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缨道:“你能这样想便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
有了叶怀钦,行路变得容易了很多。没多久,他们就离开林子,又走了一段土路,终于绕回了去济阳的官道。
没走一会儿,叶怀钦猛地停住脚步。
宝缨一愣,顺着叶怀钦的目光看出去——远处烟尘飞扬,隐隐出现了一队人马。
人马中央一张鲜明的旗帜,旗帜下,骑在矫健马匹上的人——
宝缨倒抽一口凉气。
符清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符清羽竟亲自来了!
宝缨推了叶怀钦一把:“叶大哥,快走!谢谢你,至少我——”
话没说完,叶怀钦已经窜出好远,像一道闪电,骤然消失在视界里。
他早先那句话,看来是认真的。
跑的可真快,宝缨怔愣片刻,随即笑了。
谢谢你,至少我看过皇宫之外的天与地了。
喧嚷的人马在她身后止步。
黑沉沉的影子将她覆盖,一条马鞭伸了出来,指着宝缨喉头,迫使她抬起头——
背着光,符清羽的面容也裹在阴影里,幽晦难辨。
“你选的人也不怎么样么,危急关头撇下你就跑。”符清羽声音很低,在早春三月里,隐约透出凉意。
宝缨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颤。
符清羽冷笑一声,叫来身后的人,吩咐道:“派轻功最好的几个人去追。其他人就算了,去了也追不上。”
“陛下……”
“程宝缨!”声调骤然升高,似是再压抑不住怒气。
符清羽在马上瞪着宝缨,眸底是掩不住的森冷:“你若敢求情……”
他咬着牙说,“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第43章 〇四三
◎是朕的错◎
“你若敢求情, 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符清羽冷冷抛出这句话,又紧抿嘴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宝缨。
他骑了匹黑马, 一身骑装也是玄色,金线绣的暗纹在光照下若隐若现, 像金属的光泽, 叫沉黑看上去更冷了几分。
宝缨微微垂下眼帘, 退后一步,便要下跪。哪知那马鞭不肯放过她, 又缠上来,迫她仰头。
“看着朕。”
符清羽跃下马背, 缓慢向宝缨逼近一步,目光深不可测, 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了呼吸。
“怎么?”符清羽在她面前停下,薄唇轻轻上挑, “还没回过神来,不相信他走了?用不用朕把人给你追回来?你……”
他飞快地错开眼,又重新看着宝缨,“你就挑了这么个人。为了这样的男人, 你不管不顾地丢下一切, 宁愿犯死罪, 也要跟他走?”
尾音不可抑制地尖锐起来。
符清羽顿住,眼角泛出一片血红。
终于见着她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些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明明激动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但这欣喜只持续了一瞬, 便看见她殷切地叮嘱叶怀钦,维护叶怀钦。
他们站的那样近,袖角碰在一起——以极为亲近的姿态。
可叶怀钦立刻逃走了,将她丢在原地,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符清羽觉得他应该是窃喜和得意的,这一切都证明她错了,证明她为了一个不可靠的男人背叛了他。
可最后,却是恼怒占了上风,他竟替她感到不值,甚至委屈。
叶怀钦竟敢把宝缨一个人丢下!他凭什么,他也配?!符清羽恨不得当即将那人抓回来,千刀万剐,连他背后隐藏的目的也不想搞清楚了。
他只知道,叶怀钦该死。
而程宝缨……
符清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近乎贪婪的凝视着眼前的人。
一直低垂着头,从上方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卷翘的睫毛,然后是琼鼻,鼻梁又窄又挺,鼻尖微翘。
她瘦了很多,残留的婴儿肥消失殆尽,骨骼流畅的弧度突显出来。许是因为脸色苍白,樱唇也黯淡了,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凄楚。
粗染的青衣,麻草鞋底,头发只用头绳束着,因为晒多了日头,发梢开始微微泛黄。不止这样,她的衣衫有许多划破的地方,鞋子裙角沾满了泥土,连脖颈和脸颊也有细小的擦伤。
这些——都是叶怀钦给她的。全都拜他所赐!
符清羽极力压抑住狂躁暴怒,又向前一步。
宝缨下意识退后,这一次,却被攥住了手腕。
“抬头,看着朕。”
他离得这样近,话音传进耳中的同时,凛冽如松雪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太熟悉了。熟悉到若不用尽全身力气,她害怕会在下一瞬沦陷,重蹈覆辙。
宝缨心脏一恸,缓缓抬起眼。
目光相触,谁也没有移开,可符清羽的眸子,却又沉了沉。
——倘若她对叶怀钦失望,那也没有流露在目光中。
那双黑白分明的澄净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没有委屈怨怼,也没有惊慌,没有后悔……也没有他。
叶怀钦的背叛,这些时日的奔波,京城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刚才的话……这一切好像都没能让她触动,没在她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他也没有。
他人站在这里,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在看着远处。
他披星戴月而来,风尘仆仆,掌心被瓷片割破的伤口还未愈合——她视而不见。
这在从前,都是不会有的。
喉头翻上一股酸涩,符清羽生硬地转身:“回城!”
……
回程时,宝缨被关进了马车,骑行的卫兵拱卫在侧,生恐她再次逃走。
符清羽没有再骑马,也坐了进来。
长久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宝缨紧紧抓住座椅下的木板,一直盯着膝盖,尽可能将身体缩小——在这种情形下,若因颠簸碰到,未免太过尴尬。
符清羽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眸子又黯淡了些。
失而复得的心安,勃然欲出的暴怒,在她清透却疏离的目光里,渐渐都变作了茫然,和无力。
他坐拥四海,却好像拿她毫无办法。
符清羽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虽然仍然愤恨,仍是心气不平,但终究……他有错在先。
他不至于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
符清羽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走了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很多事……”
睫毛颤动了下,抓着木板的手指也更紧了,可宝缨仍然看着膝盖,默不作声。身子极是僵硬,好像和他同处马车之内,是多么不堪忍受的事。
符清羽缓缓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继续:“朕的婚约,是祖母的权宜之计,也是杨家威逼的结果。这件事,朕起初没有选择,便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迷惑杨家。”
“杨灵韵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幼稚又狠毒。即便杨家没有叛国之举,朕也不想立她为后。但是,在十拿九稳真正摊牌之前,亦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朕再是看她不顺眼,该有的尊重和礼节,也不能少。”
“那次在皇陵,香囊掉了出来,被她捡起,强行不还。杨家人跟着起哄,那种情形下,朕也不能真同她计较……”
宝缨端坐着,一动不动。
符清羽眉间渐渐凝出些悲凉,胸口涨得生疼。
他从小便是个内敛话少的孩子,即使是父母还在、兄弟姐妹环绕时,也很少对谁吐露心声。从不知道,坦露心迹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符清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修长手指覆在宝缨手上:“丢了香囊的是朕,那天朕很不高兴。你送的香囊,朕是想要好好珍惜的……”
“宝缨,你看着朕,”符清羽感到喉咙干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朕答应你的事,在你生辰那天去西山看雪……”
符清羽话音一顿。
手心里一片冰冷,她的手在抖。
会冷吗?
符清羽强行克制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张开大掌,贴合上去。
“去年十一月十一日……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朝政上许多麻烦……但不管怎么说,朕忘记了,是朕的错,没有借口。”
少女睫毛扑簌两下,眼圈渐渐洇出晕红。
符清羽急忙补充道:“朕保证,明年、不、今年,今年一入冬,就搬去西山行宫。一整个冬天,总能等到下雪。我们一起等。”
一起等雪来,不会再失约。
话出口的那一瞬,符清羽胸口微微震颤,原来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回去吧,朕不罚你。就当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回去了,一切如前。”
心底细微的叹息。
符清羽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私自逃跑的奴婢,不打死也该受杖责,何况是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他现在只想早点结束这场风波,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一贯以律法为准绳,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清明无私,原来却也不过如此。他也只是凡人,也有私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反复无常,可以无视长久的坚持,和他曾经鄙夷的人一样。
面对再复杂艰难的情境,他不曾这般退让。心知肚明,可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做。
可是……
“一如从前?”宝缨轻声重复。
哪一段从前?
这些日子里,刻意回避的那些记忆猛烈袭来。
她想起生辰那天,从清早等到傍晚,希冀一点点破灭,然后看到符清羽和杨灵韵在一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嫉妒的资格。
想起堆积在围屋里的、那些不走心的赏赐,不符合规制的首饰,逾矩的衣色,时时刻刻提醒她记住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想。
想起他时而温存,时而冷淡地告诉她,要守规矩。还有他将她推向刺客,刀锋从发际擦过,快的像一阵冷风。
还有,他说,那是个错误。
现在他又说,想回到从前。
宝缨困惑地眨了下眼,一颗泪珠滚出,自腮边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滴在符清羽手背上。
“……宝缨?”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向来笃定的表情,一瞬慌乱。
“陛下。”
宝缨缓缓抽出手,抹了一把眼泪:“陛下当初应了我去西山看雪,是认真的?”
符清羽的手还留在原处,微微点头。
宝缨轻声道:“我也觉得是。如果是陛下不想做的事,可以直接拒绝,何必骗我,有什么必要骗我?陛下从来说到做到,我也……很认真地记住了。可是,就连陛下也不能提前预料到以后的事。许下承诺时,陛下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有天会忘掉。”
“朕……”
“您听我说,”宝缨直直看着符清羽,“现在陛下许诺冬天去西山行宫,我相信陛下一言九鼎,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忍不住想,一定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说不定,今天冬天一场雪都不会下了。”
她不愿意再去相信。做不到啊,她不想回到过去。
说着说着,她反而平静下来,唇角浅笑盈然,两颗梨涡妖艳醉人:“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就连您也不能。陛下,别承诺将来。如果将来做不到,太伤心。”
“朕只是,”符清羽执拗地望着她,“宝缨,朕失信一次,就那么罪大恶极,不能原谅吗?”
“不是。”
宝缨摇头,浅笑着说出最无情无奈的话:“我只是想说,即便陛下命我像从前一样,我也没办法遵命,因为多半做不到。做不到,就该从一开始就说清楚。”
“陛下,我不知道要怎样回去。”
她施了一礼:“求陛下放过无辜的人,只罚奴婢一个吧。”
第44章 〇四四
◎不甘心◎
“奴才罪该万死!”梁冲一瞥见符清羽的靴子尖, 立刻乖觉地跪下认错。
万幸手里还握着江文竹,也万幸宝缨姑娘是个重情义的人,最终回来了, 要不然他这次可真就把两件差事都办砸了。
梁冲涔涔直冒冷汗,不知道找回宝缨姑娘这点功劳, 能不能抵了放走杨会杨灵韵的过错。
符清羽从梁冲身边走过, 沉着脸坐在了上首, 一身玄色骑装,有些皱了, 想是还没来得及更换。
也没叫梁冲起身,不耐烦地命令道:“朕没有太多时间, 给你一刻钟,把济阳的事前前后后都讲一遍。”
梁冲偷偷去看符清羽的脸色, 见皇帝英挺的眉毛不自觉蹙起,眸色深沉, 看不到一丝喜悦。
看来找回宝缨姑娘也没能解开皇帝心里的郁结,梁冲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交待起来。
“……受伤的民众共计三十余人,均已由县衙出面安抚。因为没有重伤的, 几乎所有人得了银钱都挺高兴的。沿街商户民宅所受的损失, 也叫他们自行上报, 由官府核实后再决定是帮助修缮还是赔偿损失……”
梁冲缓了缓,又道:“其他的嘛,还有前掌计、宫女江文竹和王二虎的那件官司。先前奴才为了请宝缨姑娘现身,对外放话说江文竹在比试中舞弊, 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了, 无论怎么说, 得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待。陛下,您看怎么处置合适?”
符清羽冷哼一声:“别装了。朕听说你在济阳刑房里做的那件事,都把李县令吓尿裤子了,现在还病着。既然心里有了成算,何必问朕。”
梁冲知皇帝默许,笑说:“那奴才就看着办了。”
然后稍稍正色,“刘山在南边那片林子里发现了杨会二人的藏身处,人却已经逃走,应当有人接应。叶怀钦起先也往那个方向逃了,但后来又改变了路线,好像没和杨家兄妹一路。还不清楚有没有勾结?”
叶怀钦想干什么,问陛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就知道了。
梁冲想是这么想,却绝对不敢提出审问宝缨姑娘。
这回把人找回来,皇帝自己气得不像样,却压根没说要罚程宝缨。换在以前,梁冲也许还看不真切,现在还能不懂?
宝缨姑娘在陛下心里有多重?比他从前认为的还重。
这件事里面可没有他梁冲能置喙的余地。
符清羽缓缓眨了下眼。
叶怀钦这个人身上有许多秘密,他越看不清越觉不安,急于想要弄明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杨家虽然倒了,余孽犹存,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清除干净。如果抓到杨会二人,就会方便很多,能绝了很多人东山再起的念头。
符清羽很想干净痛快地处理了这些事。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是最要紧的,只能往后排。
他抬抬手,让梁冲站起来,“叶怀钦先不用管他,没有魏嬷嬷,也没几个人能找得到他。再给你三天时间,给济阳风波善后,然后继续追查杨会杨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