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发怔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以为是小丫头,随口道:“食盒就放下罢,我先不吃。”
“怎么不吃”来人蹙眉诘问,他步伐大,几步就迈到她身边,凑过来问:“是身上不合适”
他伸手要摸额头,晴秋推了他一把,啐道:“招呼不打就进来,可是君子所为,出去!”
敏鸿承认自己就不是君子,自然不搭这个茬,只是背了个身,晴秋知道他一惯和自己赖皮,便拧身飞快地系好衣裳,才嗖了嗖嗓子,敏鸿这才转过身来。
“可是不舒服”敏鸿又问了一遍。
“没有,只是有点累。”她见他拎着个盒子,挑起眉毛,笑道:“你今儿来替倩倩送饭”
敏鸿但笑不语,把那盒子放在她绣床上,掀开来,一片金光悦目,晴秋呆了呆,赫然是一副金子打的女子簪环――从额钿,到耳坠子,到各色簪钗,甚至挖耳勺,都齐全无比。
“你……”是要托我转给容姐儿
晴秋尚未说完,只见鸿哥儿,从中捡出一根喜鹊登枝金步摇,往她松塌塌的发髻上一插,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箭袖长袍,倒没有宽幅袖口,却仍像是带来一股热风似的,扫着她的脸。
不顾她如何发怔,敏鸿转身,又往炕桌上拿起蜡烛,擦了火镰点着,端着蜡烛往她身前一照,舒心地叹息一回,笑道:“果然还是金簪好看。”
晴秋抬手要去拔,敏鸿压着她的手,道:“别动。”
她便果真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真的动不了了。敏鸿将蜡烛又放到桌上,自己矮身坐在她绣床边,和晴秋脸对脸。
晴秋很耐不住他这么个看法,又觉得太近了,想踹他下去,可是碍于头上插着沉重的金簪,恐怕一动就要摔下来,无可奈何之际,只得又瞪了他一眼,心里腹诽,直说这是他的好计算!
敏鸿不知道晴秋心里波涛骇浪,将她羞恼模样尽收眼底,笑着道:“其实我本就想亲自为你及笄,可是又不合世间寻常规矩……G,只得劳动那起子不相干的人了。”
什么不相干的人,人家可是州牧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到你嘴里就好像一钱不值一般,晴秋心里腹诽,真格儿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头上松动,金簪要掉了――她惶惶按住头发,敏鸿见她如此珍视自己送的礼物,挨了一脚也不觉得吃亏,仍旧笑吟吟的。
可孤男寡女这么处着也不是回事,晴秋很怕容姐儿等会子闯进来,忙嗔道:“既送完了礼,还不起来,出去!”
敏鸿一天总要惹她发三次火,数了数今儿正好够了,便心满意足,收身离去。
第95章 诉衷肠(一)
总算过了笈礼, 晴秋松了口气,哪怕是临近年关,要预备许多过年的事,晴秋也觉得筹备家里比筹备自个儿轻松。
到了, 我还是个管家的命啊, 她想起来自叹道。
冬月倏忽而过, 转眼就到了腊月, 果真进到年关里, 每日都有节庆, 腊八,扫房, 祭灶……这么着, 今年出去游商就不成了,开春罢, 等种子下了地,就出去, 晴秋心里如是计划着。
年关节多,人情往来也多,晴秋自己有自己的应酬, 崔氏如今也不得站干岸, 自打上回笈礼结实了许多太太夫人,她是每天都有宴请。原本崔氏最不耐做这些的, 可到底家里还有哥儿姐儿都未成家,为孩儿们计, 少不得要出门应酬。
因此, 一大家子多半都是忙人,闲人竟只剩下容姐儿。
容姐儿自行过笈礼后, 哥哥和太太对她的管束越发得严苛――鸿哥儿是不叫她没事就猴着晴秋,崔氏则严管她的进出,从前还能偷偷央着晴秋骑红缨出去逛一回,眼下是再也不能了。
晴秋有时忙完回来,看她耷拉着眼睛在西厢楼上楼下徘徊,不免失笑,便上楼同她说话。
“晴秋姐姐,你可来看我了!”容姐儿期期艾艾扑过来,倒在晴秋怀里蹭了蹭,闻着她衣裳上带着的风雨味道,深嗅一口,“唔,是外头的味道。”
“外头下雨了,冷飕飕的,不像你这屋里,暖得和春天似的。”晴秋笑道。
容姐儿努了努嘴,仍然赖在她身上不起来,心想,亏是在屋里,不然叫那个心眼和针鼻儿一样小的哥哥见了,保准挨呲哒。
晴秋揉揉容姐儿头发,悄声在她耳畔道:“等明儿我得闲,带姑娘出去逛青州城去。”
“真的”容姐儿眼睛一亮。
“嗯,明儿太太要去州牧府上祝寿,哥儿也去,咱们上不得高台盘,难道还不许自乐”
容姐儿闻言,左右手敲击,打了个合掌!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晴秋瞧着天色,越发晚了,正是容姐儿宽衣入睡的时节,忙不迭要下地告辞,容姐儿再四劝住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晴秋狐疑,只看了容姐儿一眼,容姐儿是她自小服侍大的,也顶得上半个母亲,当下不敢藏掖,含含蓄蓄道:“晴秋姐姐,今儿府上来了一个人……”
“这府上哪天不来人”
“不是,是一个媒人!”
“……啊”
“她一进去,就去了太太房里,我因刚昏定完,正撞见,听见她是为P山知县的女儿同我哥做媒保。”
晴秋心里发沉,张了张口,声音也发涩,哑然道:“知县的千金。”
容姐儿附和点头,却道:“可不是,才是知县,当初孟家可是录事参军呢!”
晴秋脸一黑,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么个比法儿,况且你哥还草民一介呢。”
“也是!”容姐儿麻利地改口,这倒让晴秋哭笑不得,她觉得容姐儿压根不是真心为她哥参谋。
“小丫头,你当了壁听,就是特地告诉我的”
容姐儿哼了一声,道:“你别不知好歹,我是为谁奔走为谁忙呢”
晴秋心上一窝,很难为情道:“你同我说这个干嘛,又与我不相干。”
“你这么着……”容姐儿啧了一声,急道:“我跟你说真格儿的,今年忙完了我及笄,明年太太一准忙着给我寻摸个嫂子,要我说,何必费那个事,我直接管你叫嫂子得了!”
这话说得,直叫晴秋干瞪眼,她诧异打量容姐儿,喃喃道:“你这丫头,脑袋里竟琢磨什么这都是大人的事!”
“什么大人,你们大人就会绕弯子!”她上下打量晴秋,脸上浮现出一股故作老气的姿态,嗔道:“瞧瞧你们俩,每天说话净知道打哑谜,又不是十五逛灯节,拆什么谜语玩儿”
“G……”晴秋叹息一回,不得不佩服容姐儿的真知灼见,一语道破真谛。
“怎么样”容姐儿拐了拐晴秋肩膀,睇着她笑道:“当我嫂子这事!”
晴秋实在有些难为情,她也不想和容姐儿说这个,只摆了摆手,道:“这话在我跟前说一说还可,千万别拿到太太跟前说和。”
容姐儿忙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懂你放心,我不过是白和你说,诉诉我的心罢了!”
晴秋失笑,刮着她鼻尖,笑问道:“你的心是怎样”
容姐儿看着晴秋,眼圈却一红,撇了撇头,道:“我一心只想着咱们一家子,你,我,哥哥,太太,咱们能长长久久在一块,我已经没了父亲姨娘,身边只有你们了。”
晴秋眼睛也一热,她知道容姐儿是太怕失去家人了,忙不迭拢着她肩头,承诺道:“你放心,哪怕将来……我总归还是会念着你。”
容姐儿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这是什么意思
她仔细打量晴秋神色,却见她哀哀的,也不敢胡乱开口相劝了,若冷不防将人劝走了,可就要吃哥哥的铁榔头了,她悻悻想着。
*
从西厢绣楼出来,晴秋穿过庭院,回到自己楼上,拾阶而上的时候,想着容姐儿的话,越想心头越鼓跳……她停住脚步,一拧身,往下跑去……绣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擦擦的声响。
从二楼下来时,顺着窗户往外一望,正撞见那抹高挑身影款款儿来,晴秋倏地拔回脑袋,藏进楼梯拐角――可他日日常来,她也闹不清自己要藏什么。
可是等了等,将有一刻钟,就是蚂蚁也从二门上走进来了,却仍然没见他露面,想来他是有缘故不来的。
如此思索,晴秋耷拉着脑袋,带着满腹愁绪,拐进了卧室,阖上门,上了锁,谁也不见!
……
却说那厢鸿哥儿如约到了容姐儿楼下,容姐儿下楼,冲他摇了摇头。
敏鸿眉头一蹙,挑眉道:“你不是说你出马,十拿九稳
容姐儿反诘笑他:“横是人家瞧不上你,所以没那意思,关我什么事”
敏鸿几乎叫自己妹子噎了个倒仰,气得手指直哆嗦,容姐儿恐怕他真气厥过去,吐了吐舌头,找补道:“我瞧着是有缝儿的,晴秋姐姐脸上十分不好看,尤其是知道有媒人给你说亲的时候……不过,她话里可是滴水不漏,一点意思都没有哇。”
敏鸿也叹了口气,他知道晴秋心里有一个很严密,很厚重的一关,似乎总把他还当成从前的主子,把她自己当成这府上的一个外人,他恐怕挑破窗户纸,会骇得她包袱一卷,就此陌路,那可就全完蛋了。
“你的边鼓还得敲!”敏鸿着重叮嘱容姐儿,这才提步离去。
……
不想见他时,他每天净在自己眼巴前乱晃荡,想见他时,他却和耗子滑冰似的,溜得快极了。晴秋忙完一遭,撞见鸿哥儿正和杜喜莲从外头进来,刚要见礼寒暄,他却好像没看见自己似的,一错眼就转过去了。
只听见杜喜莲的声音飘荡在院子里:“…那就多预备一床喜被,两对喜枕……喜帖要请哪位先生主笔呢”
冬风卷着合欢枯叶往裙边扫来,晴秋连躲都忘了,兀自站在萧瑟风冷里,只觉得心上发沉――他果然要成亲了
这么快,不是才见了媒保
也是,他都二十四五了,同他一般大的杜喜莲孩子都会打算盘找零钱了……晴秋惶惶想着,只觉得索然无味,小丫头叫了她一声,她才愕然回神,接着议事。
说着说着话,她心里又生出些许不平和愤怒来,为什么结亲这等大事不叫自己来办呢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会心窄小气
哼,我是那样的人。况且,我有什么可小气的
身畔小丫头见她一会儿忧愁一会儿愠怒,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轻声道:“沈姑娘,可是奴婢先刚说错了话”
晴秋忙回神,笑道:“跟你没关系,也罢了,今儿风冷得紧,倒吹得我头疼――就先这样,账本留下,我稍后看看,明儿答复你。”
“是,奴婢退下了,您好好歇着――可要叫曲大夫来”
“不用,不用,我这是……”说多错多,晴秋摆了摆手,让这个殷勤的小丫头退下去。
我这是心病呐,她寻思半晌,懵哒哒回了绣楼。
*
这屋里冷清,她也不爱用侍女丫鬟,一应都是自己收拾,所以一应物什都清清楚楚。
不然就走罢,等年后交割了,拿上自己家底,趁早离了这里去――可是,万一他亲事就在眼下,等不到过年新娘子进门,见自己一个孤身女子没名没分住在这里,她心里可好受
不若趁早离去!
想到做到,她心里好似憋着一股劲儿似的,立即行动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几条锦袱,权做包袱皮,又开箱倒柜,不免犯了难――当初在连州穆府时,因为是给人家当侍女,一应身家都姓“穆”,所以走的时候小包袱一夹,轻松惬意,如今这满屋,哪个不是自己亲手赚来的
若是全都带走,也非易事!
她便故意忘却心上愁绪,全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打包袱这件事上,当真是心无旁骛,甚至找到了些许乐趣。
门“咣当”一声开了,她抬起头,看见鸿哥儿惶急的脸,不免诧异:“咦,你怎么……”
敏鸿听小丫鬟说她身上难受,生病了,忙不迭过来瞧瞧,却见她正在收拾东西,然而四下一逡巡,倒是满柜子都倒腾出来了,这哪里是收拾家务,这是要包袱一卷,果真跑路了呀!
而且瞧她那副模样,乐不可支,简直是刺眼得很!
他举着手指,哆哆嗦嗦,半天才道:“你――你是打算要走”
第96章 诉衷肠(二)
晴秋先是慌乱地掩了掩包袱皮, 后来一寻思,怕他什么呢索性一把将包袱皮掀开,当着他的面儿,正大光明地打包收拾。
敏鸿呢, 过了怒劲儿, 这下也缓过来了, 他虽然在外头刚性得很, 却从没在晴秋面前耍过狠, 觑一眼她脸色, 是有笑模样的,只是那笑却未答眼底, 便心里有了成算, 以手握拳,轻咳两声, 也矮身坐下来,同她一起收拾包袱。
衣裳叠一叠, 袍子收一收,晴秋原本不愿意他碰自己东西,可是要撵他出去, 便要同他说话, 她眼下是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便兀自忙自己的, 只当屋里没他这个人。
这可是不行――敏鸿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屁股底下好似坐着个钉儿似的, 猴过来拨弄拨弄她手边的粉盒。
“啪!”的一声, 晴秋打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 并喝道:“撒手!”
鸿哥儿得了这一巴掌,好像得了圣旨似的,包袱也不收了,胡乱搅成一团,往绣床上一歪,手里冲粉盒跃跃欲试,欠欠儿地道:“我就碰。”
看着他顶着没事人似的一张笑脸,晴秋就心里一窝,想着以后这张笑脸就是对别人的了……呸呸呸,事到临头想什么这些她横了他一眼,怒自心头起,是对自己也是对他的怨怼,撂下手,拧身往外走。
唉呀,这――
敏鸿连忙下地,三步并做两步,攥住她的胳膊,沉声道:“你要往哪儿去”
这话一语双关,晴秋自是明白的,可心里实在不想和他说话,挣了挣胳膊,却挣脱不了分毫。
她手臂纤细,敏鸿一只手就能攥的全乎,况且他一个爷们,真格儿用力,一个姑娘家自然是撼不动他的,他也不想和她犯犟,松了松手劲儿,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外头这么冷,你往哪儿去到床上,有什么话好好说,行
晴秋心事重重又满腹说不出的怨怼,自然没听说这话里令人遐想的别样意味,点了点头,被拉着往床边走。
她的绣床眼下可比任何一个商行铺子都要精彩辉煌,什么绸缎衣裳金银簪钗,铺了满满一床,耀眼夺目,晴秋觉得碍脚,正要一件一件捡起来,等不及的敏鸿大手一挥,把它们全都扫到地上。
晴秋一呆,鸿哥儿拉着她坐下,道:“值什么,要多少没有!你坐下,和我说道说道,你到底怎么了”
也正该和他说道说道了,往后就没有由头和场合和他说话了,晴秋叹了一回气,抬起头,端正个笑脸,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收拾收拾包袱,等着开春去外州 !
这倒是他们之前说好的游商那回事,敏鸿谨慎地点了点头,又疑道:“去外州也不用翻箱倒柜,把整个家都搬过去罢”
晴秋这也有话说,梗着脖子道:“我又不像你,大手大脚惯了,什么都花钱现买,我愿意用旧东西,这一应都是我缺的,自然一件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