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个说法,敏鸿上下打量她,还是有些心里坠坠的。
晴秋又耐着性子和他兜搭几句,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喜日子是哪天”
“就是年下,正月十六。”敏鸿道。
他说的太顺口,几乎没有作假使诈的可能,晴秋心里一沉,看来是保准无疑的事了,他要成亲,日子就在来年正月十六,月亮最圆的那一天。
晴秋只觉得心头被一只无形大手攥得生疼,所以她也攥紧手掌,扯出一个笑来,道:“恭喜,我这都没准备贺礼……你和太太都准备了什么我还有什么能添补的”
“太太倒是没管,全是我预备一套呢,你。送上十贯钱权当贺仪也就罢了。”
他结亲,自己怎好只送十贯钱晴秋心里针扎似的,想难道是我不配送大礼”闱孔缘溃骸笆贯钱,人家千金小姐恐怕会笑话我小气。”
“怎么会别说她是通判家的小姐,就是寻常人家出身,也不敢。往后谁要是笑话你,我替你主张!”
都到了这会子,还说俏皮话!晴秋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不防也落入鸿哥儿眼里。
他从绣床上起身,敛了敛袍子,矮身蹲下来,手掌杵着晴秋膝头,眼睛追着晴秋脸儿看。
晴秋叫他看得浑身冒火,耐不住又想踹人,可是不行了,一则他拦着,二则,他有了婚配,自己是不能够了。
她哀哀地往后躲着,想着他要在往前一步,自己就不管不顾,踹死他也就算了!
却听鸿哥儿老老实实蹲在那儿,啧了一声,道:“你哭丧着脸做什么,难道是见不得这门好亲事不成”
他虽然温言款语,但在晴秋看来,那就是小刀子嗖嗖往身上刮,全是疾言厉色,不免心上难受,拧了拧身板,使劲儿站了起来,沉声道:“你成亲,我心里自然是一千个恭喜,一万个祝福,哪里是见不得好,你这可是想错了!”
敏鸿抿了抿唇,歪着脑袋又打量晴秋,好像要把她那张心口不一的脸记在心里似的,等下一记白眼将要飞过来时,促狭笑道:“我多早晚说是我成亲来着”
晴秋呼吸一滞,不由偏过头看他,瞪大了眼睛。
“我的姑奶奶,你还见天儿把你蒋大哥放在嘴里,明年正月十六是他成亲的喜日子,你难道还不知道
晴秋脸上忒儿的涨红,呐呐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仿佛泄了口气,一会儿又心生怨怼,想着怪道不是什么知县千金而是通判家小姐呢。
“你……你糊弄我是好顽的!”
她再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
敏鸿抱着膝头唉呦唉呦叹气,晴秋端坐在绣床上,只是不理。
没奈何,他只得又挨到绣床上,把一切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原来蒋兴昌也是年少失怙失恃,这么多年沉湎官场,把自个儿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他老上峰瞧他是个可造之材,便替他保媒拉线,可他家里光杆一个,连个替他张罗的人都没有,身为他铁杆兄弟,敏鸿自当挺身而出,经管起他的婚事来。
晴秋听完,脑袋里嗡嗡的,一半儿是羞臊的,一般是歉然的,她这阵子太忙了,的确许久都没顾得上关照蒋大哥了,还亏的自己是他义妹呢。
“你不早说,我也能帮上忙的,你还糊弄我,我果真出十贯钱贺仪,那才是笑话呢,你就愿意看是不是”
“可是冤枉了我!”敏鸿忙不迭告饶,见她桑眉搭眼的模样,不免又起了心思,道:“G,你和我说说,你先刚打包袱就要走,是不是以为我要成亲了”
晴秋倏地抬头,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他们朝夕相处,自是太过熟稔,敏鸿一瞧她这副样子,心里就有了八分底,索性一鼓作气,道:“反正你要走也是正理,只是不应该招呼都不打一声,到底辜负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意。”
晴秋听见他这么说,倏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惜没有,这般绝情的话果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眼圈一红,可是不察,呆呆的望着敏鸿,敏鸿心上那一刻都快撑不住了,仍旧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自负以后我会是个很好的夫君,听她的话,她叫我往东我不往西,我也绝不把她圈在家里,什么‘商人重利轻别离’,在我这里,钱就是土坷垃,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珍贵的。我要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万里河山,每天每夜都和她――”
晴秋腾一下站起来,不等他说完,起身就要离开,这当空穆敏鸿也站了起来,伸手扯住她衣角。
“别这样,你还要娶媳妇的。”晴秋拿手一别,低着头道。
敏鸿快步走到她身边,光明正大地挡住她的去路,嗤一声笑道:“你倒是好狠的心,你舍得
晴秋听不懂这个话,见他硬堵着自个儿,便拧了拧身子,背过去不看他。
可他又开口说话,说他以后和妻子这样那样,她一听他说“我和她”这三个字,心脏就要炸了。
敏鸿轻轻拢着晴秋瑟缩的肩膀,把她拧过身来,果然见着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声音也发涩,道:“你果然是好狠好硬的心肠,你舍得把我给别人,以后我日日同她在一起,读书研磨,品茶看花……这些我确实不爱,那我就挑着担,她拎着称,我们走街串巷,吃炉饼――”
晴秋“呜”的一声就哭了,口里却说不出话里,只顾着连连摇头。
敏鸿攀着她臂膀问,“你也不愿意是不是”
晴秋一道哭,一道点头――她不愿意,她连这话都细听不得!
见她表态,敏鸿一声喟叹,把她搂进怀里,“姐姐,你可要折磨死我了……我也不愿,我从来没有别的‘她’,我只有你!”
第97章 鸳鸯翼
他偶尔才会这样, 撒娇耍赖叫姐姐,晴秋闹不清他这是什么毛病,只觉得万分羞恼,也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抬手挣了挣。这两年虽然同他越发亲近, 呛声打趣甚至都浑如平常, 却也从没如此不顾礼法过, 她整个人几乎都在他怀里。
而敏鸿亦没见过她这般眼饧耳热的模样, 虽觉得回味无穷, 可也恐怕她真恼了,只得松开手。
两下里都有些赧然, 晴秋正低垂着脑袋, 忽然袖子叫人扯了扯,只听鸿哥儿又铆准她, 问了一句:“先刚的话,你可作准了。”
晴秋脸上一红, 默然半晌,忽儿想起来一则,道:“只是先别告诉太太。”
敏鸿长眉一挑, “你我心意互属, 本是一桩上佳好事,做什么不告诉太太, 难不成你是糊弄敷衍我的”
晴秋嗔睨一眼,“你别疑神疑鬼, 我只是觉得……恐怕太太会觉得我唐突, 配不上你这个人。”
敏鸿懔艘簧,知道这是她一块心病, 正色道:“一则太太不是这等偏见之人,二则,你还不知道我哪怕你是还是个婢子丫鬟,只要我穆敏鸿爱重,我也只有你一个,若我不爱,管你是天上仙女儿还是相府千金,我也不瞧一眼!”
这还没怎么,就把“爱”呀“爱”的放在嘴边,晴秋脸上又烧起绯红,不过朝夕相处这么些年,晴秋知道,鸿哥儿的确是这么个人。
他是她见过最薄情又最骄矜的人,想不出宅心仁厚平易近人的三爷和姨娘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个他。别说权势钱财,就是尊卑常理都很不放在眼里,之所以现在瞧着是个尊师重孝的立正人儿,不过是因为老师是慈心仁厚的好老师,父母又是天底下难得的一对贤伉俪,若换了别人做他老师父母,他未必有今天这份心田。
他看重的从来都是“人”,所以他说娶妻必娶心爱之人,这话倒也可以信三分。
晴秋对上他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敏鸿又好像得了圣旨,就要欺上来,晴秋抬手,轻轻搡了他一把,啐道:“今儿说的话也够了,再有,明儿赶早罢。”
何时同她说的话也有定数,敏鸿莞尔一笑,知道她女孩儿家该是害羞了,也罢了,这才定情头一天,权且放过让她适应一下。便振振袖子出去了,临走,还把倩倩摆在堂屋里的食盒提了进来,猴儿在那里问:“姑娘,要不要小生打发你用饭”
晴秋随手抄起绣床上一件物什丢过去,敏鸿小臂上挨了一掸子,这才心满意足,笑吟吟离去。
*
不过年关总是太忙,这之后的两日、三日……乃至许多日,他们都没得闲儿坐在一起说说话。
鸿哥儿在青州的生意铺排的很大,“鸿庆楼”一连又新开了十多家,不仅贩卖各州杂货,甚至葵乞的山珍野味,弥腊的玉器宝石,地毯骆驼也都堂而皇之摆上货柜,还有来自塌它的牛羊。
晴秋隐隐的知道,他这是把曾经连州的商路全铺到青州来了,不过她自个儿也忙得很,从闵州订了一座花楼织机,耗费月余才跟着鸿庆楼的采买伙计到了青州,一同来的还有两位挽花娘子。为着这两座织机,她和崔氏已经小半个月都没回府,宵衣旰食地扑在它们身上。
相比晴秋赞叹的是织机工巧,盼望它们为她带来更多财富,崔氏则是实打实的爱不释手,沉湎其中。
“我小时候也有一台织机,是一台腰机,我很不喜欢它,只觉得那就是个不通人意儿的笨家伙,哪里比得上我自己飞针走线,舒心自在……可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才晓得我幼时想得有多窄――瞧瞧它,世间诸多奇技淫巧堆起来也就是这样罢,织工与挽花娘子分庭协作,谁琢磨出来的巧宗呢”
看着眼前堪比一座小楼一般的织机,崔氏几乎眼花缭乱,又嗟叹道:“只是有了它,我们绣娘倒没吃饭的口儿了,扎穿手心,也不及它半日功夫。”
晴秋笑道:“我还怕绣娘不够数呢,等咱们把这一套摆弄熟了,让她们全都上织机,自己当挽花娘子,我回头再多订两台织机,咱们青州娘子勤勉心细,就不信织不过闵州!而太太您。更有一件大事――多早晚把您的绣谱写下来,才算不枉您一身行家本事!”
为着写绣谱的事,晴秋几次三番打边鼓,崔氏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这次也是连连摆手,道:“从古至今,也没听见哪个人为穿针引线著书立说的!”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亟待您去做。您若没这个本事咱们也不张罗,可您一手绣艺,堪称天下冠绝,若不留下一二本手记,岂不可惜再者,世间人一半为女子,大凡女子哪个不得工于女红那些针法花样,多是长辈手教口传,传着传着竟都稀松了;若是往故纸堆里找,也不过都是民间佚作,又不全,又不详实。您何不出一套完备工整的方略从取材,辨色,到技法,再到各色织机的用法,林林总总,也写出咱们女绣的鸿篇巨制来!”
崔氏向来一片冰心,恬淡无欲,这回却叫晴秋说得意动,“听你这话,这书我要是不写,还成了罪过了”
晴秋见她话里有缝儿,忙笑道:“太太您该反过来想,若将来这书成了,不光您流传千古,就是那些蒙头蒙脑的小丫头,比如我,也可对着学一两手技艺,折些生计过活,就是造福天下女子了!岂非大功德一件”
“我不求甚么功德,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若我果然能造福天下女子,但凭驱使!”
……
崇元廿八年的春天就在阴雨乍晴之后悄然而至。
相比于连州春天的短暂易逝,青州的春天漫长又热闹。山花烂漫,四野葳蕤,崔氏和容姐儿是上年暮秋时节来到此间的,哪里见过这般春景因此三五日便要携着女眷出门踏青,鸿哥儿与晴秋也乐见她们如此,一则缓一缓崔氏奋笔案头的疲惫,二则,春光无限好,还有少年郎。
“容姐儿的终身,叫她自己先寻摸寻摸,我再掌眼。父亲和姨娘不在了,我只希望余生她能过得舒心快活,若是没有机缘,留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奶奶我也情愿。”
听鸿哥儿这样说,晴秋也连连颔首,不过据她自己瞧着,容姐儿虽说已到二八年华,却很没有这些痴男连女的心思,倒是对骑马射箭这些很有兴致,还自己认了个武师傅,镇日舞刀弄枪。不过一家子原也不指望她练出什么名堂,把身板练强健就很不错。
青州气候温和,清明前后就可以耕种了,等种子一下地,晴秋便安顿好各色事宜,和鸿哥儿一起,随着车队出发了――这次,他们要从青州取道闵州,途径浣州,最后过德州,直至邺州,总也有一年的行程,回来时就该到下年春天了。
……
车铃幽幽,商队像一条蜿蜒的线,慢慢行驶在州镇村坊之间,他们从青州带走许多伙计,等到了以上诸州,再分散采买,各自取道回家。
她和鸿哥儿也并不是日夜厮守在一起,都太忙了,鸿哥儿每天都有一大堆琐事等着他决策拿主意,晴秋则跟着向导访村走镇,认识没见过的作物,从老乡手里买一把种子,碾碎掰开辨别。
有一天,她在田埂间学老伯伯插秧,鸿哥儿打马而来,指着前头一处山,道:“快上来,领你去看看!”
“什么”晴秋搭着他的手,和他共乘一骑――红缨已经老了,他们只是带着它上路,并不驾驭它。
他们骑马一路疾驰,拐过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灿烂黄花,开在耀眼天日下,明灿灿的好似万亩金田!
“这……这就是压油的菜花”
“正是。”
晴秋惊呼一声,又嗟叹连连:“这两年常吃菜油,不承想菜花竟长得这般明艳,老天爷对闵州真的是太好LJ了,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全在这聚齐儿来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老天爷这么慷慨地滋养一片土地,看着满目花田,蜂儿忙碌其间,不由感慨万千。
*
青山碧翠,黄花灿烂,她与鸿哥儿牵着手,牵着马,徜徉其中。
“若是喜欢闵州,咱们在这儿买块地,置办一栋草庐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我才从家里出来,也许下一程山水更好!”
敏鸿轻轻笑了,他知道她会这样选择,他也很乐见,她是这般自由快活。晚风吹起她鬓间秀发,见她手上还留着刚插秧过的水渍,便自己抬起手,替她抿了抿鬓角。
正赶上晴秋也抬头,视线相撞,俩人都会心一笑。
他吻了吻她额头,落日余晖溶溶的打下来,更趁的菜花田里一片浮光跃金,两道人影叠成一双,好长,好长。
……
――第四卷 ・松萝共倚・完――
第98章 破时疫
崇元廿九年, 万紫千红的三月初,地处大靖国土最南端的邺州却一反往年物候,酷热不堪,季春行夏令, 便多发时疫, 果不其然也。病者多发于幼年小儿, 病症浑身无力, 头疼发热, 更甚有b厥谵狂者, 小童去十之二三,一时境内哀啼遍野, 人心惶然。
……
“快快快, 装包上车!”
夤夜时分,城防内一家暗门子药坊里, 药香弥漫,一只孤独灯影下, 伙计们挥汗如雨,迅疾如雷一般的装捡药材,细瞧他们所收之物, 竟都是大黄、连翘、金银花、柴胡等疫中急缺的药材。
药坊后门, 停着两辆无厢长车,上头一老一少, 那花白胡子的老者端坐车头,映着柔弱的灯光看去, 慈眉善目, 好比年画上的全福老人;而那女子正扮作男子模样,一头柔亮秀发包裹在巾帽当中, 只看得出眉眼清丽,银红夹纱袍子在柔弱的灯光下闪着细粼粼的微茫,三寸宽的青玉腰带截出一把细腰,端的是俊逸倜傥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