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波折,阴差阳错,竟耽搁了这么久。
回看过去,很是让人唏嘘。
“只要爹爹还在,永远不会迟。”宝缨哽咽道。
接着,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可是爹爹,叶大哥受伤,您把我们捡回去那时,您应该能猜到我的身份吧?实不相瞒,你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程彦康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又道:“猜过。只是……一来情势紧急,二来,我……还不敢认。”
为了这一面,他等待了太多年,以至于不敢轻易将问题问出口。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宝缨,你能懂吗?我……”程彦康皱着眉,面对亲生女儿,反倒忐忑不安。
“嗯,我明白。”宝缨点头,“好比我从前窖藏了一盒香丸。那个香方据说能静心安神,我想拿给陛下用,所以各种香料都选了最好的,调的很用心。只不过,香方上说于初秋落叶时节放置窖中,静待一月即可。”
程彦康还不是很懂,却极珍惜与女儿交谈的时光,只是安静听着。
少女清越的嗓音继续道:“可是啊,香方的作者生活在湿润的江南,京城要更为干燥,我便自作主张,减少了窖藏时间。理智上认为这样做更合理,但又不能确信,怕提前打开反倒破坏了香丸,让之前的辛苦全都作废。所以,那天我在地窖待了快一个时辰还难以下定决心,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提前打开那盒香。”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宝缨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越期待在意的事,好像越怕面对结果。”
静了片刻,程彦康道:“先帝的五皇子,当今天子……你很在意他?”
“我不是……我……”宝缨语塞,脸颊骤然热起。
她想到程彦康可能会问起,却没想好应对,突然被问依旧有些慌乱。
面对久别重逢的父亲,这些儿女情长本就不好说出口。再说她与符清羽之间,恩恩怨怨,爱恨交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宝缨纠结,程彦康内心也同样煎熬,既急切想要了解关于女儿的一切,又怕选错了措辞,更伤害到她。
平素雷厉风行的人,开口很是迟疑:“我听怀钦讲,你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皇帝身边。宝缨,可是你并不甘愿侍奉皇帝?当初莫非是他强行——”
“不不不,不是的。”宝缨急忙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脸颊烫得能烙饼,宝缨抓抓下巴,坦诚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实在是不知从何讲起。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告诉爹爹?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他是个好皇帝。真的。”
是好皇帝,却并非良人?
程彦康大抵有了猜测,拉起宝缨的手,极温柔地说:“为父也不愿逼迫你,只想让你知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还能选择将来的路。这一次有爹爹在你身边,绝不再让你做任何违背心意之事。若你想摆脱皇帝,今晚就跟爹爹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走?”宝缨突然意识到父亲话里另一层含义。
似乎,他本就打算离开。
她有些急了:“爹爹,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您还要去哪儿?”
程彦康赧然:“突厥人退了,夏军增援很快会来,而为父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宝缨一怔。
劫后余生,她倒是忘了这一节。除了在面对突厥人时,程彦康、药婆婆、叶怀钦,还有村里的耶格人,并不总是和大夏站在同一立场,很多时候甚至还是敌人。
尤其是叶怀钦和程彦康。
叶怀钦固然没真想杀符清羽,但他的确有意令符清羽中毒,想以此要挟夏朝,为耶格人牟利。
而她的爹爹,即使先有营救宋皇后之功,后又采来了夏军亟需的冰莲草,却也未必能抵当初的重罪。
宝缨心想,符清羽不至于那么刻薄寡恩,在爹爹立下这般功劳后,还要继续追究当初的过错,毕竟他自己也承认,光化之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杨家。
但符清羽现下还未苏醒,她又真能说得准么?以往她也看错过符清羽很多次,有时将他想坏了,有时又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怎么能将父亲和叶怀钦的性命赌在符清羽一念之间呢?
“可是……”宝缨想通了其中利害,却还是对马上要与父亲分别感到委屈。
“可是爹爹,”她咬着嘴唇,不敢看程彦康,“当初战事失败,所有人都说您是罪人,我们程家是罪人。在您看来,也是这样吗?”
她原本不信,这十年里时常靠着这份不信才坚持下来。
可现在程彦康不愿直面皇帝,让她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忍不住担忧,若父亲当真有罪,她又该如何自处?
好在程彦康听她这般问,反是笑了:“我从未背叛大夏,亦未曾背叛先帝与同袍。”
宝缨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程彦康深深叹了口气:“可当年若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即便依然战败,也绝不会如此惨烈。以此观之,为父恐怕也算不得无辜。”
程彦康说到最后,几乎字字泣血,坚毅的身躯甚至有些颤抖。
宝缨再要追问,程彦康却不再说了,反道:“我和耶格达格准备再次进山,除了在皇帝态度不明时,暂作躲避外,还有一个原因。”
“先前备下的冰莲草,仓促之中,只够解燃眉之急。这一次,我想采摘更充裕的药草,真正解除疫病威胁。”
几十岁的人,说到这里却有些羞赧:“我始终视自己为大夏子民,视夏军将士为同袍兄弟,哪怕不能将功补过,我也希望救下尽可能多的人。”
他声音很轻,几乎像呓语:“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最终面对当初犯过的错……”
宝缨默默点头。
虽然能够猜到,程彦康还是问:“宝缨,你要和爹爹走吗?进山有些辛苦,不过春天已经到了,山上的景色很值得一看。”
见宝缨面上神色,他更加确信:“……你担心他,还是想留在他身边?”
宝缨摇头。
这下,程彦康可不明白了。
宝缨问:“爹爹,药婆婆受了这么重的伤,没办法同你们一起离开村子吧?”
药婆婆年事太高,哪怕没受伤,也不适合进山。
何况她本人对方钦犯下的罪孽始终有不必要的愧疚。并不打算离开,自己伤还没好就开始考虑随夏军去大营诊治病患。
程彦康“唔”了一声,劝慰宝缨:“你若是为药婆婆留下,大可不必。此番她是大夏的功臣,夏军还指望药婆婆接触疫病,会待她很客气的。她的那个师妹也——”
“我不是担心药婆婆。”宝缨脸上浮起微笑,“爹爹,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起看山上的风景,不过现在嘛,我有更想做的事。”
……
那天天没亮,程彦康和叶怀钦就悄悄离开了村子。
到今天,已经走了四天,早已进入大山深处了。
哪怕符清羽派人去捉拿,没有向导,也不会那么简单找到。
而能当向导的,几乎只有村里的耶格人,他们当然不会背叛自家少主。
对他们二人的安危,宝缨不算太忧心,只是没想到符清羽才刚苏醒,就已经了解了八九不离十,还直接问到她头上!
宝缨这边惴惴不安,符清羽瞧着,淡淡“嗤”了声:“怎么吓成那样,瞧你那点胆子!”
宝缨渐渐觉出,他的语气似乎没有太多责难……
不免生出些希冀,又不大敢相信,迟疑地望着符清羽,长睫扑扑闪闪,眼眸忽地明亮起来。
整个房间都随她亮了一亮,像被光刺到眼睛,符清羽低下头,盯着被面缓缓说:“他救护母后有功,我记下了。可这些,抵不过指挥失误、临阵逃脱之罪。”
宝缨一急,眼泪都快涌出来,正欲辩解,符清羽却又说道:“十年了,边城的布告已经换了无数次,所有人都觉得程彦康早就死了,没人相信还能再抓到他。这通缉形同虚设,过些日子就撤了吧。”
他顿了顿,半闭上眼,轻声道:“若他愿意改换姓名,隐于市井,我可以……当做世上没有这个人。不会再有追查和缉捕,他想去哪儿、想见谁,都是自由的。”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应。
符清羽只能别扭地转过头来,发现宝缨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一般望着他。
于是他更不自在,习惯性皱起眉头:“不满意?你要知道——”
“陛下,”宝缨拍了几下脸蛋,一脸不可置信,“我不是听错了吧?您要徇私枉法吗?”
第88章 〇八八
◎这份心意◎
符清羽扶额, 耳廓微微泛红,有些埋怨似的:“有些话,不用非得说那么明白……”
可是……
诶?诶诶?他这是承认了?
可……符清羽, 那是符清羽呀,将规则法度看得最重, 克己更严于律人的大夏天子。
有朝一日, 他也会徇私?
宝缨用力眨了几下眼, 确定这不是做梦。
在她惊奇的注目下,符清羽的脸越来越红, 像要说服自己一般,小声嘀咕道:“毕竟救驾有功, 朕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这样的话……”
虽然落在洞穴里, 以为见不到明天的时候,他说情愿做个昏君, 可是一旦出来,总有各种各样的情与事牵扯着,他毕竟不能真的放弃责任。
以符清羽现今对权力的掌控,只要发布一道圣旨, 哪怕给程彦康官复原位也没人敢质疑。
可即便有对宝缨的情分,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否则, 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倘若天子都不能守法,那又如何要求万民服从?
“宝缨,我……”符清羽叹了口气,颓丧道, “我其实知道, 我的性子属实不算讨喜, 别人可以轻松带过的地方,我却总要别扭拧巴,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恨你父亲,早就不恨了,可我还是不能不顾事实,赦他无罪。我做不到。”
他转过来,因伤而苍白的脸,浮着层不自然的红晕,显得十分虚弱。
沉黑眸子里有太多无奈,符清羽抿了抿唇,小声问:“我让你失望了吗?”
问出这一句,用掉了全部勇气。
符清羽屏住呼吸,像等待审判的罪人,一生的意义都在她一个回答里。
“是。陛下让我很失望。”
符清羽绝望地闭上眼,却听宝缨认真说:“我父亲忠心耿耿,无愧家国,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洗清罪名,堂堂正正地回到故乡。我也支持他的决定。”
“父亲和我所求,不过是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可是在陛下眼里,好像我们父女公然蔑视律法,只想以私情要挟陛下。陛下这样想我和我父亲,我真的很失望。”
符清羽猛地睁开眼,对上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你……”
心情大起大落,他心知是宝缨调皮,故意说话大喘气,可那一瞬他却信了,整个心都坠了下去,想想着实丢人。
符清羽自己想了想,也笑了,有点委屈地说:“宝缨,你戏弄我。”
宝缨只是抿嘴笑。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难得的和睦时刻。符清羽偷偷瞥了宝缨一眼,拉起宝缨放在膝头的手,握了一下,又在她有所反应前,急忙放开。
示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宝缨想,符清羽这般高傲的人,又偏偏坐在万人之上那个位子,一辈子都没有对人这样卑微过。
偏偏对她,仔细到了骨子里,生怕重蹈覆辙,每接近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她不可能忽视这份心意。
可同时,她也清楚,她还没准备好,还不能接受这份心意。
宝缨少有的抬起头,直视着符清羽。
“陛下,我想……”
“别,”符清羽猛然抓紧被子,“别说。”
宝缨哭笑不得:“陛下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让我说?”
符清羽深深看着她,潮红褪去,脸色又变成惨白,眼眶却逐渐红了。
“宝缨,我还在养伤呢,”他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头,“不过也快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乘轿子了。突厥的残兵四处流窜,一日春刚有缓解,大营多时无人坐镇,我必须赶回去。”
他语速很快,像怕被打断一般,“若药婆婆伤势稳定,也会同我一道与大军汇合。我已允诺将耶格旧土归还给耶格人,他们很快便会收整行装,赶赴西边,建立营地。母后和珊珊……关于她们,我另有安排。”
“你父亲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熟悉的人都走了,你也不适合继续留在这儿了。后天有从盐集镇出发,去即墨的船,我叫梁冲派几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解释:“你不想回京城,那就回上谷,去见你祖父、兄长,你不是早就想——”
“陛下!”宝缨忍不住打断他。
符清羽像做错事被抓到,垂下头,还固执的小声道:“和你祖父、哥哥一起,你可以——”
“陛下!”宝缨干脆站起,按住符清羽的嘴巴,不叫他说下去。
停了下,宝缨轻轻捧起符清羽脸颊,将他转到与自己平视。
符清羽的眼睛又黑又亮,两只眼里,都只有宝缨。
宝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变得温热。
“陛下,你看着我,听我说,好吗?”
有生以来还没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反而觉得很亲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符清羽愣了半晌,也伸出手,缓缓覆在宝缨手上,轻道:“好,听你说。”
“我之前真的很想逃离皇宫。回想这十年,其实没有一天过的是我想要的日子。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父亲的罪名,因为我的身份,在杨家掌控朝政大权时,我能活下都靠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保护,实在不该妄想其他。”
靠近符清羽,是因为不安想要寻找一个依靠,还是因为相依相伴不由自主被吸引,还是在这两者之间反复,越陷越深。
到最后,根本说不清了。
“那时我总对自己说,还有陛下我不是一无所有的,陛下会保护我,陛下心里也有我……但人都很贪心。时间久了,即使已经得到从前憧憬的,又会生出新的妄念,总想得到更多。”
“后来我……我一直仰望着陛下,也很想陛下看到我,只看到我……”
一滴泪,幽幽滑落腮边。
过往每一个瞬间,仍历历在目。有过伤心,有过绝望,有欺骗,有隔阂,有忘记的约定,遗失的礼物……也有细微的幸福,在如履薄冰的生涯中,是仅有的慰藉。
现下她这般平静说出来,比争吵更让他痛心。
符清羽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宝缨,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的心里当然有她,只有她。可是也许因为他们始终在一起,便总觉得岁月很长,以后的日子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