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国公府门楣比当年权势最盛之时的永昌侯崔府还要高些,家底也颇厚,将女儿认回不算委屈了她。
日后她的女儿就是孟国公府的嫡女,有丈夫和儿子护着柠儿,即便他日陛下对柠儿的情意淡了,女儿也能坐稳后位。
孟国公府虽人口简单,府邸却很大,从府门走到卿柠院需一刻钟。
国公夫人见崔幼柠目光落在院里栽种的那些品种繁多到令人吃惊的名贵草木上,忙解释道:“我先前不知道你长大后会喜欢什么花,这些年来桃梨樱梅、丹芍菊兰便都种了许多,想着里头总会有一样是你喜欢的。若有哪样你不喜,我明日便命人移出去。”
卿柠院实在是太大了些,整个京城怕也没有哪个贵女的院子能及得上此处。
国公夫人口中说的桃梨樱梅都是每样单独辟出一处园子栽成了树林的,各色菊兰成簇种于道旁与湖边,名种牡丹和芍药则栽于亭榭中。
待得来年春日,卿柠院内诸花盛放,不知此处该有多美。
崔幼柠看着亲生母亲脸上小心翼翼的讨好神色和头上的根根白发,蓦地鼻尖一酸,上前轻轻拥住她:“女儿很喜欢,多谢母亲。”
国公夫人浑身一僵,半晌才颤抖着手紧紧搂住崔幼柠,真真切切感受到女儿的温度,眼泪瞬间滚滚而落:“柠儿,我知晓崔府对你很好,但你信我,咱们孟府也不错的。你父亲虽憨傻了些,却极为顾家,你兄长瞧着性子冷淡,但其实很是护短,我……我也会很疼你。你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
崔幼柠闭上眼,轻声应了句“好”。
国公夫人喜极而泣,拉着崔幼柠进屋,待女儿暖和些了,忽地屏退下人,低声问她:“一年前崔府大火,外头都说你那时……葬身火海,月初陛下带你归京,说是崔府将你送去南阳了,却只罚了两年俸禄算作对崔府欺君的处置。可你当年背弃陛下另许裴家,陛下当真没有半分介怀吗?”
崔幼柠不由出了会神。
当初她两度下毒谋害东宫的事被崔府和熠王合力掩盖,宁云简被害后亦一声不吭,未曾对外透露半分,所以外人只道她只在许亲一事上与宁云简有过龃龉。
若非如此,她不知该被世人骂成什么模样。
崔幼柠摇了摇头:“陛下是极温柔大度的人,不曾介怀。”
国公夫人细辨女儿神色,见崔幼柠说这话时含泪垂眸而笑,似在心疼皇帝,又似想轻骂皇帝痴傻,显然不是安慰之语,方安下心来。
她犹豫须臾,斟酌着字词说道:“如今既是相认了,最好便改回孟姓,我们挑个好日子将族亲请来,再宴请京中各高门大户,好叫所有人知晓你的身世,可好?”
崔幼柠点头:“应该的。”
国公夫人舒了口气,又思忖着开口:“你出生时我与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是孟时浅,但这名字已被先前抱错的那孩子用了几年,你看……”
“我这名用习惯了,不知可否只改姓,再去掉中间排序用的幼字,唤作孟柠?”
国公夫人忙道:“可以的!你喜欢便好。”
崔幼柠颔首一笑:“多谢母亲。”
国公夫人见女儿对自己展颜而笑,欢喜得又抹了会儿泪,尔后瞧着女儿的婀娜身姿与那双含媚杏眼,忍了又忍,仍是问出了口:“柠儿,你是否……已承过陛下雨露?”
“……”崔幼柠顿时羞红了脸,许久才咬唇点头。
国公夫人心里复杂难言。
让女儿失了清白的是当朝天子,她纵然再心疼难受,也不能说陛下一句不是。
好在皇帝对柠儿有情意,给了名分,且是正宫皇后,不然当真是……
国公夫人闭了闭眼。
女儿才刚寻回,却没几个月就要入宫,叫她如何舍得?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厚着老脸问清楚:“那陛下多久寻你一次,每次多少回?”
崔幼柠的脸这下红了个彻底,捂着脸喊道:“母亲!”
因着羞窘难当,这声母亲叫得格外真心实意,甚至带了两分撒娇与求饶。
国公夫人听罢心软成一滩水,哪还忍心逼她,只叮嘱道:“陛下年轻正盛,血气方刚,宫中又没别的妃嫔,床笫之间怕是会折腾人些。他终究是天子,若要宠幸你,你不便推拒,可若受不住,记得软语哄求陛下心疼你一二。恩宠虽重要,但身子也是你自己的,要好生保重自身。”
“我知晓。”崔幼柠低着头,“母亲放心,他……待我很好。”
国公夫人沉默下来。
皇家无情,嫁进宫的女子有哪个过得舒心?纵然陛下如今是真心待女儿好,可若要一世都不变心,实在太难。
远的不说,太上皇与太后当年不也是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后来呢?
柠儿现在对帝王情根深种,她只怕女儿日后眼睁睁看着陛下将一个又一个女子纳入宫中,会像当年的谢皇后——如今的太后一样想不开。
太后至今都还在宫外的慈恩寺带发修行,连当今陛下去年登基那日都未回宫来。
国公夫人看着单纯娇美的女儿,不由暗暗发愁。
女儿招惹的是皇帝,国公府权势再大,也顶多只能保住她的皇后之位,可她入宫后受不受宠,便全由陛下掌控了。
这晚崔幼柠在父母兄长温柔含泪的目光中低头吃了三碗饭,用完膳回到卿柠院后刚坐了没一会儿,女影卫凑过来幽幽提醒:“姑娘,您今晚给陛下的信还未写。”
“对哦。”崔幼柠呆了呆,“差点忘了。”
女影卫冷汗直冒。她已能想象到若今晚没能将信送入宫中,明日祁统领该会如何责罚了。
她将崔幼柠轻推至书案前,迅速铺纸递笔研墨。
崔幼柠执笔垂眸写了满满两页信纸,方叠好塞入信封中。
女影卫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主子打开信见姑娘写了这么多字,定然会很欢喜。
崔幼柠回想起那日灯会分离时宁云简也说他睡不着,最后是解了她的兜衣带回宫中。
宁云简近日国事繁忙,本就睡得不大好,若因她不在宫中而夜里难眠,龙体如何受得住?
她凝眉思虑片刻,出声叫回女影卫:“先别走,你去寻个大些的信封过来,我要塞件东西与信一起送去。”
*
深夜,宁云简着一袭雪色寝衣,外披月白龙袍,仍伏首于御案前忙国务。
肖玉禄看得心疼,暗道若是崔姑娘……不对,孟姑娘在便好了,定然直接将御笔从陛下手里拔出来,再拽着陛下回龙床。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动静,女影卫拿着一个信封快步进来,恭声请安。
宁云简这才抬起头来:“给朕。”
女影卫近前双手呈上。
宁云简捏了捏信封,已估计出孟柠写了多少,唇角立时一扬,又见信封底部鼓起,便再往那处捏了捏。
软的,像是布料,也不知到底是何物。
阿柠果真长大了,送封信还知道要给他带东西。
他弯了弯唇,命肖玉禄和女影卫都出去,自己拿着信封走到床沿坐下,拆开后先将那两页信纸夹了出来。
前面一页都是讲她的亲生父母兄长待她如何如何好,她的新院子如何如何漂亮的,后头这一页才提到他。
不过他好脾气地想着,自己占了整整一页,也已够了。
第二页阿柠一直在倾诉思念,言道喝茶时想他,吃点心时想他,看话本时想他,用膳时想他,见到与他穿着打扮极为相似的孟怀辞更是想他想得快哭了。
宁云简看得眉心跳了两跳。
阿柠哭没哭尚不能确定,她在孟府过得滋润快活倒是真的。
见到信中最后碎碎念般嘱他早些安歇,保重身子,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将信放至一旁,微抬左臂,让信封口斜向下,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玉白色的,丝滑柔软的,小小的衣料落在宁云简粗粝掌心的那一瞬,他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右手猛然一颤,那块衣料瞬间滑落在锦褥之上。
宁云简缓了几息才终于稍稍平复心绪,屏息把那件兜衣拾了起来,紧攥在手心里,低下头,将脸埋入那带着浅香的柔软衣料中,绯色渐渐攀上耳尖。
他的阿柠,长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却敢这般勾他。
夜色沉冷,宁云简躺上床,将那抹玉色贴于胸前,不需点安神香便可闭目入梦。
于梦中将那仙姿玉貌的女子覆于身下,往里一寸寸狠凿着宣泄思念。
见梦中娇娇哭着往上爬,他拽着女子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躲什么?不是说想朕?”
娇娇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还要边摇头:“不想了!不想了!再不敢想了!”
这是什么话?
宁云简气得狠狠拍了两下她身后的柔软挺翘,愈发深而肆虐地欺她。
第39章 红绳
翌日清晨崔幼柠便收到了宁云简的回信, 满满三页纸都在细细叮嘱她,叫她吃好睡好按时喝药,叫她少食寒凉之物, 茶稍冷一些便别喝了, 叫她晨起出门给母亲请安时需多添衣,叫她莫躺着看话本,小心伤眼。
和信一同送来的还有御膳房按她的口味琢磨出的几种零嘴新品, 以及一套华美无双的金累丝凤凰头面。
那几袋零嘴闻着便很香甜, 头面是送来让她到时候在孟府设宴时戴的。
崔幼柠看着头面上衔珠含玉的金凤,已然猜到宁云简是想给她撑场子, 让届时参宴的高门贵妇和贵女们知晓, 他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看重她。
如此,便再无人敢在背后议论她什么。
她忽地记起一事, 当即问前来送信的祁衔清:“陛下不是说今日亲自来孟府送聘礼么?既是要来,为何不自己将东西给我, 还让你多跑一趟?”
祁衔清暗道他自己其实也很想这么问, 嘴上却只敢答:“属下不知。”
崔幼柠笑得眉眼弯弯, 放他回宫去了。
近午膳时, 浩浩荡荡的天子御驾在孟府门前停下,后面跟着两长列抬聘礼的内监。
因阵仗实在太大,附近的人家纷纷出来远远地围作一团看热闹。
门房的人眼见皇帝亲至府上, 立时派人冲进主院禀报孟国公夫妇,其余的人则跪在府门外恭迎国君。
虽隔了半条街, 但百姓们今日已是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了,饶是先前再如何听闻当朝天子貌若谪仙、容色无双, 却仍在帝王自马车下来的那一瞬间齐齐发出了吸气声。
这也还罢了,后头瞧见那首领太监拿着聘礼单子高声唱喏, 一抬抬聘礼随之扛入孟国公府,细细数过,竟有足足二百一十八担,金器玉器瓷器、香茗字画、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应有尽有,且听名字便知样样都是珍品。
昨日孟府便已放出消息说国公府和崔府两家的女儿在十八年前抱错了。百姓不由感叹这孟姑娘的命果真极好,先前在崔家就是被捧在掌心里娇养的嫡幺女,如今崔府败落,却又寻到了门第更高、正得圣心的亲生父母家,还得了陛下倾心,被封为正宫皇后。
孟国公夫妇听得门房来报,大惊之下急步往府门来,一踏出门槛便欲跪拜国君,可还没等膝盖弯下去,就已被内监眼疾手快地扶住。
两夫妻顿时一愣,抬眼看去,见帝王一袭绛色锦袍,衣上未绣龙纹,而是云鹤松竹,疏朗俊秀的眉眼中含了几分谦逊尊敬,竟如寻常人家来提亲的儿郎一般。
孟国公夫妇对视一眼,心绪复杂地请皇帝入府,命下人奉茶。
因未来女婿是当朝天子,孟国公夫妇纵然再如何疼爱女儿,也不能说那些诸如要皇帝好生待女儿,莫让她受委屈之类的话。
但见今日皇帝屈尊亲自到府上来送聘,可见确实是极心悦女儿的,孟国公夫妇脸上的笑意不由真切了许多,命下人备好席面,请天子在府上用午膳。
这顿饭崔幼柠吃得极累。她的父母兄长三人席间恭恭敬敬、神色肃然,仿佛不是在用膳,而是在宣政殿与天子商讨国事。
宁云简每每给她夹菜时,父亲母亲都看着她欲言又止,兄长亦下意识投来目光。崔幼柠知晓,他们是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她起身谢恩。
她有些无奈,自己若真站起来对宁云简恭顺地说“臣女多谢陛下”,只怕宁云简当场脸色就会变得铁青。
用过午膳,孟国公夫妇和孟怀辞陪皇帝闲谈片刻后,皇帝便提出要与崔幼柠单独说会儿话。
三人同时沉默一瞬,恭声告退。
父母兄长走后,崔幼柠终于长舒一口气,埋怨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宁云简:“下回莫要在他们面前给我夹菜了。”
宁云简弯唇而笑,在她身前一步远处站定,垂眸低声问:“昨晚睡得可好?”
他的嗓音温柔缱绻,崔幼柠听得耳朵都痒了,将脸别过一侧:“尚可。”
“不是说想朕?”宁云简的声音低哑了几分,“朕此刻就在你面前,为何不肯看朕?”
崔幼柠俏脸绯红:“这是在国公府,我的母家。”
“朕知晓。”宁云简捏住她一根白嫩纤指,用指腹抚摸摩挲,缓缓道,“所以朕没有抱你吻你。”
崔幼柠红着脸抽回手:“你快回去批折子罢,莫误了国事。”
“阿柠这就要赶朕走?”宁云简薄唇下抿,忍不住伸手掐了下她的细腰,“就没有什么想同朕说的?”
崔幼柠讷讷道:“我怕父母兄长多想,不敢跟你单独待在一起超过一盏茶时间,你还是快些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