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昌却道,“亏你还是个商人,粟米多少钱一斤,草药又多少钱一斤我们种了草药多少粮食买不来我瞧着你就是心里不忿,全州上下都种药材,药材折价罢了!”
这话竟把穆敏鸿气得噎倒,二人不欢而散。
然而果不其然,今年青州粮价大增,今年又遇上暑旱,几个县都告了饥,蒋兴昌又狗颠儿似的求到穆敏鸿跟前,说尽好话,陪尽不是,央他贩了许多粮食来,才稍稍平籴。
徐张氏本名叫三娘,晴秋便和三娘讲这一段当故事似的说给她听,惹得三娘连连惊叹:“怪道早两年前,我们也想着跟着种药材,还是婆母劝我们种粮食,那两年才没受饥馁,朝廷来收秋粮时也没抓瞎!”又道:“原来这里学问大着哩。”
晴秋笑道:“也不过遵循四个字,‘此长彼消’罢了。”
说着,来到田里,如今她又带着人开垦出许多荒田,总也有三千多亩地,种的除了草药外,还有粟、黍、麦、菽豆等粮食,还包了两座山,专门种苜蓿草和放羊。
“这些地,有的是包给佃农租种,我一年只管收春夏两季租子,还有的是我雇人耕种,这耗费的心神就大了,你就是给我做个帮手,我听徐婶说,你种地是把好手!”
三娘笑道:“别的倒还能谦虚,只是种地上头,小人确实还敢托大。”
“早前我也雇人主事,只是他们都是本地村民,拿了益处便把家里三四辈的亲戚都夹带进来,做活。看起来镐头也是挥个不停,只是不下真功夫。这地松土一寸和松土两寸,秧苗长势全然不同,外人看着热闹,内里我一瞧就知道有没有偷奸,别的不说,种地这个事儿上,我也敢托大!”
三娘听了,忙笑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您就瞧好罢。”
晴秋拍拍三娘肩膀,她喜欢跟明白人说话。
……
正在田里走着,远远见到田埂上走来一队人,打前头的可不是正荣升知府的蒋兴昌
蒋兴昌也瞧见她,和敏鸿两人快步走来,大家厮见一番,只听蒋兴昌道:“沈姑娘,我正要和你说呢,朝廷不日就下来旨意,今年秋苗税,咱们青州种粮的按粮价收,种药材的按药材价收!”
晴秋闻言,沉沉吐出一口气,和鸿哥儿对视一眼。他们早有计议过,这几年青州税收都是一贯按粮价的,所以种草药的多暴富起来,但这种境况最多坚持不了三年,朝廷必然会有宪令下来,果然是等到这一天了。
那草药还种∏缜镄睦锒伦牛抬眼看了看鸿哥儿。
敏鸿给了她一个眼神,晴秋点了点头。
蒋兴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讶异道:“你们两个面对面,打什么哑谜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又不把我当兄弟了是不是!”
敏鸿嗤笑一回,晴秋笑睇着蒋兴昌,这位老爷已经荣升从五品老爷,如何还这般促狭
第89章 不解意
辞别蒋兴昌, 晴秋和敏鸿并辔骑马回来,知道晴秋没有吃早饭,便横眉竖目呲哒她两句,又把她叫到屋里, 拿了自己的饭给她吃――晴秋一看, 也不由嗔怒道:“还说我, 你不也一样的!”
二人便你来我往讥哂两句, 各自都匆匆吃过, 便说起正事来。
“那片地怎么办”种什么呢这是晴秋心里一件堪比天大的事, 她一向不管鸿哥儿在外头的经济,只管经营好田里, 绣坊, 和牧场也就罢了。
“不然还是种菽豆和麦子,现在连连州人都家家吃豆腐, 天下各州往哪儿都能卖,也卖得上价, 而且青州本就盛产菽豆,春秋两税也是半晌钉钉没变过,也妥当。”鸿哥儿说。
晴秋却道:“可是菽豆我已经种了一千多亩地, 况且麦子割完以后还可以种菽豆, 说实话,反而是种麦更赚钱, 而且青州麦子只收秋课,春麦都是自得的, 只是好麦种难得, 我自己试着做了点儿粮种,也不得法。”
种地的门道自然还是她更明白, 敏鸿听了这话话也连连颔首,道:“回头我再往各州贩货的时候,都去田里看一看,若有好种子,便买回来带给你。”
晴秋偶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主意,又觉得太过冒失,便转了转眼珠,没说话。
他二人早已相熟,敏鸿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心里作了什么主意,忙问何故,晴秋摇摇头,岔开了话。
……
歇了中觉,后晌晴秋去绣坊点卯。
姑娘们都看见昨日穆家浩浩汤汤从京师回来的车队,还有马车上小姐太太稍纵即逝的芳颜,众人都来不及目睹,便央着晴秋,想要厮见认识一番。
晴秋赖在姑娘堆儿里,笑道:“你们蝎蝎螫螫,只配和我厮混罢了,还肖想我们小姐太太趁早歇了!”
话虽如此,却想着这绣坊说不定还真需要崔氏帮衬,便叫姑娘们使出绝技,绣两幅好的出来,她有大用处。
……
在外一直盘桓到天擦黑,才坐上马车回家,掀起帘子往外一望,形色不一的油灯恍惚摇曳在风里,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拽了下来一般,耳畔人喊马嘶,几多热闹。
如今因着他们在这里安家置业的缘故,青碧山脚下早已一改曾经荒凉模样,变得人烟团聚,俨然一个小村坊了,就是眼下日暮降临,也还有食摊挑贩辛苦经营着。
晴秋叫停马车,给了些钱,称了两斤红果糕。那摊贩见是她,忙摆着手道不收钱。
“怎好白吃你的糕。”晴秋笑笑,放下钱,提着糕走了。
回到家里,先往鸿哥儿房里放了半斤红果糕,这糕是健胃消食的,鸿哥儿吃饭饥饱不定,常吃它也算食补了。
回到后院,院里静悄悄的,她先去西厢,见容姐儿不在房里,想来是在崔氏那儿。晴秋便出来,走到正堂,还没迈门槛,就隔着窗户听见两个小丫头悄悄说话,她原也没上心,正想走过时,却听见她们叽咕道:
“…原也不是这府上正经主子,听说从前也和咱们一样,卖身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怎么就在大爷身边扎下根,你瞧瞧她那做派,就好像这偌大家业,都是她挣下的一样!”
“昨晚送来的几个丫鬟,真是笑死人,那也配称得上大丫鬟乡里土气的毛丫头罢了,太太要吃茶,她们问也不问便去拿茶碾子,岂不知道咱们太太一惯是吃泡茶的,何需用碾子”
“就是,本就是咱们一样的人,还想着来管教我们!真是不知道,我们是该叫她奶奶,还是叫管家呢”
晴秋在外头,听得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她知道大族之家,或者人口一多,便有这等偏见诋毁,想遏制是制不住的,况且她也不耐烦与两个京师来的小丫头龃龉。
她提着红果糕轻轻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身轻叱:“我说太太叫人人不来,原来你们猫在这里躲清闲,你们原是京师里来的大家小姐,倒是我们不配使唤你们了!”
这两个小丫头哪里见过容姐儿这般声色俱厉,唬的忙蹲福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太太叫我们,我们这就去就是了!”
“快打住罢,先刚你们叽叽咕咕我已经听明白了,这家里自是养不下你们,我这就回了太太去,就说你们要回家!”
“小姐,小姐且慢,我们回哪儿的家呀,当初我们两个一路乞饭到京师,您和太太慈心仁义,看我们失了爹娘,才收留我们的……哪里还有家呢”
容姐儿不为所动,两个小丫头唬的跪在地上啜泣不已。
惊得崔氏也从里屋出来,见状忙叱道:“你们做什么惹恼姑娘”
容姐儿摇了摇头,伏在崔氏耳畔轻轻说了一句,崔氏闻言,大摇其头,叹道:“平日里叫你们两个跟我念经,你们尽是推三阻四,知道你们年纪小,便也没严加管教,看来是要作出恶来了。眼下不比在京师,关起门来就咱们娘儿们几个,这一家子从上到下,乃至将来,还要进多少人口岂能由着你们先坏了规矩,妄议起主子来了!”
那两个小丫头见一向恬淡的崔氏竟这般口出厉言,不免吓破了胆,正叩头如捣蒜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事中人款款走了进来。
晴秋提着两串红果糕进来,见了这场面忙笑道:“唷,我来得不巧了,这是正升堂审案呢,堂下跪着的所犯何罪是偷吃了点心,还是打翻了墨碟”
容姐儿正愠怒着,听了这话绷不住噗嗤一笑,却没张口。
崔氏睇了一眼晴秋,道:“你还来说和,正是说你的不济呢。”
晴秋暗道崔氏聪明,忙也笑道:“这有什么值得罚的,太太也别替我恼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也嫌,这些年多少人背地里叽咕我,我要是真格儿上心,才是呆子呢!”
“我一辈子不管家,也不想知道这个苦恼。”崔氏说着,又指着地上两个丫头,道:“你都带走罢,我不管了。”
大半辈子过去,崔氏的确就活两个字――“不管”。只是后来在京师照顾教养容姐儿是没法子,如今又一切照旧,她才参悟天底下唯有“不管”两个字的好处,更是越发两手一袖,不问世事起来。
晴秋自然知道,便也不强求,因言道:“那便叫姐儿管束去,她们何去何从,都听姐儿的。”
容姐儿讶异,“我”
晴秋笑道:“我其实就是想来和太太姐儿说来的。你们也知道外头我还管着种地和绣坊,还有牧场一摊子事,家里的事我就不做主了!原本是想过两天交给姐儿的,只是想着先看看我添的这些人您二位用得顺不顺,趁我还管事的时候该黜的黜,该蠲的蠲,既然今儿撞上这件事,索性便和姐儿换换手,你管家罢!”
容姐儿连忙摇头,“我……我还小呢……”
晴秋崔氏对看一眼,都失笑摇头。崔氏正色道:“哪里小都满十五了,说起来,及笄礼也该你叫哥哥给你正经补上,然后就是大姑娘了,也该琢磨着出嫁,难道嫁到夫家去,叫你管家,你也说小不成”
晴秋连连颔首,帮腔道:“也正该练起手来才行。”
她们越这么说,容姐儿越是不愿,不由嗔道:“哥哥都那般大了,还孤身一人,先他才到我,我早着呢!”
这话噎得崔氏没话说,余光瞥了瞥晴秋,见她面上淡淡的,便冲容姐儿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容姐儿最怕崔氏这种无声责备,忙不迭跟上去,又悄悄冲晴秋使了个眼色。
晴秋心里喟叹一声,又有些没滋没味,放下红果糕,也走了。
……
且说晴秋回了自己楼上,辗转反侧不提,却说敏鸿日晚归家,来到崔氏门前昏定的时候,听见崔氏留他说话,不由心里犯疑,却依言站住没动。
崔氏坐在上首,指了指下头圈椅,示意他坐,道:“我虽是你的‘母亲’,可这些年,却从未管教过你,今天有几句话,我也少不得要替先老爷和姨奶奶问问你了。”
敏鸿倏地站起来,躬身道:“母亲何故说这个话就是不看在他二老的份上,您管教儿子也是应当应分,只管教诲就是了。”
崔氏笑道:“你坐下――我是想说,从前先老爷和姨奶奶给你说和的孟家二小姐,是咱们没福,没结成亲,可这么牵绊着,一晃你也二十有五了,要是放在别人家,我早当婆婆抱孙儿了。”
原来是这一套话,敏鸿心里有了底,不急不缓笑了笑,“母亲就别操这个心了,我才脱了大孝,没心思放在男婚女嫁上。”
“话虽如此,但世情人言可畏,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替你张罗。我知道,当初纵然是孟二小姐,你也只是体谅先老爷姨奶奶才答应的,眼下他们不在,你自然是脱缰的野马,再也拴管不住,所以也是不听我的话了”
敏鸿被架在这里,哪里敢应是,却心里又不甘这么听之任之,便起身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折煞儿子了。”
他一口一个“儿子”,可他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崔氏默然半晌,才道:“你也大了,况且又当家,我是做不得你的主,可别人的主我总做得――家里晴姑娘年纪也不小,又在咱们家伺候了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打算认她做干亲,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你觉得怎么样”
敏鸿傻愣在当场,张口结舌:“这……这……”
崔氏见状,心里喟叹,真是痴人不解意!
第90章 解相思(一)
话说敏鸿傻愣在当场, 张口结舌:“这……这……”
崔氏嗔怪地看着他,道:“你‘这这’甚么,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晴秋跟着你已经蹉跎到二十有三, 她脾性模样都是一等一没得挑的, 认我做干娘, 我少不得拿出体己家私来, 她自己也有存项, 何愁没有好男子相配”
敏鸿听了这话, 怔怔地颔首,又猛地摇头, 她是可配世间最好的男子, 可是一想到她要是同一个陌生或者随便哪个男子在一起,这情形光是想想, 敏鸿就浑身犯痒痒,不自在!
世间的男子都不配她, 反而是我――敏鸿睁大了眼睛,他从没做此肖想,只是这么一想, 思绪便仿若刹不住缰的马儿, 哧溜一下跑远了――他现在只想立刻出去,到她房前问问看――至于问什么, 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午来。
上首的崔氏见他抓耳挠腮又发怔呆愣,不禁喟叹摇头, 打发他出去, 敏鸿便心事重重地出门来。
……
走啊走,一抬头, 就走到东厢下,二楼亮着灯,隐约还能照出她的影子。敏鸿不知怎的,连她影子也有些怕了,忙背过身去,靠在墙上。
东厢楼前有一株合欢,是建房子时他亲手栽下的,当时也没多想,只想着这花儿开得热闹,放在窗前比看光秃秃的假山有意思。
这花夏天里的确不负他望,开得很盛,粉莹莹蒲扇似的,他有见过晴秋在花前逗留,只是如今暮秋时节,花枝早已衰败,叶子也转黄了――敏鸿尽量将心思都放在这无关紧要的花上,可思绪不如人意,仍然跑解马似的跑着:
他真想这就上楼问问晴秋,可是一想到,平日里他和她那般相熟,从没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什么小女儿情态,没准问了,人家还会笑嘻嘻着念佛,庆幸自己认了个好干娘呢!
届时该怎样他脸往哪儿搁
可是脸面又是世间最不值钱的――敏鸿揪了一片合欢树叶,想着若是正面便上楼去问,若是反面,便在窗户底下问!
想着,将手中叶儿一抛,还没细看时,只听头顶传来窗户“吱呀”一声,紧接着听晴秋道:“你在那杵着偷偷摸摸做什么呢花都叫你揪秃了!”
敏鸿做贼心虚似的一脚踩上那片落叶,眼睛朝下眯着,想看看鞋底的叶子是正是反,正眼睛乱觑着,却听楼上咚咚咚的声音,不一会儿,却是她竟下来了!
“大晚上不睡,你在这儿犯什么嘀咕呢”晴秋左右打量敏鸿,这家伙少见的额上沁着汗,眼睛乱瞟,若不是深知他为人,她都疑心他做贼去了。
敏鸿踩住树叶,忙道:“没什么,我见你这棵树开得……开得萧条,特来瞧瞧稀罕,呵呵。”
晴秋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这籍口,也不管他所来何事,自己反正也有事要对他说,因而正色道:“我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