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心中十分担心,劝了多次,沈葭只是说再走一段。
走着走着, 沈茹的坟茔终于到了。
墓穴新建成不久,由雪白的大理石砌就, 赑屃驮着墓碑,上面的碑文苍劲有力, 看着像沈如海的手笔。
沈葭接过伞,对辛夷道:“你们退下罢,我想单独待会儿。”
辛夷本想劝两句,但见她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只得转身离开。
太子妃想与亡姐单独说话,他们不便旁听,苏大勇率领众人退避到山坳处躲雨,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透过雨幕,遥望着墓前的沈葭。
“对不起。”
沈葭跪在墓前,垂着头,眼泪一滴滴地砸进膝下水坑,溅起点点水花。
“我知道,这样说很虚伪,也没什么用,但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日说的是气话,我……我不是想害死你……”
她抹着眼泪,从袖中拿出那枚金钗,钗上沾着斑斑血迹,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正如沈茹脖颈上插着金钗,趴在镜台上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永生永世也无法抹去。
怀钰在的时候,她不敢说,怕他担心,可她依然每晚梦到沈茹,梦到她死去的模样,梦到她幽幽地问她,妹妹,你怎么不救我?
“我记不起来了,”沈葭哭得停不下来,泪落如珠,“对不起,我想了很久,可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为什么我会全无印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人死如灯灭,你就算说上一万句对不起,她也是听不见的。”
沙哑的声音凭空响起。
沈葭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死人显灵:“谁?”
一个酒坛从墓碑后骨碌滚了出来,一人站起身,从碑后走出来,竟是多日不见的陈适!
见到他的第一眼,沈葭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陈适披头散发,胡子不知多久没剃了,蓄成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满身的酒气,又被雨一淋,落拓得像个叫花子,哪里还有昔日那位儒雅状元郎的样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葭站起身问。
陈适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着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像是透着怜悯,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你果然还是来了,你不该来的。”
沈葭从他这句话里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她惊恐地后退半步,回头想要叫人,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混战。
当苏大勇察觉到不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早该发现,这墓道一边靠山,一边是峭壁,只有前后两条出路,非常容易被人包抄,雨声削弱了他的判断力,他又远没有怀钰那样非凡的耳力,当耳朵捕捉到那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空声时,他立刻站起身,一手拔出绣春刀,同时大声喝道:“敌袭——”
当他喊出这声时,就已经迟了。
一支箭矢刺破了其中一名锦衣卫的喉咙,他捂着咽喉,瞪大眼眸,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漫天箭雨从密林里疾射而出,几乎每射出一支箭,就要夺走一位年轻儿郎的性命。
辛夷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几乎被吓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地上,连躲避都忘了。
眼看一支羽箭即将射中她的心脏,绣春刀从旁挥出,劈断那枚箭矢。
苏大勇抓着她肩头衣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吼道:“别发愣!找个地方躲着!”
辛夷抓着他的手臂哭喊:“小姐!快去救小姐!”
苏大勇回头望去,墓前已经不见沈葭踪影,可他根本抽不开身去找,因为此时此刻,埋伏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俯冲了下来,他们全部蒙着面,穿着黑色武士服,双手合握倭刀,动作整齐划一。
苏大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东瀛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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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
沈葭奋力地挣扎,还是被人推进了庙里。
陈适步态悠闲地走进来,劝道:“二小姐,别白费力气了,他们是东瀛人,听不懂你说的话。”
说完冲两名武士打了个手势,二人朝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出门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龙王殿门口。
沈葭双手被缚于身后,坐在蒲团上,愤怒地瞪着他:“陈适!你敢绑架太子妃!不要命了!”
陈适呵呵笑了两声:“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抬起沈葭的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过了良久方道:“如此看来,你还真是绝色,难怪迷得太子殿下神魂颠倒,为你得罪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冰寒沁骨,像个没有温度的怪物,沈葭本就淋了雨,浑身湿透,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很快,她感受到那冰凉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慢慢划过她的喉咙,抵达她的锁骨,在那一带流连不去,像冰冷黏滑的蛇。
“你……你想干什么?”
沈葭恐惧地后退,眼前的人让她害怕。
“就是想尝尝……太子的女人,是什么味道?”
陈适微笑着,手下用力,将她的衣服拉下,露出半侧雪白的肩头。
“你疯了!”
沈葭不停后退,确信这人是真疯了。
“怕什么?你当初不是也很喜欢我的么?”陈适拉住她,一只手缓缓抚摸她的脸颊,目光痴迷,“二小姐,兴许当年,我们都错了,若你如愿嫁了我,我也娶了你,一切都会不同。”
“我呸!”沈葭啐道,“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你连怀钰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也不知触及了陈适哪块逆鳞,他面色大变,五官气得几乎错位,拎着沈葭的衣领道:“是!我恶心!那我就让你尝尝,和恶心的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滋味?”
沈葭:“!!!”
沈葭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怎么能激怒绑架她的人呢?但话说都说出口了,覆水难收,无力补救,眼见陈适就要来剥她的衣裳,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急中生智,抓住其中一条:“你……你不能那个我,我……我怀孕了……”
陈适脱她衣服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撒谎!”
沈葭其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她最近总容易犯困,跟家里那只大肚子猫一模一样,葵水也没来过,怀钰离京那夜,他们来了一次,而且没做避孕措施,所以她由猫联想到自己,猜测她应该是有喜了,但还没来得及找太医诊脉,就被绑来了这龙王庙,可按目前这情势,就算是假的,也得往真了说。
“是……是真的,我肚子里怀了小娃娃,你不能那个我!”
陈适闻言,也不知信没信,但竟然真的不再侵犯她,而是伸出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仔细看的话,指尖还有些颤抖。
他这副模样更让沈葭害怕,身子一缩,金钗从袖中掉出来,与青砖地一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正巧滚落在陈适的靴旁。
陈适捡起来,看着上面的血迹,喃喃道:“知道么?如果你姐姐不是喜欢怀钰……”
沈葭一愣,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陈适被她激怒了,面孔狰狞,咬着牙问:“你笑什么?!”
沈葭笑得不可自抑,直到陈适要扬起手扇她耳光,她才停下,眼睛里充斥着泪水:“我笑你蠢笨不堪!事到如今,竟然还以为她喜欢的是怀钰!”
陈适一怔:“你什么意思?”
沈葭红着眼,愤恨地瞪着他:“她喜欢的是我舅舅!她的心上人,一直是我舅舅!这支金钗,是舅舅送给她的!蠢人,一直以来,你都恨错了人!你听明白了吗?!”
轰隆一声,殿外雷声大作,闪电如金蛇狂舞,似要将这黑沉沉的天穹扯破个口子,电光照亮龙王殿,殿东供奉着雷神风伯,殿西供奉着雨师电母,正殿香台上供奉着东海广德龙王像,上面有一块黑匾,上书“佑显灵威”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龙王着绿袍,踏赤靴,手持玉圭,雷神电母都是怒目而视的凶恶相,令人心生敬畏。
狂风吹得烛火晃晃悠悠,陈适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跪在地上,摇头道:“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咳咳……你在骗我……”
他拿帕子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那架势像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忽然喉间涌上腥甜,拿开手帕一瞧,果然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随手将帕子扔掉,对沈葭正要说句什么,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陈允南到了没有?”
陈适起身,走出殿外,见一行东瀛武士穿着油衣,戴着斗笠,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分别把守着龙王庙的各个方向。
李墉撑着把黄绸大伞,殷勤地搀扶着一人迈过龙王庙山门走进来,那人一袭黑色大氅,上用金线绣着九蟒五爪,脚蹬鹿皮油靴,贵气逼人。
陈适冒雨上前相迎,拱手一礼:“侯爷。”
黄伞下,上官熠一张圆脸亲切可喜,带着笑容:“人抓到了?”
“在里面。”
“好!”上官熠按着他的肩膀,笑着勉励道,“好好帮爷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去处!”
“多谢侯爷。”
上官熠解下大氅,扔给李墉,大步走进龙王殿。
陈适正要跟上,却被李墉一把拽住胳膊,含笑道:“允南兄,侯爷与太子妃有话要说,咱们就别去打扰了,今夜大事可成,你我当浮一大白,随我去庆贺罢!”
说着强拉陈适进入东配殿,点上蜡烛,从怀中掏出一壶温酒,两只酒杯。
李墉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陈适,自己端起一杯,道:“允南兄,来,我们干一杯。”
陈适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神情显得变幻莫测:“我已经戒酒了。”
李墉嘴角的笑容不太明显地一僵,随即恢复如常:“酒以后可以再戒么,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下非为夸口,以贤兄高才,将来九殿下荣登大宝之日,就是贤兄直上青云之时!”
陈适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李墉道:“干!”
陈适与他轻轻碰杯:“干。”
二人各自仰头喝酒,只不过李墉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掩,将那杯酒尽数泼在了地上,在陈适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阴鸷笑容,心想这小子恐怕还做着高官厚禄的美梦,殊不知饮下今晚这杯毒酒,他就要下去见阎王了。
陈允南啊,陈允南,好歹共事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你也别怪我狠心。
“这酒不好喝吗?李兄为何不喝?”
陈适幽幽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与此同时,一根冰凉的金钗抵住了他的脖颈。
李墉霎时间四肢僵硬,浑身的血液急速冻住,正要高声喊人,陈适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李兄,千万别叫,你知道我酒喝多了,手容易颤,万一不小心划破你的脖子,就救不回来了。”
“……”
李墉吓得手一颤,酒杯掉了下去,外面的武士听见动静,嚷嚷了一句鸟语。
陈适听不懂,问: “他说的什么? ”
李墉早年曾随武清侯出使东瀛,学了一口倭话,这些武士说的话,只有他听得懂。
“他问……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要……要不要他进来?”
“跟他说,不用进来。”
按在他脖子上的金钗又重了几分,刺破李墉的一块油皮,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陈适附在他耳边,笑着威胁道:“李兄,不要想着耍滑头,一旦有人进门,我就会动手,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你的血流得快。”
“不不不……不敢。”
李墉早已吓得肝胆俱颤,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句东瀛话,外面果然无人走进来。
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他咽了几口唾沫,才鼓起胆子,干巴巴道:“允……允南兄,有话好好说么,大家都是侯爷手底下办事的人,有什么误会,咱们摊开来说,不必动刀动枪的。”
陈适莞尔一笑:“只怕我在前面为你们办事,你们背地里却想着要我的命,李兄,你们太小看我陈某人了,说说罢,为什么要在酒里下毒?”
李墉嘴唇嗫嚅,还未开口,陈适又淡淡提醒道:“废话少说,我的耐心可不多。”
李墉急道:“允南兄弟,可不是我要你的性命!你想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想要害你?是……是侯爷!他想要你的命!再奸杀了太子妃,最后嫁祸于你……”
陈适一愣,很快便想明白上官熠这么做的目的。
一国太子妃被奸杀,这将是举国震惊的大案,也是怀钰身上无法磨灭的耻辱,将极大地动摇他本就不稳固的太子地位,就算圣上执意立他为储,可谁都知道,太子妃是他的唯一软肋,之前沈葭重病,他不去上朝,不理政务,有诏不入,人人都看在眼里,假若沈葭死亡,他恐怕会陷入一蹶不振,而文武百官绝不能容忍一位情绪不稳定的继承人,到时群情汹汹,物议沸腾,圣上也只能改立九皇子为储。
此计既除了沈葭,又废了怀钰,还给九皇子让了位,一箭三雕,上官家成最大赢家,而他呢,将会作为一名奸杀太子妃的人犯,恶行载于史册,遗臭万年!
“真是一招绝妙毒计啊,”陈适笑了起来,“李兄是使阴谋诡计的高手,想必此计一定出于你手了。”
这条计策确实是李墉想出来的,可这会儿怎么好承认?李墉惨白着脸道:“允南兄,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在侯爷面前求情……”
“求情?多谢,但不需要,从今以后,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陈适弯唇一笑,那一定是世上最温文尔雅的笑容,可他做的事却与这四个字截然相反,那枚尖锐的金钗离开了李墉的脖颈,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金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他的右眼。
无法形容的剧痛袭来,李墉的尖叫声却被陈适及时地捂进掌心里,他拔出金钗,钗尖上竟还扎着一颗血红眼球,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金钗插进李墉的动脉,第一下不太熟练,捅偏了,他又拔出来,反复捅了好几次,刹那间鲜血狂飙,溅了半面墙高,李墉发不出声,坐在椅子上,双脚蹬了几下,身体剧烈抽搐,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安静下去。
直到确认他断了气,陈适才拔出金钗,放开捂住他的手,他的动作和神态都冷静无比,仿佛他已经干过成百上千次这种事,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可他的内心却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只觉得杀人是如此简单,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然后将酒壶里的毒酒全部泼在衣服上,好让酒气盖过身上的血腥味,然后他将李墉放倒在桌上,用那件厚实的大氅盖上,伪造成他不胜酒力、伏桌小憩的假象,这才一脸平静地出了东配殿。
守门的武士没有拦他,只是隔着门缝往殿内看了一眼,看见李墉倒在桌上,只当他是在睡觉,没有多疑。
陈适要进入龙王殿时,才被门口两名武士用倭刀挡住,里面传出上官熠的淫.笑和沈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