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都说出口,倒像很是委屈。
“我没有……”
宝缨想了想,有些埋怨地说:“陛下孺慕之情,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嘛,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故意吓我,让我纠结了好一会儿?”
符清羽拍了下床板,气急败坏道:“你还纠结?!你明知我找寻母后多年,却不肯同我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以他的脾性,真动怒反而隐忍,这般显露于外,才不会是生气。
宝缨没有畏惧,却有些惊讶、今日的符清羽太过平易,太好相处了。换在从前,她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冷冽持重的少年帝王,原来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她眨眨眼睛,大着胆子说:“陛下不是也没有拆穿?”
符清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母后还不愿见我……我现在学到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
“但我不是逗你,”他揉了揉眉心,“也不是试探,是不知如何开口。”
宝缨:“……哦?”
符清羽解释道:“我了解母后,她认为不是相认的时机,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那个孩子考虑。她怕保护不了那孩子,也不相信我能保护她。我连她的面也没能见到,总是……有些不甘罢,好像我被嫌弃了。很可笑,是不是?”
甚至于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妹妹与母后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其实也一直思念着母亲啊。
宝缨摇头:“我想她也一定盼着相见,盼了很多很多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君臣论,此事牵涉甚广,需要谨慎行事,此地却人多口杂,况且战事还未平息,疫病仍未消退;以母子论……”
宝缨叹了口气,“近乡情怯,或许一旦见了,怕会难以自控,再也舍不得分离。”
符清羽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随后,他正色道:“宝缨,还有件事要问你。有个人,从方钦手里救出了母后与珊珊,我似乎该当面谢他,可他也不愿见我?”
他都知道了!
宝缨脊背渗出层冷汗。
程彦康,她的父亲,并未阵亡,仍然存活于世。
而符清羽已经查到了。
情急而乱,宝缨一时间都有些疑神疑鬼,怀疑身边哪个人将这隐秘报给了符清羽。
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十天前才得以确认,那个苍老坚毅的猎户,宋皇后口中的“程大哥”,珊珊的“程伯伯”,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叶怀钦告诉宝缨,他是耶格部的王子,他的本名叫做耶格达格,意为“耶格人的希望”。可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太多希望,因为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突厥当人质,甚至没回过耶格部。
到了光化十七年,耶格人被突厥人驱逐,耶格达格本来要被突厥人斩首,但他十分警醒,早有准备,收买了守卫,趁夜色昏暗逃掉了。
他不能回耶格部,向西都是突厥人的地盘,向南大夏收缩防线紧闭国门,便只有向北,逃入飞沙走石、杳无人烟的漠北戈壁。
他背着太阳的方向,跑了很远很远,终于食水用尽,体力衰竭倒在了沙漠里。
程彦康将他救下,耶格达格没有死。
起初,他并不知道程彦康的名字,只能从相貌判断这是个南边来的汉人。
汉人在此处已经罕见,而他身手矫捷却伤痕累累,又十分谨慎地藏身于荒漠中,总是避免与突厥人接触。
——恐怕是那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夏军士兵,耶格达格猜想。
他也被突厥人追杀,对程彦康除了感激也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两人便结伴而行,共同摆脱了数次危机,终于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东北方的群山中。
突厥人对这里的控制很弱,耶格达格想迂回向南,找有人的村落打听耶格部族现状,他问程彦康有何打算,程彦康没有回答,却提出在此告别,分道扬镳。
听他这样说,耶格达格其实有些失落。
一路过来,他已经完全信任程彦康。程彦康的武艺高强、机警果断、见识广博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耶格达格从小离开亲族,身份微妙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程彦康对他来说,是第一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人,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更敞开心胸,真正成为朋友。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便匆忙分别。
但他也有他的骄傲,程彦康既然无意深交,耶格达格自然不会强求。
两人在一个山道口分开,耶格达格向南,程彦康向东。
走出不远,耶格达格听到身后传来狼叫。
第86章 〇八六
◎你好像早已认识我◎
耶格达格即刻回转, 越接近岔路口越是心急,只因狼啸声的方向恰与程彦康离开的方向相同。
果不其然,再向前不远, 便遥遥看到程彦康手持兵器,正与两头野狼对峙。
空气里隐隐泛着血腥味, 程彦康行动不似往常那般矫健, 恐怕已经带了伤。
耶格达格心思电转, 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矮下身形, 远远射了一个爆弹,落在野狼身边, 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动静极大, 将野狼吓得逃窜出好远。
这时他才赶过去,发现程彦康半身染血, 显是遭遇了狼袭。
狼通常结群行动,如今程彦康受伤,只怕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野狼,他们二人不敢停留, 只撕下一块布, 简单裹好伤口就匆忙离开。
此时也顾不得目的地, 耶格达格搀扶着程彦康,只顺着道路向山势低缓水流交汇处走去,可是群山辽阔,他们又不熟悉地形, 走了很远也没瞧见人烟。
天色渐晚, 狼群紧跟在身后, 吟啸声萦绕不绝,而程彦康越来越衰弱,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耶格达格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发现远处闪烁着一点火光。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点看清的确有人生火。那大抵是猎人进山时的落脚点,木棚矮到从地面看还不到他腰际高,但却有个简陋的烟筒,从中飘出一缕灰烟。
耶格达格登时大喜,急忙上前,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所在,本想推门而入,程彦康却拦住他,在门上叩了三下,沉声问:“猎户大哥,我和我这位小兄弟想去南边盐集镇,不巧半路遇到狼群,我受了伤,能不能借地休息一晚?”
门后静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说:“不嫌挤就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却是年老女人的声音。
耶格达格心急手快,已然将门推得半开,看到里面是个瘦小的女人,守着火堆取暖,并没看他们。
木棚狭窄,加入他们二人,连坐下都难以伸展开双腿。程彦康迟疑了下,还是屈身坐下,拱手道:“多谢前辈。事急从权,得罪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却瞟了程彦康一眼,换了汉话嗤道:“这么多讲究,你是汉人。”
程彦康点头称是,那女人却又不说话了。
程彦康试探问道:“听口音,前辈也是汉人?”
女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静静看着篝火,仿佛没听见。
耶格达格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汉人”,惊奇道:“耶格人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怎么敢?你以后再遇到两个大男人,可别随便放他们进来!”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请人赶他们走么。
“我不是……我们没……”他尴尬不已,憋得满脸通红。
女人平静道:“我不是随便放人。第一,你们二人携带兵刃,却没有破门而入,反而询问等待。第二,他身上确实有伤,而我也听到了狼叫,可见你们没有说谎。第三么——”
她扯了扯嘴角,“便是你们心怀歹意,老身我也不见得没有应对的法子。”
应对的法子?
耶格达格一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女人却从火边站起来,对程彦康说:“不想死在这,你的伤最好让我看看。”
……
那是叶怀钦初次遇到药婆婆。
他那时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其貌不扬,又瘦又干瘪,喜欢说大话。但因为这大话是从一个老婆婆嘴里说出来,也不至于惹人恼怒,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
直到药婆婆用附近的“杂草”三五下调好药,给程彦康的伤口止住了血,他才恍然发现,这是遇到了高人。
他们三人在木棚里藏了几天,终于等到狼群走远,程彦康伤势平稳,便也到了分别时刻。
程彦康还未痊愈,耶格达格怕他又遇到不测,恳请程彦康与他同行,到南面耶格人的村落去休养一阵。
程彦康心知自己一人还走不了太远,只得应允。
又问药婆婆要往哪儿去,药婆婆却说要去西北方向,突厥人的领地。
程彦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提醒药婆婆,汉人女子孤身去草原戈壁,这放在从前太平年月也是闻所未闻、极其冒险的行为,何况大战之后,仇恨未泯。
耶格达格为了劝阻药婆婆,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伤痕:“你看,这些都是被突厥人打的。他们对待汉人俘虏,还比不上对待奴隶!”
药婆婆见状,面容微动:“我怎会不知,可是……最后见到我师兄的人,说他去了草原。我已经在关外盘桓多时,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始终去不了突厥。这一次战事平息,我又下定决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将师兄找到……”
“我……”她深叹一声,神情凄切,愈加憔悴,“我老了……上一次爬山到这里,还有余力。这一次,却不得不停下休息。我只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做了。”
耶格达格虽然没有全听懂,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悲切。
程彦康默了默,“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须得去突厥人当中找寻答案。”
他正色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总归我养好伤还会回突厥,前辈若信得过,便将寻找师兄一事交给在下吧。虽不敢轻言结果,但定当竭尽全力。”
这回换了药婆婆讶异。
她盯着程彦康看了几眼,低声叹息:“夏军已经败了……你一个逃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还去找什么答案……”
程彦康一怔,旋即明白药婆婆是从言行举止猜出了他的出身,将他当成了那一战的逃兵。
不过,几万人都战死了,他却还苟活于世,这何尝又不算是逃兵呢?
他并不辩解,只是苦笑:“和前辈一样,有的事不问出结果,死不瞑目。”
药婆婆最终答应了。
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从此结下缘分,同行了很久,到后来亲如一家。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耶格人村子,离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很远,药婆婆便在此隐居下来,收耶格达格为徒,给他取了叶怀钦这个名字。
程彦康伤好后,改头换面,几度潜入突厥人中,搜寻消息。
药婆婆年事已高,越发走不了远路,后来连进山采药也由叶怀钦代劳了。
几年后,叶怀钦可以出师,药婆婆希望他能去中原和南方,一是提升见识增进医术,二是她早前从夏朝带来的药物几乎全部用光,需要叶怀钦去购北地少有的药材。
叶怀钦正当年少,幼时被困突厥,后来又隐身于偏僻的山村,早想去外面看看,对师父的嘱托正是求之不得,欣喜地同意了。
临行时,程彦康为他送别,嘱托了几句夏朝风俗,到最后,却颇是欲言又止,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叶怀钦知他素来直爽,这般犹豫必是遇到了为难的事,于是开口询问。
程彦康喃喃低语:“或许……不……”
“不可能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不住摇头,“不可能。”
多年相交,叶怀钦对程彦康早已性命相托,唤他为程伯父,知道他曾是夏朝军士,在光化一战落败后侥幸生还。
可他曾经在夏朝的过往,程彦康很少提起,只说自己有过妻子儿女,最小的女儿冰雪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
叶怀钦本以为程彦康多年不回夏朝,他的家人应该都不在世了,可再三追问,程彦康却说:“他们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了,但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去了京城。如果你去京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过得怎么样。”
叶怀钦一口应下,心想不过是去程彦康的故乡打听几句,谨慎些就好,这点小事程彦康有什么好为难的?
却没想到,程彦康的女儿竟是去了皇宫内庭。
这一去,又用了几年,直至叶怀钦成为御医,才终于等到时机,见到了宝缨。
说起此事,宝缨恍道:“难怪……难怪初次见你,你却好像早已认识我。”
叶怀钦笑:“我是早就认识你了,从程伯父的口中。他不爱讲自己的事,但每次师父嫌弃我笨,骂我不够细心,说想要收个贴心的女徒儿,他总是忍不住。和我们讲他的女儿有多漂亮多聪明,胆子也大,若是在这里,比两个我都强。”
宝缨抹了把眼泪,却真心笑了。
她从来都不是孤独无助的。家乡的族人没有忘了她。父亲还活着,也在努力寻找她。
还有袁逸辰、叶怀钦、药婆婆……很多人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了。
而现在,她终于能以女儿的身份见到程彦康了。
不过,这一面极为短暂。
第87章 〇八七
◎你要徇私枉法◎
“我来得太迟了……宝缨, 你可会怪爹爹?”程彦康轻抚女儿头顶,怅然道。
与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缨相比,他自是成熟刚毅得多, 却不意味心中不被触动。
记忆里还是稚子的女儿,转眼已成婷婷少女, 不但聪慧美貌, 更有超乎寻常的机敏与胆识。
程彦康欣慰且骄傲, 但更深切的是止不住的心疼。如若没有过往十年的波折经历,没有在幼年失去父母庇护, 宝缨今日或许还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 天真快活。
一想到这儿,程彦康极为自责, 于是有此一问。
宝缨摇头。
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爹爹其实还活在世上,老天已经厚待于她, 又怎么会怪呢?
况且,又不是程彦康自己不愿同亲人相见,而是他始终被夏朝列为重犯,因为始终未发现尸首, 时至今日仍在悬赏缉拿中, 很难顺利进入夏朝疆域。
叶怀钦还告诉宝缨, 程彦康似是不能对当年战局释怀,伤好后化装成边境猎户,游走于突厥人当中,逐渐被接纳信任, 能够深入到王庭所在。
叶怀钦两年前得知宝缨还在皇宫中, 即刻传信给程彦康, 偏在那时,程彦康也意外发现了被突厥人囚禁的宋皇后。
固然想早日见到女儿,却也不能将宋皇后母女的安危置之不顾,只得忍耐住思念,与突厥人周旋数月,最终将宋皇后营救出来。
将宋皇后和珊珊安顿好,程彦康有心去找宝缨,可很快战事将起,边关收束,程彦康与叶怀钦也断绝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