模样了!”
容姐儿也看着晴秋,笑道:“姐姐还是从前的样子。”
二人依依相惜,容姐儿道:“咱们光顾着和乐,快来见过太太。”说着,便牵着晴秋的手,走到后一辆马车边上。车里崔氏挑开帘子,不经人搀扶,径自下车来,晴秋与崔氏也道了福,崔氏慈爱地端详她,道:“这么多年,教你受累了。”
大家长久未见,都有一肚子话要说,敏鸿看她们也忒牵绊,忙道:“快上屋里,多少话说不尽的。”
……
大家便牵绊着拉扯着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
及至分了房子,太太仍然住后院正房,容姐儿住西边二楼,容姐儿自然无异议,忙问:“晴秋姐姐住哪儿她和我一块住罢!”
晴秋笑道:“这房子是夏天里新建的,连我也没正经住过来,我倒是愿意和姐儿揍伴。”
敏鸿却道:“你不是侍女,屋子这么多,又不是没地方住,两个人黑天白日都凑在一起做什么”便指了整栋东厢都给她,又道:“东厢房离着角门近,你进出也方便。”
晴秋自然没有二话,容姐儿却努了努嘴,向晴秋眨了眨眼。
……
分派了屋子,又分派了侍女,长途跋涉的崔氏和容姐儿早早栉沐歇息了,晴秋却不得闲,安排了从京师跟着回来的仆妇,又接待杜喜莲家的,分派了赏赐。
及至亥时才送走人,得空歇了一阵,原想着去前院看看鸿哥儿,小厮却回说,大爷正安排人手守夜,还没回来。
晴秋知晓,提步回来,径自梳洗,换了衣裳,正要熄灯睡下时,只听门上扣扣两声响。
这么快就回来了
晴秋不疑有他,拿起外衫披上,道:“是鸿哥儿〗来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粉面桃花的笑脸,却听容姐儿促狭笑道:“好哇,原来你们半夜里竟玩儿这一手,看我不臊白他去!”
说着,就要合上门离去――
第88章 阖家欢
晴秋衣裳也来不及披, 忙下地,捉住容姐儿手,又羞又恼道:“你想哪里去了,回来!”
容姐儿自然是不去的, 佯装嗔怒, 便嘻嘻一笑, 转身进了屋来。
*
“晴秋姐姐……”容姐儿仍和幼时一样, 猴儿似的窝在被窝里, 挨着晴秋, 磋磨着说话。
晴秋捋了捋她的头发,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问道:“给老爷姨奶奶上过香了”
容姐儿道:“嗯, 梳洗完换了衣裳,就敬过香了。”
晴秋把她搂在怀里, 容姐儿一翻身,顺势将脸藏在她肘下, 小小声啜泣着。
晴秋也不劝解,只管轻轻柔柔捋顺着容姐儿发丝,眼里也有湿意, 如果姨奶奶还活着, 看见哥儿和姐儿都长得这般高,这般好, 该有多好
……
容姐儿哭了一会子,自己抬起头, 抹了把脸, 笑道:“你不许告诉我哥,不然他该介怀了。”
晴秋挑眉, 笑道:“难道我不和你一边,和他一边的不成”
容姐儿假意啐道,“难说呢!”
俩人对眼一笑,容姐儿又歪进晴秋怀里。晴秋问道:“你们在京师怎么样住在哪儿”
“挺好的,住在皇城根脚下,司空衙门外,二柳胡同里,红玉姨姨在那里有一处二进的宅子。”
说起张红玉,晴秋忙问:“对了,她怎么不也跟着过来”
容姐儿却道:“我瞧着她那意思,倒不像是想跟我们过来的,姨娘不在了,她对穆家的牵绊其实也就没了,况且她在京师还有产业,总不好撇下不管。”
“正是这个道理,她也有她的活法儿。”晴秋说道。
容姐儿把头歪进晴秋怀里,蹭了蹭,道:“真好,你还在。”
晴秋笑道:“我是独身一个,没地方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
“胡说!”容姐儿忙道:“不说别人,我就从没这么想过。我是知道我哥的,他就是一头没缰的马,从前爹娘在时,还能栓得住他,如今,恐怕也只有你能治他一二,说的话进他耳朵了。”
这话晴秋听了,心里着实有些别扭,忙换了个话茬,问道:“那你呢,这两年怎样”
容姐儿怔了一怔,半晌才道:“我算很好罢,太太待我自然没二话,每日添衣加饭,关怀备至,又送我去学堂里念书,和同伴们说说笑笑,每日都很开怀。”
她说着说着,眼泪却又在眼圈里打转。
晴秋明白,当初老爷姨奶奶殁亡的时候她也才十来岁,身边又是姨姨太太长辈跟着,哪里好痛快哭丧,纾解哀痛
“我省得,我省得。”晴秋忙道。
两人不由得抱在一起,又呜呜哭了起来。
恰此时,窗棂上传来两声“咚咚”敲窗声――
晴秋容姐儿止住哭音,侧耳倾听,却听敏鸿在外道:“大晚上的,还不歇息,嗡嗡什么”
容姐儿捂住嘴,眨巴着眼睛,晴秋却冲外嚷道:“这就歇了,恁个多言,你不也磨到这么晚。”
敏鸿隔着窗笑道:“我是打发人守夜,还照咱们家的旧规矩,后院放两班人值守,你夜里有事不用出去,打发人就好。”
晴秋道:“知道了。”
又听敏鸿叱道:“容姐儿,你别以为你不吭声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影子照得真真儿的,赶紧回楼上睡觉去,明儿还见师傅呢!”
容姐儿冲窗外做了个鬼脸,瞧一眼更香,快子时了,便也不好再打搅,忙与晴秋话别,上楼去了。
……
翌日卯时二刻,晴秋早早就醒了来,她不惯用侍女,独自梳洗擦牙,换了衣裳出来,外头早有一班人等着回话。
晴秋点着人道:“家里太太一向吃素斋,饮食上用不惯荤腥,你们厨房上的要千万精心,太太房里的人过来检视,你们一律以礼待之,切不可欺瞒,更不敢糊弄,否则叫我知道了,多少年的交情我也顾不得了,你们的脸面也留不住了。”
厨房上的婆子媳妇都纷纷道是。
“容姑娘今天要见女先生,束原定的是三匹丝缎子,倩倩你拿给姑娘过目,或有增减,全凭姑娘旨意,你回头禀我一声也就罢了。”
“还有姑娘和太太房里的胭脂水粉,碗筷家伙,今天你们都留意一下,她们爱用的就留下,不用的,留个心眼,瞧准了回来告诉我。”
众人少见晴秋这样郑重,左右睇了睇,纷纷道是。
晴秋见状,笑道:“你们知道我的,我自己规矩不大,甚至不用人也可以囫囵着过了,只是我们太太和姐儿却不同。不过你们也不用怕,她们都是宽容有量的人,相处久了你们便知道好处了。只是别仗着她们宽和,你们疏漏怠慢,叫我知道,可不轻饶!”
大家纷纷应承,道哪里敢。
晴秋挥挥手,叫散,又留下徐婶。
徐婶因着老实勤奋,这二年早涨了月钱,主管厨房,手底下还禁管着几个婶婆,她在这里做得也舒心,见东家手面阔绰,便把儿子媳妇也荐来府上,如今儿子跟着大爷跑马随从,媳妇正愁没地上值呢。
徐婶因而揖了一手,笑道:“给姑娘道早,不知道姑娘早饭在哪里用我给姑娘端到房里――”
晴秋摆了摆手,提步就走,“先不着忙,对了,你媳妇在哪里”
“她就在二门外候着,姑娘要见,老婆子这叫叫她进来!”
“你叫她回你值房歇一会子,我正要去给请太太道福,等出来就见她。”
徐婶听了,一连应是,目送晴秋拐进正房。
……
太太崔氏也正起了,婆子们提着香桶出来,丫鬟们又端着盥盆手巾进去,早饭也送了进来。
晴秋杵在门口稍等片刻,听见里头崔氏说话的声音才走了进去,笑道:“太太起来了,给太太道福!”
崔氏正在梳头,从镜子里见晴秋进来,忙让侍女停手,起身将她迎进来,笑道:“你还闹这个阵势,快进来,可用了早饭只可惜我这里是素斋,没得炉饼给你吃。”说着,便吩咐丫鬟,道:“快把沈姑娘的早饭端进来,没得叫她巴巴的看着。”
晴秋忙道:“不用了,我出来就要去地里,将就一口也就是了,主要是来问太太昨儿睡得香不香甜伺候的人还得意”
崔氏笑道:“都好,果真和从前家里似的,只是说句实在话,也太奢靡了些,我瞧着你和鸿哥儿倒是还好,朴朴素素的,就是虚耗在我们两个身上!”说着,睇了睇正进屋里来的容姐儿。
容姐儿囫囵听见个话尾,懵懵地应了一声,给崔氏和晴秋道福。
崔氏坐着受礼,晴秋起身还礼,三个人又闲话一阵。晴秋才道:“太太和姐儿别挂心这些,这都是哥儿嘱咐下来的话,说是照旧就是照旧,大家只管和从前一样,外头的事有我们两个。”
“那便好。”
这两年崔氏因管教容姐儿,倒不像从前在连州时那般诸事不管,因此又对容姐儿谆谆教导一番,说的都是些尊师敬长的话。
容姐儿忙谢过教诲,然后亲自服侍崔氏梳头穿衣,晴秋见状,便抽身出来。
……
出门时,见中庭正有一位绾发妇人,穿一身粗布衣裙,垂首侍立站在那儿。
她猜测这就是徐婶的儿媳徐张氏,看着她,正要叫她,忽儿停住脚步――这一刹那,这样垂首侍立,这样恭谨小心,她好像透过徐张氏,透过青州层层的山峦云翳,看到了当年初到燕双飞的自己。
“不是叫你去屋里等着”晴秋走下阶来,笑道。
徐张氏忙蹲了个福,笑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姑娘便宜。”
晴秋笑睇了她一眼,果然也是这个心境,心有戚戚,道:“瞧着我们是一般年纪,你称我阿妹就好了,走罢,我们去地里看看。”
*
这两年因着晴秋种草药发了财,连带着石山县乡民乃至外县人,都有样学样,跟着也种起草药来,他们偶尔没有销路,晴秋还花钱收买,因此各个都赚得盆满钵丰,钱袋子鼓起来。
蒋兴昌也因此考绩得以提拔,升任青州知府,便在全州上下推动种植草药一事,便有大量地主和农人将粟麦割去,种上黄连沙参桔梗金银花等。
为了此事,穆敏鸿还和蒋兴昌吵了一架。
“你这样一弄,可知贪多嚼不烂!青州粮食势必减产,粮价必然大涨,届时闹不好各色物价翔贵,而你这个知府必然首当其冲!而且朝廷征不到足额秋粮,势必会发难于百姓,届时你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