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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年轻爷们底子好,身强体壮,歇了一晚,第二天便眼见着大好起来,都能下地溜达了。
只是敏鸿想着继续哄骗晴秋伺候他一回,便躺在床上唉呦唉呦胡乱叹气,可惜他不知道人家姑娘一大早便带着人前往P山县救灾,只在卯时初刻进来探望他一回,那会子他正在被窝里睡得正酣呢,也正是唱戏给瞎子看罢了。
曲大夫一大早便赶来为穆大爷施了一回针,把了脉,说果然大安了,崔氏和容姐儿听了后都十分畅怀,忙不迭看赏,又打发杜喜莲,亲自盯着他吃了药才罢。
因遵医嘱,今日还是需要静养,不宜下床走动,敏鸿眼见着出门无望,便意兴阑珊地歪在床上,一会儿要吃果子,一会儿要喝热茶,倒把杜喜莲支使得团团转。
“哥儿,您到底要怎样呢不然小的把顺子叫进来,他配您玩一会儿”杜喜莲悻悻地道,杜顺是他儿子,今年才五岁。
敏鸿挥了挥手,他才懒得跟小孩子打交道,问喜莲:“她一大早去哪儿了”
喜莲知道这个“她”是谁,揶揄地看着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子,道:“沈姑娘一早就去P山县了。”
敏鸿一听,唬的几乎掉下地来,忙道:“P山洪水还没退,你们怎好让她冒冒失失地去”
“我爹跟着同去呢,”喜莲忙道:“况且您这一歇,P山县那一摊赈济的事,不还得她忙。您别着急,先养好自己身子是正经,沈姑娘中午就回来了,又不是不着家。”
“不行,你快叫她回来!”
“哥儿,她这个性子您又不是不晓得,如何是叫就能叫回来的!”
“那你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快快,赶紧去P山,就说我说的,别让她往河道靠,只挨着蒋兴昌,施了粥就赶紧就赶紧回家来,不许多耽搁!”
杜喜莲有几年没见他这么惶急了,打了个磕绊,应了个是,匆匆走了。
……
不过晴秋中晌,日头老高了才回来,还是和蒋兴昌一道的。
蒋兴昌一进门,便呼天抢地叫着“慎独兄”、“鸿哥儿”等语,声势浩大地闯进了敏鸿的屋子里,见他直挺挺在炕上躺尸,不由一怔,以为他病大发了,果真悲上心头,挤出两滴眼泪来。
敏鸿听见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坐起来,一个头两个大的说:“快歇一歇,等回头我百年,再来哭丧罢。”
蒋兴昌抽噎着,拿袖子擦脸,他眼泡肿着,眼下两痕乌青,衣服鞋子也是泥水污糟的,看起来是才从堤坝上下来,一宿未睡的模样。
倒是个勤勤恳恳的官老爷――敏鸿关心地问了几句P山县的救治情况,便要留他在家中吃饭。
蒋兴昌一屁股的事,哪里有功夫吃闲饭,嘱咐敏鸿两句便托辞要走,敏鸿自是乐得如此,连忙打发人叫晴秋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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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正和手下人筹备往P山捐粟米和纸袄一事,忙得焦头烂额,见鸿哥儿打发人来叫,以为他忽然病重了,急匆匆过来,见他好模好样端坐在炕上,不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敏鸿心里委屈,话却不得不说,问她P山县境况如何,又道:“我也不是要管束你,我就是害怕,趁早你别去P山了,让不拘是哪个伙计替你跑一趟,倒叫我心安。”
晴秋摇了摇头,她才不干呢,她已经和菩萨许过了愿,这些事要实打实自己去做才行。
鸿哥儿也觉得自己婆妈,怎么落了回水就这般瞻前顾后起来,可是一想到大水无情,万一是她不小心跌落进去,自己鞭长莫及,又该如何是好呢
晴秋见他面上愁云不断,便软下性子好生安慰道:“你放心,我离河道远着呢,只在灾民安营扎寨的地方徘徊,况且还有蒋大哥,我眼下可是他的财神爷,他才舍不得让我陷入险境呢。”
敏鸿明知道蒋兴昌这个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和她压根没影儿的,却听她念叨起这个人来,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自己这样好久了,也不知是怎么了……敏鸿咂摸着,仗着自己生病,便将这番纠缠他多日的苦恼索性都捡起来,心一横就要和她说道说道。
晴秋见他脸上阴一阵雨一阵,也不免忐忑起来,她心里也藏着事呢。
……
“晴秋,你过来。”
晴秋呐呐地走来,见鸿哥儿睁着一双亮晶晶水潭似的眸子紧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忙起身自说自话道:“你又发汗了,我打盆水给你擦擦。”
擦擦也只是擦个手脸,鸿哥儿悻悻地想着,却歪在炕上没动,等晴秋绞了热手巾过,自己先把脸伸过去。
平白又得了姑娘一记白眼,鸿哥儿也不以为意,晴秋往他脸上狠狠刮了两下,便将手巾摔进盆里。
“怎么了”敏鸿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地觑着她道。
“我都说了,我早已不是你的侍女!”
“G――”鸿哥儿简直有嘴说不清,忙道:“我多早晚拿你当侍女了”
晴秋撇过头,没说话。
敏鸿瞧了瞧她脸色,并不是真生气,便扯了扯她袖子,桑眉搭眼来了一句:“我可是听蒋兴昌说了,他说昨儿你真的是一马当先,噗通一声跳下河里救我来着……”
说别的倒可,晴秋听见他说这个,这回真生气了,脸一撂,起身就走。
敏鸿诧异,忙跟着下地,不妨一个趔趄,“唉呦”了一声!
“你当心――”晴秋赶紧转过身来,两只手却冷不防手叫他捉住,往外挣了挣,哪里挣得开,沉声道:“哥儿几时学得这般纨绔做派。”
敏鸿忙撒了手,举过脑袋告饶道:“我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
晴秋撇了撇头,好半晌才硬声道:“往后想说什么,都别拿P山溺水说事――这是好顽好笑的
你不知道,多叫人担心的
晴秋只恨不得再锤他两拳才解恨。
敏鸿做了个揖,忙道:“是我唐突了,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下回可别这样了,你不要命了!”
晴秋吐出一口气,小小声说道:“…我顾不得了。”
她这话原本也是说给自己听得,却不防敏鸿就躲在她脑袋边上,闻言先是一怔,呆呆地看着晴秋,呼吸声都忘了收敛。
晴秋脖子痒痒的,想回头推他一把,“你――”
“唔……”
两片唇似乎是擦过了什么,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一时呆怔在那里!
第94章 行笈礼
至于怎么走回房间的, 晴秋已经不记得了,脑袋里开锅粥一般,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仰面倒在炕上, 抓起被子一角胡乱兜盖到脸上, 翻腾了一会儿。
可纵是躲进黑暗里, 眼前仿佛还在晃过鸿哥儿点漆一般的眼睛……她抬起手, 摸了摸自己两瓣儿唇珠, 呜咽一声, 埋进锦被堆里。
窗外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听她屋里OO@@声音, 隔着门道:“姑娘, 现在用饭『枨炻ノ獯竽锢戳耍刚去哥儿那里, 想必这就来瞧您。”
晴秋一咕噜翻身坐起来,捋了捋鬓角, 叫那小丫头端饭进来,自己换了身衣裳,并问道:“吴大娘的饭有没有端上来与我同吃罢。”
小丫头回说有一桌客饭, 答应着出去, 不一会儿,只听吴大娘摇着脑袋地进来, 蹲了一福,道:“两日不见, 怎么大爷掉水窝里去了先刚我去瞧他, 倒在炕上落败的公鸡似的,垂头耷拉脑袋, 别是作下什么病症,曲大夫怎么说”
因这家里凡是三灾五病都是请曲大夫,所以才有吴大娘如此一问。晴秋闻言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大夫瞧过了,说没大碍,至于大爷那副模样,估摸着是有甚么心事罢。”又指了指饭桌,道:“不说他了,大娘且坐,这里预备下你的客饭,吃完我正有事同你商议。”
那吴大娘知道是要商议商行采买纸袄一事,这可是个肥差,忙赔笑一回,欠着身往晴秋对首坐下,慢吃不表。
……
为赈济P山县水患,晴秋忙活了足有月余,这一个月里,她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打后脑勺,压根顾不上那些儿女情长小心思,更别说那个人了。
而敏鸿将养好身体,痊愈大安后,自有诸多杂事缠身,马上临近冬月,行商坐贾一年中最忙碌的就是此时,因此也是见天儿的不着家。
两个人忙来忙去,都仿佛将那日的“不小心”全然忘记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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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天气晴好,晴秋从崔氏房里出来,正要打发小厮套车,拐出月亮门撞上迎面走来的鸿哥儿,两人驻足呆立了半晌,细细一咂摸,竟有许久未正经说过话了。
晴秋立在阶上,倒比站在平地上的鸿哥儿还高些,她低头打量痊愈后的青年,头发纹丝不乱地用青玉冠着,眉眼清湛,因着这段时日好生歇息,面皮作养得白皙细腻,与敷粉的女子无异,倒当得起“霞姿月韵”四个字;穿得也富丽堂皇,一身酱色地云鹤纹织金锦袍,在午后暖阳映衬下,闪着浓郁的金光。
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现眼
晴秋嗔睨了他一眼,敏鸿心里发毛,张着手看了看自己,并不知道哪里不妥,便蹙起眉头,佯怒嗔道:“冒冒失失,老是撞我!”
“你走路没声,怪谁呢。”晴秋随口呲哒他一句。
这么说一高一低说些无甚意义的话,倒也不觉得辜负时光,敏鸿哼哼笑了两声,问姑奶奶近日忙什么呢,晴秋听见这个,想起一事,正色道:“刚太太还同我说起呢,今年容姐儿满十五岁,原本三月是正日子,可巧在京师并无几个家里人,便囫囵着过了,如今马上过年,可要赶在年前给她补办一场笈礼。”
“这是应当的。”敏鸿颔首,“你拿主意罢,女孩儿家的事,我也不懂。”
晴秋也道:“本也就是知会你一声罢了,不过女宾要请谁,太太有几个人选,哥儿也应当拿个主意。”
鸿哥儿满口应下。
交代完这件事,就没别的话说了,晴秋微微躬身,打算踅过他身畔,往前院走去,却不防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怎么又来晴秋拧头,嗔怪地睇着他。
却对上他笑眼弯弯,他以手握拳轻轻嗖了嗖嗓子,问道:“那个……当初,是谁为你行笈礼的”
晴秋愣了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手上这茬也忘了,垂了垂眼睛,道:“我们当婢子的,还谁惦记给我们及笄不过是自己往头上钗一笈,也便罢了。”
“那不好,”敏鸿断然摇头道:“这么囫囵着过去不行,也怪我,当初没留意。”
他说得真挚,晴秋不由一笑,嗔道:“怪你什么,你当初眼睛长到天上去,看得见哪个小丫头”
“哪个眼睛长到天上……”
“也罢了,这些话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可是笈礼你也得补一场,不若好事成双,就和容姐儿的一块办了!”
“啊”晴秋讶然,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笈礼不就是适龄女子一块热热闹闹办的∮植皇墙崆祝非要一男一女一双人才行!”
“大白天你就胡吣……”什么结亲,晴秋呸了他一口,神思惘惘――和容姐儿一起及笄老天爷,给她八个胆子,她都没敢往这上头想。
打量着晴秋一筹莫展的模样,似乎是看出她心内的踟蹰,敏鸿当机立断道:“就这么定了,回头请人看好吉时,你们俩的笈礼一块办了,到时候我请州牧夫人为你加笈。”
他要做的事,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况且这也不算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晴秋安慰自己,便颔首同意了。
她谢过就要走,敏鸿刚想说一句你近日怎得这般客气,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躲债似的一溜烟走远,不免搔搔鬓角,也回房了。
……
崔氏知道晴秋要和容姐儿一块办及笄礼时,忙称很好,又道:“还是哥儿想得周到,你瞧瞧我,都忘了这一茬,你们俩正该都补办一场才是,热热闹闹的,好事也成双。”
晴秋腼腆笑着,又听崔氏道:“只可惜你父母不在你身边,有没有打算把他们接到青州来”
其实怎么没想过,不过晴秋一直觉得自己在青州尚未落定脚跟,接父母过来又是非比寻常的大事,她一直难以拿定主意。因笑道:“过两年罢,等我寻着我庄稼,有了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行计议。”
崔氏笑道:“也是,及笄还好,等你出嫁时,父母俱在,也就是全福了。”
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拐到出嫁上头去,晴秋有些如坐针毡,和崔氏又兜搭两句,便籍口出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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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人三遍五遍地算了日子,都说冬月初十是个吉日,便把笈礼这天定在这天。
崔氏是这场笈礼的主人,她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煊赫过,仪程就有一大长串,又请教了一个有年资的嬷嬷,细问了礼仪,又让她教授容姐儿和晴秋。
容姐儿百无聊赖的,大约是想着及笄了便要开始真正应付待嫁这回事,晴秋无比洒脱和期盼,长这么大,她也是这两年才正经过生日,从前都是为别人忙碌,如今也擎等着受用了。
笈礼这日,前院正堂早已重新装饰好帷幔,这就是等会儿要行笈礼的东堂了,女子长辈们的车架也一辆辆进来,崔氏下堂亲迎。
晴秋沐浴更衣后,穿上幼时童装,梳双鬟髻,和同样装扮的容姐儿一起来到东堂。吉时一到,便有妇女过来领着她们盥手,更衣,然后便是反复的更衣梳头,插上笈,直到过了三遍礼,换上襦裙头插发簪结束。
一套仪程从日朝走到日中,结束后只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可容姐儿尚能歇息,晴秋换了衣裳,便来到后院,和崔氏一起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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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是办及笄礼,所以今日到府上的都是女客,有商会主簿的妇人,也有衙门各色官宦家眷,晴秋为了生意,自然要小心招待。众妇人亦看她行动婉约,举止得宜,又生得花容月貌,身价也颇丰,不免都生出做媒的心思来,这个说我内侄儿可勘相配,那个说倒不如与我家做媳妇――直说得晴秋羞眉臊眼得紧。
崔氏见状,忙过来支走晴秋,宴已过半,外头车马已备,宾客们稀稀拉拉往外走,爷们也进来了,打头的就是穆敏鸿,他带着管家给诸位宾客发礼盒。
那么明朗俊逸的男子赫然站在中庭,迎来送往谦逊有度,太太们都有受用的同时,都将他看在眼里,那些做媒的心思拐了个弯儿,便打到他身上。
敏鸿仍不在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笑吟吟将诸位太太们送上车轿,回头再看时,要找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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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回到屋里,卸了钗环,栉沐一番,倒在被卧里歇息,直到日暮时分,才缓过神来。
天擦黑,外头只有朦胧的光,屋里没点灯,她估摸着时辰,想着小丫头们应该是去厨房提食盒了,她倒是不饿,也懒怠起身,歪在被卧堆里怔怔的出神。
今儿祭拜的时候容姐儿是向神牌行礼,她是则往连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或许过两年真的应该把父母接过来,可过两年……自己该身在何方呢
这么着在府上,寄居不像寄居,主子又不像主子,她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