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菀垂下眼睫,不曾回答,只是剔透如朝露一般的泪珠,却打湿了浓密卷长,如同孤蝶一般的睫毛,半昏半明的灯影之下,她苍白的面色,黯然的神情,让虽然觉得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啼哭实在有些不值得的掌事姑姑,心里不禁生起怜悯与疼惜来。
见秋菀又难过,又怔愣出神,不可置信的模样,掌事姑姑继续安慰她:“今儿个的晚香玉都被太子妃娘娘要去了,没办法给你了,等明天有剩下的,再给你吧。”
只是,秋菀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一般,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掌事姑姑拿过秋菀手中的花铲,放在一旁,见她苍白的面色实在有些不好看,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秋菀怔然地看着掌事姑姑。
取出一方帕子来,为秋菀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掌事姑姑拍了拍她的脊背,哄孩子一般地说道:“好了好了,别难受了,快回去吧。”
“……”
秋菀默然了许久,方才点点头,垂下脑袋,低声回答好心的掌事姑姑:“嗯……”
冬风呼啸,吹卷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与枝叶尽枯,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树干,有些可怖的风声,如鬼哭狼嚎一般。
握着钥匙,秋菀走进厢房,默然麻木地反锁上门,熟练又失魂落魄的动作,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借着洒落在房间里的,朦胧的月光,她走向床榻,不曾解衣,不曾点燃灯盏,而是直接将疲倦的身体,躺在被褥上,半晌没有再动作。
只是,如墨一般无边无际,漫长寒冷的黑夜里,她却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望着罗帷的帐顶,温热的泪滴无声无息地滑落,浸湿了柔软的枕头,与散乱的鬓发,湿透的碎发贴在耳畔,温度冰冷,让人觉得不舒服,可她的心神,却已经不能支撑她再去管这些细枝末节。
不曾生炉火的房间,寒气一寸一寸地渗进身上的棉衣,与并不能抵抗严寒的骨头缝里,好像终于被这无孔不入的寒冷给唤回了意识,不得不从逃避现实的自我麻木中醒过来,秋菀一面难以自已地痛哭出声,一面因为寒冷,手脚发抖地拉过一旁的被子来,盖在身上。
将自己蜷缩起来,抱着怀里柔软又冰冷的被角,秋菀将戴在纤瘦的手腕上的玉镯贴在侧脸上,温热的,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玉镯上。
“太子妃娘娘……”
泣不成声地哽咽着,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腕上的玉镯,秋菀只觉得心里正沉闷地隐隐作痛,眼前也一阵一阵地眩晕,如同这个世界将要天崩地裂一般,而她,则无力招架,无力面对这一切。
慢慢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秋菀的面上满是泪痕与冷汗,冷白的月光皎皎,而她的面色,却比月光更悲凉,更凄惨。
捂着如万箭穿心一般,发疼的心口,泪眼模糊之中,秋菀忍不住低声喃喃:“谁是太子妃娘娘啊……”
紧握着手腕上的玉镯,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片朦胧得如起了蒙蒙大雾一般的泪光中,秋菀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秋风萧瑟,令人牙关都觉得轻颤,骨头都泛着寒意,但晚霞的余晖却很绚丽,像是一幅冷清寂寥,却又多彩明艳的画卷一样的落日黄昏。
她的耳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匆忙的脚步声,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隔着长而萧条的回廊,看到她日夜不能寐地思念着的人,他面容消瘦,模样却一如往昔,像是她做的一场美梦。在他的身后,芭蕉叶因为寒冷而枯黄,显然又是一年严寒将要降临,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紧紧地抱住她,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怀抱,不是幻觉,却又美好得如同一戳就破的漂亮的泡沫,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好似还可以看到他低头,坚定又疼惜的眼神,字字句句,许给她的诺言:“今后,它就是你的了,做孤的太子妃,好不好?”
秋菀不能再回忆下去了,心口窒/息一般的阵阵绞/痛,与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像是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弩/箭,寒光凛凛,冷酷无情,密不透风地袭/击着她孱弱的神经与身体,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珍惜地将玉镯握在掌心,哽咽而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自我安慰的麻痹:“肯定是听错了,皇后娘娘的镯子还在我这儿呢……嗯,肯定是听错了……”
可是尽管这样想着,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一般,簌簌而落,哪怕她那么努力地想要为他解释,掩盖自己的痛苦,可她的身体却在清楚明白地告诉她,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
夜幕深深,便是彻夜灯火透明的皇宫,也渐渐灯火阑珊,寂静辽阔。
陆沅走进殿中,扑面而来的浓烈的香暖气息,令他不自觉地微皱起眉头来,但也不过只是一瞬,须臾之后,他眉眼间的神色,已然变成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漠然与清冷。
看着站起身来,面上笑意盈盈的太子妃,陆沅抬手挥止了她将要向自己福身行礼的动作,问道:“还没睡吗?”
听到陆沅这样问,太子妃面上的笑意不由得愈深,笑着走上前来,接过陆沅解下来的带着外面的寒气的鹤氅,她粲然一笑,狡黠又娇俏地点头道:“嗯,臣妾在等夫君回来。”
“……”
看着陆沅面无波澜,神色淡漠的模样,太子妃不禁笑着又叫了他一声:“夫君?”
陆沅低头看着她,一语未发。
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饶是这是太子妃想要的,可她的耳朵,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滚烫了起来。
就这样羞怯了片刻之后,察觉到陆沅的目光中不曾有浓情蜜意,甚至连一丝温度都不曾有,太子妃方才抬起眼睛来,咬了咬唇,忍不住有些不甘,有些伤感,嗔怪地问道:“殿下是不习惯臣妾这样叫您吗?”
陆沅已经落座,对她道:“坐吧。”
看着陆沅恍若未闻的模样,如平日里一般淡漠疏离的姿态,太子妃站在原地,顿了片刻,面上的笑容,与声音中的笑意,方才又恢复如昔。
娉婷袅娜地走到陆沅的身旁坐下,太子妃亲手斟了一盏茶水,放在他的手边,笑着说道:“殿下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给您揉揉太阳穴吧。”
陆沅不曾拒绝,点头答应道:“嗯,有劳了。”
太子妃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说何必这般客气,却忽然看到,面前的陆沅,目光落在不远处,似是有些怔愣。
察觉到陆沅的异样,太子妃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的方向,同样地望了过去,在看到不远处的玉瓷盆中,用清水浸润着的大束晚香玉的时候,她的眼波不禁转了转。
笑着看了陆沅一眼,贺明棠笑道:“这是臣妾让人去卉苑取来的,殿下可喜欢吗?”
对于这个问题,贺明棠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的。
之前的时候,她曾在宣华殿无意间看到过一方绣着晚香玉的帕子,想来,晚香玉应当是太子殿下喜欢的花卉吧。
只是,话音刚落,正当贺明棠在心里有些暗暗欢喜的时候,却忽然见陆沅站起身来,匆匆往殿外走去。
贺明棠茫然且不知所措地看着陆沅起身,干脆利落地离开,她不明白,她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不然,他缘何好似这样难以忍受,要这般不顾她的脸面,匆匆离开呢?
站起身来,贺明棠有些急切与焦灼地破口而出:“殿下,您要去哪儿?”
陆沅不曾回头,声音微冷地回答:“孤先走了。”
贺明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触怒了他,可是顾不得思考,她出声又叫了他一声,希望能够挽留住他:“殿下!”
可是,他的脚步,却不曾为她的挽留声而停留。
两人的对话,终结于玉瓷盆中,那一大束芬芳馥郁的晚香玉,除了这个,贺明棠找不出任何不妥的理由。
于是,她怒气冲冲地走到玉瓷盆旁,哭着将那一大束晚香玉拿起来,扔在地上,然后用脚跟,一朵一朵碾碎成泥。
贺明棠的嬷嬷,心疼地看着悲伤而愤怒的自家主子。
将所有的晚香玉都践踏成泥,地上的一片狼藉中,贺明棠不甘地哭泣着,控诉道:“嬷嬷!你看看殿下!每次与我相处,他都这副不情不愿的抵触模样!难道我便那样让他不堪忍受吗?”
嬷嬷不落忍看着自幼照料着长大,说句僭越的,如待亲女儿一般的小姐,这般悲伤愤怒的模样,摇了摇头,嬷嬷心疼地劝说道:“姑娘,您忘了太后娘娘嘱咐过您的话了吗?”
可谁知,听到嬷嬷这样说,贺明棠面上的不甘与哀怨却愈重,看着面前的嬷嬷,贺明棠声音悲伤而锐利。
“嬷嬷,我都记得的,只是……只是我真的好不甘心啊!我究竟哪里不好了?无论是相貌,才情,家世,我哪一样不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我对殿下这样好,他却始终不肯以真心待我?”
嬷嬷心疼地伸手,用帕子为贺明棠拭去面上的泪痕,劝慰道:“姑娘,在这宫里,想要真心,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啊。”
顿了顿,似是踌躇了片刻,嬷嬷苦口婆心地继续劝告道:“便是老爷与夫人之间虽然疏离的相敬如宾,但在高门世家中,也是少见的恩爱伉俪了,更何况是这宫里呢?一开始被太子殿下拒绝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太后娘娘面前立过誓,只要能嫁进东宫,便是此生此世都会被太子殿下冷待,您也不会后悔吗?您不是也说过,您只在乎您自己与贺家的地位与权势吗?”
听罢嬷嬷的这一番话,想到进宫之前,父亲与母亲的叮嘱,以及太后娘娘寄予的期望,贺明棠心知肚明沉溺于对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的感情中,是多么的可笑。
可是终究,想到数年前第一眼初见太子殿下时的惊鸿一面,与念念不忘直到今日的那一抹深闺心事,她知道所有道理,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喜欢与执念——
她的姑祖母是太后娘娘,她是贺国公的女儿,她有让五陵年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如花容貌,从小到大,她想要的,就从来没有不曾到手的。
从前她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她愈发因为不能得到自己的夫君的喜欢,而忿忿不平,悲戚哀伤。
走到月牙凳旁坐下,贺明棠伏在案上,哭声不止:“嬷嬷,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我究竟哪里不好呢……”
……
天气晴朗,阳光像是揉碎了的金子一般洒落在只剩枝干的树梢,温暖明媚,冬天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
坐在桌前,秋菀低着头,一面慢吞吞地吃饭,一面有些愣神,看上去,她的胃口不怎么好的模样。
冬葵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间以来总是心不在焉的秋菀,忍不住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菀菀。”
秋菀抬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冬葵,一下子回过神来:“嗯?”
看到秋菀消瘦得有些憔悴的白皙面庞,与不明所以的神色,冬葵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心疼来,在自己的小碟里夹了两个丸子,放进秋菀的碗里,冬葵说道:“菀菀,给你吃。”
丸子是每个人都只有四个的,这会儿,秋菀看着被冬葵放在自己碟子里的那两个丸子,拘谨了一会,她还是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冬葵。”
说罢,秋菀继续无精打采地吃饭。
冬葵伸手,戳了戳秋菀的面颊,有些担心与好奇地问道:“菀菀,你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听到冬葵这样问,秋菀沉默了片刻,方才摇头,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
可是,看着秋菀苍白的面色,沉默的模样,冬葵却仍旧有些不肯相信,端详了一会秋菀低垂的,卷长的乌色眼睫,她忽然问:“菀菀,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啊?眼底下都有黑眼圈的,眼睛也有点肿……”
秋菀低头吃饭,摇头道:“没有。”
看到秋菀黯然低落的模样,冬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安静了一下,她笑着说道:“菀菀,开心点吧!我们现在可是吃的肉丸子!这难道不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吗?”
抬起头来,看了冬葵一眼,秋菀点头笑了笑:“嗯……”
看着秋菀憔悴苍白的面色,强颜欢笑的神情,冬葵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愈发忧心忡忡地看着秋菀,她担忧地说道:“好吧,菀菀,你不要勉强自己笑了,你都不知道,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秋菀看着面前的冬葵,因为心情有点闷闷的,她面上的神色也有些凝重,看着看着,秋菀慢慢地回过神来,出声叫了冬葵一下。
“冬葵。”
抬起头来,冬葵看着秋菀,问道:“嗯?怎么了?”
心里积攒的疑问与煎熬涌了上来,秋菀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思绪,方才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说道:“嗯,就是……我想问问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东宫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啊……”
虽然努力强装镇定,但不可避免的,秋菀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轻颤。
听到秋菀这样问,冬葵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吧……”
说着,她一面回想了起来,一面道:“我还真有点不太清楚呢,因为我每天都是种花啊,种花啊,种花啊,菀菀你都不知道,最近宫里放出了好多到了年纪的宫女出宫去,咱们卉苑的人手都不太够用的了。”
看着冬葵茫然疑惑的模样,秋菀开口,却又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那……”
有些颤抖的声音仿佛秋蝉的双翼一般,脆弱凄惨,秋菀硬下心来,面色如常,甚至面上还勉强浮现出一抹笑意来,她问面前的冬葵:“那我想问问,太子妃娘娘是什么时候进的东宫啊?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太子妃娘娘呢……”
闻言,冬葵手中的筷子,不由得倏地顿住了。
担心地抬起头来,冬葵看着面前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脸上却浮现着好像并不怎么在意的微微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秋菀,踌躇了好久,才伸手,拉了拉秋菀的一片袖角。
目光忧虑,眉心紧皱着,冬葵关切地问道:“菀菀,你没事吧?”
虽然冬葵不曾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眼中浓重的担忧与同情,却一清二楚地告诉了秋菀答案。
勉强维持住自己脸上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秋菀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眼泪被她压了回去,她想,事已至此,她已经成了一个让人或怜悯,或讥讽,或轻蔑的好笑的笑话了,就算她哭,她闹,她歇斯底里,又有什么用?
除了得到怜悯跟安慰,或者更让自己被人看轻,她不会再得到什么了。
一面摇头,一面忍着将要盈眶而出的眼泪,心里的痛楚,秋菀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啊,你干嘛这么担心地看着我?嗯……当初去侍奉太子殿下的时候,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说着,秋菀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好似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你别打岔呀,快跟我说说,太子妃娘娘是哪家的闺秀?性子怎么样?容不容人?”
冬葵虽然仍旧有些担心,但看着秋菀面上好像不在意的神色,与她言语之中的轻松,她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