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娇娘——伏寒【完结+番外】
时间:2023-12-06 14:39:01

  叶怀钦自嘲地笑:“我们这一族,实在弱到可怜。我们无力坚持大国所谓的道义,只能左右逢源,当墙头草。行事也谈不上光彩,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我都会做。”
  耶格人太弱小了,在夏与突厥之间夹缝生存,谁也没有真的将他们放在眼里。作为一族之首,拿不出任何筹码,不采取这般极端的法子,竟不配走到夏朝皇帝面前,光明正大地谈判。
  宝缨沉吟:“师兄,现今你仍这样想?”
  “我没有……”叶怀钦承认,“经过这番波折,我才发现从前的想法多有偏颇。耶格人虽弱小,却不是全无用处。我既低估了夏朝皇帝的胸襟,也看低了我们这一族的坚韧与勇气。”
  渺小的耶格村庄,却成为战胜方钦阻断瘟疫的关键节点,也凭借这一战的功绩,得以收复旧地,重建家园。
  叶怀钦眼里仿佛已经看到间间屋舍,肥沃的土地,牛羊成群,新生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阴郁。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未来的到来。
  宝缨抿嘴笑:“你能这样想便好了。说起来你还要谢我,要不是我换了毒药,真让你有机会威胁陛下,这事恐怕不会轻易善了。陛下那个性子,不太可能任人拿捏,只会变本加厉还回去。”
  叶怀钦面露惭色,又鞠了一躬,老老实实说:“多谢师妹提点。”
  “不过——”叶怀钦颇有深意的看着宝缨,“依我看,倒也不是没人能拿捏他。”
  宝缨别过脸:“别胡说……”
  叶怀钦大笑:“好好好,不说了。”
  笑完之后,他定定看着宝缨,认真问:“师父稍作休整,便准备再次上路。宝缨,你的想法依旧没变?”
  宝缨:“当然,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
  当日在耶格村子,宝缨对符清羽说想拜药婆婆为师,随她行走四方,这第一步便是西行深入疫区,布药救人。
  符清羽本来还好,听到此处不由皱起眉:“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宝缨回:“当然危险,越危险越非去不可。我既拜师学医,面对瘟疫若还瞻前顾后,那不是等于说我压根不信任师父的医术么,又如何让师父对我倾囊以授?这是对我的考验!”
  符清羽沉默半晌,有些不情愿,却没再反对,只说:“……叫魏嬷嬷跟着你们。”
  眼下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去,她怎么可能现在放弃?
  宝缨对叶怀钦道:“这声师兄,我是喊定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地牢灯火黯淡,袁逸辰的脸半藏在阴影里,有些看不清。
  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行宫,那时袁逸辰还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她的小哥哥,豪迈到公然与皇帝作对。
  不到半年,却沦为了阶下囚。
  瞧他模样,只是被除去衣冠,形容落魄,倒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是袁逸辰被捕时很配合,没有额外受苦。
  但是……那可是袁逸辰呀!多么热烈如火又轻快如风的少年!
  如今这般凄凉,着实叫人唏嘘。
  袁逸辰轻声问:“宝缨,你恨我么?”
  宝缨蹲下,让视线平齐,隔着栏杆说:“……出事时你也只是孩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决定不了。”
  株连之罪,她比任何人体会的都更深。即便一想起枉死的兄长母亲,睡梦里都会哭醒,恨极了袁高邈,却不至于迁怒袁逸辰。
  “可要是没有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袁逸辰向前挪了挪。地面脏污,他却仿若不察,目光痛切,叫人不忍直视。
  “都是我不中用,生下来身体病弱,让母亲操碎了心,让父……让他误入歧途,酿成大祸。”
  袁逸辰气急,这番话说出,牙齿都咯咯作响:“现在罪行暴露,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挖出来鞭尸,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啐,但是……但我不能!他不光生了我,还救了我,我欠他两次生恩,甚至没有恨他的资格!”
  他胸膛起伏,泫然欲泣:“……我一直都很崇拜他,可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直又不失善良的人。他不是官职最高、武功最好的将领,可在我心里,却是我追随的目标。他教我以国为先、以君为先,立身持正,兼济天下……”
  “那些书,都是他让我读的!可是到最后,他却先背叛了!”袁逸辰语带哽咽,几乎有些可怜的,“现在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宝缨,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啊……”他痛苦地握紧栏杆,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宝缨伸出手,碰到袁逸辰的手指,感到对方受惊吓般的一抖,却没有退缩,而是轻轻放在上头。
  “我无法原谅袁叔叔,他罪该万死,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父亲。小哥哥这般明朗正直,便是证明。”
  宝缨叹了口气:“我想,或许他一直清楚做错了事,才更要教导小哥哥,让你成为比他更好的人。”
  “比他更好的人……比他,更好的人……”袁逸辰无意识地重复着,说了好多遍。
  “嗯。”宝缨点头,“我听说陛下给了小哥哥两个选择……你要……怎么选?”
  即便不罪诛九族,袁高邈的亲子也难辞其咎。但不知者不为过,况且袁逸辰这番出征英勇当先,符清羽便多给了他一个选择。
  是服下毒药,以最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还是,背负骂名,以军营中底层小卒的身份活下去。
  袁高邈的罪行已然昭告天下,在雁门,在整个大夏,因光化战败失去亲人的家庭,数不胜数。尤其在军中,是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和悲痛。
  若是更换姓名以庶人的身份重新生活也就罢了……符清羽明知军中愤恨,却偏将袁高邈的儿子放在军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卒,可想而知那些军士会怎么对他……这般安排又比死罪好几分,实在难以说清。
  宝缨问父亲,父亲只说:“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宝缨来见袁逸辰之前,其实一直在想应该如何说服他,毕竟相比一时的死罪,大多人也许更畏惧天长日久的折磨。
  但现在,她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
  袁逸辰默了默,忽地笑了,以从前那种少不知愁的语气说:“宝缨,你替我选吧,你选什么我都接受。”
  宝缨怔了怔,旋即展开笑颜:“你说的,一言为定!我要小哥哥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袁叔叔背弃的信念,你给我坚持住!”
  袁逸辰伸出小指:“好啊,咱们拉钩,做不到的是小狗!”
  袁逸辰比她以为的还要豁达,宝缨来时满面愁容,回去时却心怀期望。
  在她走后,牢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袁逸辰靠墙坐下,自言自语:“不就是吃苦受气,最多挨几顿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觉得小爷受不住,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小爷到底受不受得住!”
  不难又怎么算是赎罪呢?
  “就是……”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就是……他同宝缨,真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袁逸辰“嗤”了一声,骂自己:“说得好像之前有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你痴心妄想!!”
  宝缨从牢里出来,正要回去父亲那儿,半路却遇到了乐寿。
  乐寿好像长高了些,骨骼变得健实,不再像个孩子,但对宝缨说话时,面上止不住的开心和羞涩,一如从前。
  “宝缨姐姐,陛下请你过去一叙。”
  他把重音放在“请”字上,因为那是符清羽特意强调的。
  “……哦。我随你去。”
  这些日子大军过境,符清羽颇是繁忙,除了那天揭发袁高邈,宝缨数日没有见到他了。
  但……即便到了今天,她心意已决,却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心里止不住的七上八下,宝缨有意同乐寿说话,让自己不去想太多:“乐寿,你不计安危帮助过我,这份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一直没机会问,我走之后,你有没有被牵连?”宝缨小心翼翼地问。
  乐寿笑道:“只是有些日子不让我伺候陛下,算不得惩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长高了!”
  宝缨终于安心,心中的愧疚却未曾减少,试探问道:“嗯……你也知道,我父亲已经恢复清名,过些日子可能会官复原职,我也不用再当奴婢了。”
  乐寿真诚道:“那很好。恭喜宝缨姐姐。”
  “我不是要你恭喜。”宝缨飞快扯了下他的衣襟,有些急,“我的意思是……你如此待我,我早已将你视为亲弟,也同父亲讲了,他一直想感谢你。要是……要是你想出宫的话,父亲会去求陛下,日后你便是我们程家的小公子!”
  乐寿愣住,脚步也慢下来,许久,才挤出一句话:“这……这……我出身卑贱,哪里当得起?”
  宝缨挑起眉毛:“这叫什么话?我们从前不都是一样的么……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与我生分了?”
  “我……”
  心口暖流涌动,连眼眶也热切起来,险些流出泪来。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被人这般郑重对待,还是数朝勋贵之家。
  可是——
  乐寿摇头:“多谢宝缨姐姐和程将军抬爱,可惜乐寿不能从命。”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陛下和何公公,等何公公告老还乡就接替他的位子。”
  “诶?”
  宝缨着实没想到她居然被截胡了。
  “可是……”
  她有些不解。论资历,论能力,论符清羽的信任,接替何四喜的不该是梁冲吗?
  乐寿似乎看出她的疑问,笑说:“你别担心梁冲,陛下对他另有安排。”
  “哦。”宝缨闷闷点头。
  总管大太监固然不得自由,却也称得上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她倒不好再劝乐寿了。
  人各有志,乐寿的路终究还得他自己走。
  乐寿见宝缨犹豫,又笑说:“宝缨姐姐愿意帮我出宫,我真的说不出的感激。但是啊,我前半生不幸,已然入了这个行当,在宫里别人称一声公公,要是去外面,不过是个残损下贱之人。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将军和宝缨姐姐的胸怀,我何必非要惹那些不痛快。”
  宝缨:“我当然不会叫人欺负你!”
  话是这么说,她也清楚,乐寿心意已决,不会动摇。
  乐寿见她颇为遗憾,笑道:“但宝缨姐姐刚才说的话,我可记下了。以后姐姐就当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弟弟,别忘了我。”
  宝缨也笑:“那是自然。”
  又闲聊几句,便到了地方。
  乐寿敲了三下门,说宝缨姑娘到了,示意宝缨进去,自个儿只是在门外守着。
  书房里只有符清羽一人,手持书卷坐于榻上,见着宝缨,有些拘谨似的握了握手,指着坐榻另一端道:“你坐。”
  宝缨行了礼,才坐下来。
  白日晴朗,鸟鸣清悦,院中菡萏香气袭来,时而远时而近,窗格落下菱花阴影,宝缨盯着那影子,迟迟开不了口。
  “我……”
  “皇姐……”
  他们同时开口,又都停下。
  符清羽:“你说。”
  宝缨摇头:“我没想好……陛下您说吧,长公主怎么了?”
  “唔……”符清羽侧眼看她,神色很温和,“皇姐怀了身孕。”
  “真的?”宝缨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道,“还没有驸马的消息么?”
  于敏之代表夏朝皇帝,深入遥远的北方,终是不负使命,与突厥诸部分别达成停战协议。
  只可惜,于敏之一行人在返回途中遭遇散兵袭击,半数人失散,其中就包括于敏之。
  “还没有找到。”符清羽神色也有些凝重,“皇姐担心驸马心情焦虑,胎像便有些不稳。之前靠她稳住京中局面,现在也算局势平稳,她准备启程去封地,安心待产了。”
  符婉瑶的封地离宝缨老家不远,宝缨暗自记下,准备拜访了祖父族人再请药婆婆去看看长公主。
  “母后和珊珊暂时留在盐集镇,珊珊还不知自己身份,母后想等她大些再慢慢告诉她。”符清羽苦笑了下,“恐怕母后自己也没准备好,一说要回夏朝,她就有些惊慌,只得暂时作罢。”
  过去十年,她必须忘掉自己是谁,才能活下去。而现在,却要重新记起,这大概会是漫长的过程。
  “不说那些了,”符清羽笑了笑,冷冽的眉目顿时展开,“听说程将军邀药婆婆一同回上谷,明日就要出发。你自然和他们一道,那之后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宝缨,心绪并非外表这般平和。
  他不会注意不到,波折不断的大半年里,宝缨身上起了很大变化。
  身量更加高挑,面容更加舒展——这些自不必提,更明显的是她的神情,从前那种娇憨可人的小姑娘模样渐渐褪去,多了坦荡从容,也多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是快乐的……
  符清羽心底不由一恸。
  从现在往前的十年,他是为了两件事而活的:
  扳倒杨家,为父兄和十万将士报仇——这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立下的重誓。
  击破匈奴,迎回母后——这是太子哥哥临死前的心愿。
  后来,就在“大婚”那天,符清羽突然有了第三个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想宝缨留在身边,长长久久,一直快乐。
  可他错在在一个愿望里塞了太多内容,以致相互矛盾。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只要留在他身边,宝缨就不会快乐。
  心里苦的像黄连,嘴角反而翘了翘,不露端倪。
  宝缨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师父伤后恢复的不好,她却不想停下休息,说太久没回大夏了,有好些个地方想去看看。我会陪着师父,魏嬷嬷也会。”
  “嗯。”符清羽真的好像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干涉。
  又说了些闲话,侍从在门外催了一句,宝缨便起身告辞。
  这时,符清羽才缓缓说:“宝缨,三年后是祖母八十岁冥诞,要是方便,回来看看。”
  不等宝缨回应,又说:“当然,不是祖母冥诞也可以回。祖母把你当成自家人,皇宫不光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其实我也从没喜欢过宫里,可是人么,总要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你。可若是累了、倦了,就回来看看。”
  宝缨道是,眼眶有些发热,她本想借离开掩饰却被拉住了手腕。
  符清羽从身后环住她,双手落在宝缨腰间,这样熟悉,恍若旧日重现。
  宝缨猛地吸了一口气,全不敢动。
  符清羽抱得很虚,彼此衣衫贴近却又不过分亲昵。
  “这两件东西你收下。”修长手指动了几下,在宝缨腰带上系了件物事。
  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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