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着泪光,笑了笑,偏过头道:“皇叔,为我取个字罢。”
说完,抬腿走出门去。
延和帝闻言一怔。
曾几何时,他提出为他取个字,快二十的人了,不能连个字都没有,怀钰总是拒绝,他那时便明白,这孩子是认死理,想将取字的权利留给父亲,现在,他将这个权利让给他,是不是也代表着一种认可?
冬日阳光从雕花槅窗洒进来,光影斑驳,尘埃在光柱中上下浮动,帝王独坐在阴影里,岁月在他身上凝固成壳,冷酷的面具终于褪下,露出他不为人知的脆弱,这一刻,他仿佛真的苍老了。
有风透进来,吹动书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宣纸一角没被压好,被吹了起来,上面的狂草一气呵成,竟是半阙《贺新郎》。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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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二年腊月初一,延和帝下诏废黜太子,降怀钰为辽王,驻守辽阳,经略辽东军务,朝野大哗。
腊月初七,陆诚离京,与之同行的还有陆羡、怀芸夫妇,怀钰也选择在这一日启程,带着沈葭前往封地,京师士庶百姓自愿相送,送行的队伍绵延十里之远。
出了朝阳门,怀钰骑在马上,不知多少次回头望去。
沈葭坐在马车里,将他脸上的失落看得很清楚,她合上车窗,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是在等圣上来送他,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圣上今日一整天都没露面,怕是不会来了。
正值严冬时节,天色阴沉,彤云密布,雪下得越发紧,纷纷扬扬落个不停,一片冰天雪地的背景里,忽见一人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朝他们气喘吁吁地赶来,怀中抱着一卷明黄布轴,挥手喊道:“殿下,殿下,等一等……”
怀钰抬手叫停队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等人跑近,才认出那是高顺。
所有人都下了车或下了马,以为是有圣旨驾到。
高顺却制止他们:“不用,不用跪,这不是圣旨,是圣上单独给王爷的。”
怀钰一愣,接过卷轴,问:“这是什么?”
“圣上说,您打开看了就知道,此去辽东,路远天寒,奴婢就不耽误王爷行程了,您和王妃多加保重,一路顺风。”
“多谢。”
高顺躬了躬身,挽着拂尘转身离去。
“是什么?”
沈葭走到他身边问。
怀钰摇头,解开系带,展开一看,登时怔住。
沈葭踮脚好奇看去,上面只有两个楷体大字。
思归。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怀钰抬起头,遥望远处的城楼,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知道,那个明黄的身影,此刻一定坐在轮椅上,目送着他离去。
思归,是他为他取的字,寄托了对他最殷切的希望。
雏鸟总有一日要离巢,可他希望,这只他一手养大的雄鹰,在追寻蓝天的同时,不要忘了飞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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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花一下午赶路到了通州,在驿站歇了一晚,第二天早起一看,外面下了好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运河也冻住了,岸边芦荻瑟瑟,草叶裹着白霜,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吃过早饭,将马匹喂饱过后,众人启程上路。
由于目的地各不同,陆诚等人去西北,谢翊带着谢老夫人回金陵,怀钰和沈葭去辽东,他们便预备在此处分别。
“殿下,在想什么?”
陆诚披着大氅,坐在马上,问正在发呆的怀钰。
两人缓缓策马而行,身后是女眷坐的马车,还有陆诚进京时带的三千虎豹营,他们正在暂时休整,陆羡穿过营地,逐一检查马匹、粮草状况。
怀钰收回往后看的目光,眉心浅浅皱着,带着一点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世叔,我怕我做不到像父王那样好。”
出发的时候,他在圣上面前许下豪言壮语,立誓不让女真踏入中原一步,否则自刎谢罪,可万一他做不到呢?虽然他从小听着父亲的英雄事迹长大,也立志成为他那样的人,可理论与实际是有差距的,他不一定能够做到。
陆诚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微微笑道:“殿下,你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战神的,你只要记住八个字。”
“哪八个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诚侧过头,对他道:“你父亲在世时,常念叨的也就是这八个字,殿下,凡事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兴许有朝一日,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虎豹骑。”
怀钰神色一凛,胸中像被点燃了一团火,手脚都开始发热。
是啊,他自己的虎豹骑,父辈的英名也许永远不可超越,但只要尽力而为,在史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痕迹,也就不枉此生了。
“父帅,”陆羡骑着马过来,“可以出发了。”
陆诚轻轻颔首,冲怀钰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咱们就此别过罢。”
“世叔,一路珍重。”
陆诚拍拍他的肩,拨转马头走了。
怀钰转向陆羡,问:“怀芸呢?”
“在跟王妃话别。”
“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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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别,又不知要何时再见了。”
马车旁,怀芸拉着沈葭的手,依依不舍,洒泪相别。
沈葭替她擦去腮上的泪珠,笑着安慰:“别哭,怀钰跟我说了,等我们抽出空,就去西北看你和陆羡。”
“那你们一定要来啊。”
怀芸千叮万嘱,不知想到什么,又破涕为笑:“说不定,到时不是我和驸马两个人,是三个人了。”
沈葭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望向她的腹部:“真的?”
“嗯,”怀芸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太医说有一个月了。”
“真好,念儿要多个弟弟或妹妹了。”
沈葭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不敢相信那里孕育着一条小生命。
怀芸拍了下她的手背,双眼目视前方,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他们来了。”
沈葭转身回望,看见她们的夫君在雪中策马而来,陆羡竟然在吹羌笛。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
陆羡放下笛子,唇边带着笑意:“王妃教的。”
“我娘?”怀钰惊讶地挑眉,“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还小。”
陆羡翻身下马,先向沈葭行礼,走到怀芸身边,揽着她的腰,低头问:“还好吗?”
“很好。”
“我们要走了。”
怀芸点点头,和沈葭抱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被陆羡扶上马车。
男人的告别比她们要简单,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然后相视一笑。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陆羡踩镫上马,号角呜呜吹响,军队拔营,马蹄扬起雪粉,旗帜卷着寒风,猎猎作响,他们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骑兵的背影转过山坡,再也看不见。
沈葭侧头问:“陆羡方才吹的曲子是什么?还怪好听的。”
怀钰正要回答,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送别。”
“送别?名字倒挺应景,舅舅,你怎么知道的?”
“听你娘说过。”
谢翊骑在马上,系着披风,似乎没有下马的打算。
怀钰问:“舅舅,你也要走了吗?”
谢翊却根本不理他,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而是看向沈葭:“不去和你外祖母道别?”
“不去了,”沈葭微微一笑,“昨晚已经道过了。”
昨晚在驿站,她和谢老夫人睡了一夜,祖孙俩就和从前在金陵的数个夜晚一样,抵足而眠,讲了半宿的话,谢老夫人依旧认不出她是谁,把她当成女儿谢柔,沈葭也不提醒,她从外祖母那里听了不少母亲年轻时的顽劣事迹,今早起床时,谢老夫人看见辛夷在收拾行囊,以为“女儿”又要出门行商,还拉着沈葭叮嘱半天,让她早点回来。
沈葭终于理解了舅舅的话,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至少在外祖母的记忆里,她的女儿还活着,只是出门去做生意了,总有一日,她会回家。
她不愿打破老太太这点幻想,所以也就不去道别了,怕她经不起离别之苦。
谢翊点点头,道:“好好保重自己,照顾好念儿。”
沈葭站在雪地上,笑靥如花:“我会的,舅舅你也是,多保重。”
怀钰见气氛和谐,赶紧见缝插针,厚着脸皮问了一句:“舅舅,你什么时候来辽东?我派人去接你,不,我亲自去接——”
谢翊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不等他说完,就拨转马头走了。
怀钰碰了一鼻子灰,摸摸后脑,转头对沈葭讪讪道:“他不理我。”
“你知足罢,”沈葭道,“为了换你一个自由身,他成了穷光蛋,不揍你就不错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我怎么知道?”
“他是你舅舅啊。”
“一百年罢。”
“什么?!”怀钰大叫一声,苦着脸道,“那还是让他揍我一顿罢。”
沈葭哈哈大笑,差点被披风绊倒,摔进雪里。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怀钰一脸狐疑,“哪有男人这么小气,生气要生一百年?”
“你居然说舅舅小气,我要告诉他,舅舅——”
“别叫!”
怀钰赶紧捂住她的嘴。
两人笑着闹着,苏大勇从远处跑来,说可以启程了,他辞去了在锦衣卫的差事,选择跟着怀钰一起去辽东,沈葭认为他八成是为了辛夷去的,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他已成了怀钰名正言顺的侍卫长,手下掌管着十八个人。
这十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跟着怀钰出京寻找沈葭的虎豹营十八骑,经过一年的相处和在襄阳的并肩作战,他们已成了怀钰最忠心的下属,自愿跟随他,此次前往辽东,怀钰带的人马不多,除了家眷与负责伺候的人,剩下的就是这十八名侍卫。
“和我一起骑马,还是坐马车?”
“骑马!”
怀钰便将她抱到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扯着披风,将她牢牢地裹进怀里。
沈葭说:“跑快点。”
狮子骢像是能听懂人话,不用怀钰催,就撒开四蹄跑得飞快,远远甩开了后面的队伍。
其时雪又下了起来,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沈葭不觉得冷,只感觉轻松自由,她愉悦地大笑,雪花跑进嘴里,冰冰凉凉,竟还有一丝甜意。
她听见怀钰在耳边说:“对不起,不能带你去塞外看星星了。”
她回头,眸中含着万种柔情:“只要是与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生,只要与你同行,无论天涯海角,江南或是塞外。
此心安处,即吾乡。
大雪纷飞,一只寒鸦栖息在树枝上,旷野上空无一人,唯独雪地上残留着杂沓马蹄印,一行去西北,一行去东南,一行去东北,远方隐约传来悠悠的羌笛声,依稀是《送别》的调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