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钦心底忽地一软,想起很久之前,这个师妹最是嘴硬心软,冰冷的眼珠里漫上柔情:“阿秀你……”
可是,在他看不到地方,药秀低垂的眉眼突然一凛,手指微动。
隆——
漫天白光吞没了一切。
第84章 〇八四
◎我相信啊◎
十天过去, 回想起那次爆炸,宝缨仍心有余悸。
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轰然落下, 几乎要将土窑和躲在其中的人们尽数埋没。
混乱中,木梁崩塌, 砸伤了好些个人, 所幸没人因此死亡。
当村民们终于从灰土里扒出一条通路, 来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结束了。
方钦纵是武功盖世, 从爆炸中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 在耶格人与夏军联手猛攻下,力有不逮, 先是中了毒箭,后被斩断手臂, 终于血尽而亡。
剩余的突厥人见失去首领,立即弃战而逃,却因太过深入山谷,道路不熟, 或被逼入绝路, 或是掉进陷阱, 几乎无人脱逃。
村子终于保下了。
更叫人惊喜的是,因着在引爆前做了充足准备,药婆婆也幸存了下来。只不过,一条腿给炸飞了半截, 日后不得不借助义肢行走。
药婆婆已于前几日苏醒, 对于失去一条腿这件事, 她倒是看得很开,甚至笑说天下没有几人能以一条腿为代价重创方钦,而她做到了,便是不亏。
宝缨觉得,杀死方钦后,药婆婆像是心结得解,整个人都豁朗起来,脸上时不时浮现出笑容。
这一战中,村里死亡多人,重伤无数,剩下的人也顾不得悲痛缅怀。收敛尸体,治疗伤者,重建房舍,防止疫病……还有最重要的,春天又到了,日子还要继续,大多数人还要为了每日的衣食而操劳。
叶怀钦还很虚弱,却已经提起药箱,行走在众多伤者当中。
药婆婆即便卧病在床,也不肯闲着,一些叶怀钦感到棘手的伤者,还要抬过来给药婆婆诊断。
这其中病情最复杂、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多年承受“静水”之毒,又经“一日春”肆虐的草原而过,后来还落入洞中摔断了腿。虽然随从做了简单处置,毕竟缺少药品,又急于赶路,致使伤势不断恶化。在来到盐集镇后,已经陷入昏迷,这世上也唯有药婆婆能令他起死回生。
经过提心吊胆的十日,符清羽终于苏醒。
宝缨此刻正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居所外等候召见。
吱嘎一声,房门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梁冲为首,经过宝缨面前,微微颔首:“宝缨姑娘,陛下在等着了。”
宝缨提起裙角,缓缓踏进房中。
不大的木屋,萦着汤药的清苦气息,绕过帘子,见魏嬷嬷正跪在床前,额头点地,久久不起。宝缨一怔,脚步微动,却惊动了二人。
厚实的被子下,修长手指抬了抬,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魏嬷嬷又叩拜,转身离开,眼里竟含着泪光。
她一走,屋子好像突然空荡了不少,叫人无所适从。
符清羽静静看着宝缨,她始终低垂着头,颇为局促的模样,无奈笑了:“别呆站着了,过来,扶我起来。”
“哦、哦……好。”
脸有些泛热,宝缨把手中提篮搁下,扶着符清羽坐起,往他身后披了一块獭子皮,正想退远一点,符清羽却指着床边一个木凳说:“坐。”
见宝缨犹豫,他又道:“坐吧。我说了很多话,有些乏了,便是提高一点声调,这会儿都觉着累。”
刚刚苏醒的病人,按说需要静养,可在这非常时期,却是一种奢侈。
符清羽声气里透着虚弱,宝缨只得按吩咐坐好。这下,两人离得很近,目光几乎避无可避,只能碰上。
符清羽脸色十分苍白,显得眼眸越发幽深。但也许是因为乌发随意束在脑后,没有戴冠,也许因为嘴角微微翘着,他通身的冷冽消减,神情看起来很是和缓。
宝缨看着,亦是笑了。
笑意开了个头便收不住,劫后余生,终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并非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那又怎样?并不妨碍此刻展颜。
实际上,宝缨笑弯了腰,笑到眼角微濡,胸腔丝丝刺痛,却无比痛快,才终于停下。
符清羽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拢了拢毛皮,微皱眉头问:“我这般模样,很好笑么?”
宝缨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
她思索片刻,眉目沉静下来,颇是怅惘道:“我只是单纯感到很快乐啊……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想这样做便做了,不该是这样么?”
她本该如此。他们本该如此。
像幼年在太皇太后膝下之时,她已经不愿去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这样了?
符清羽垂下长睫,认可道:“应该。”
“宝缨,”他低声道,“你还愿意坦诚待我,同我说这些心里话,我很感激。”
宝缨一愣,胸膛里有些酸而热的东西,时时涌动着。
她轻咳了下,转而问:“陛下此时召见我,有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回避,符清羽眸光黯了黯,轻道:“也只不过是……想见你。”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宝缨慌乱低下头,动动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放到膝头的双手,手指局促蜷曲。
符清羽定定注视宝缨,缓道:“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我亦如是。想见你,便来见你。不过——”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嘲笑笑:“他们说这条腿还不能动,所以只好麻烦你来见我了。”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糟。大概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没有围在身边各怀心思的人,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思考算计,就连性命都交给别人去操心了。我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想想我自己。”
“我那时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你,让你独自离开,哪怕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我痛恨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想,却怎么都绕不开。十岁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在我能记住的人生里,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起最初我很讨厌你,不懂祖母为何把你护下,盘算过要报复你,可等我见到真人,发现你才那么一点大,欺负你反而羞辱了自己。想着不闻不问就是,后来越发觉得你傻乎乎的,要真不管,不是让别人欺负了?我都没欺负到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可是时间久了,又渐渐觉得你也没那么笨,很多事情上反而比别人更机灵,看着更顺眼。也比我聪明,我甚至要你教我才懂,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后来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宝缨,我都记得。”
他喉头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答应你生辰去看雪,我当时没能想起,不是忘了。还有很多话,没能来得及说。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偶尔想一下,便又放下了,毕竟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之后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岁月……”
“我以为……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
可是他终究想错了。
手指习惯性地抚向肋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可真稳啊。出手果断,伤口也整齐,在御医精心照料下,很快愈合成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都快要摸不到了。
心却还是很痛。
符清羽红了眼眶,眼神近乎茫然无措:“宝缨,我真的以为我明白……你别怀疑这份心意……”
他可以在她面前卸掉全部傲气,只求——无论如何,不要连这点都否定掉。
宝缨闷声道:“我相信啊。”
她又不傻,亦不是偏执之人,如若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然出自臆想的爱恋,怎么可能甘之如饴,越陷越深呢?
在一些时刻,符清羽让她伤心。
在另外很多时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爱意。
“我相信的。”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是那些话,陛下当初不说,我也不敢妄自揣度,总归是患得患失,希望相信而又不敢尽信。现在我相信了。”
符清羽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往错误?
那是他心底最渴望得到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太贪心了,现在问,还太早。
所以,他只是敛起一腔情热,宛如呓语般轻道:“宝缨,我很想你。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过我?”
符清羽竟会说出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宝缨一时诧异,愣愣看着他,却发现他紧紧咬着唇,耳廓都红了一片。
这……
宝缨错开了眼,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经过一番番生死波折,她心中对符清羽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多次濒临绝境,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到奇缘,在那些动辄牵连数万人的大事面前,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不重要,却也只能让一让,留待之后解决。
而当“之后”真正来临,当初激愤的心境,早已发生变化。
特别是,这个人还救了她一命。否则她当时就会摔死,那么后面那些美好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宝缨也清楚,她和符清羽之间,不是简简单单道歉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也还无暇去想。
最终,宝缨又回避了,只是诚恳道:“陛下有惊无险,我很高兴。”
符清羽并未期待得到回应,但总还有些失落,默了片刻,转而问道问:“那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宝缨方才拿进来的提篮。
宝缨这才想起正事,掀开盖布,取出被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放在符清羽手边,舒了口气:“陛下检查一下,玉玺完璧归赵。我终于能甩开这个大包袱了。”
符清羽没理会,依旧看着篮子:“这又是什么?”
宝缨迟疑了下,将盛满糕点的盘子端了出来。
“五毒饼!”符清羽眸光一闪,随后若有所思,“我之前……好像梦到母后了。”
第85章 〇八五
◎她不愿见我◎
宝缨支吾道:“……是么?我从药婆婆家拿的, 说是给伤者的点心,原来是五毒饼啊。说起来,端午还没到, 不过也快了,这五毒饼也算应季。我……”
“宝缨, ”符清羽淡笑, “你但凡说谎或是想要掩饰什么, 总习惯用指甲抠袖口。而且——”
他拾起一枚五毒饼,放在眼前仔细观瞧, 然后眨了眨眼,神色温和近乎柔软。
“蝎尾的画法与一般不同, 末端一分为二,向上围成一个满圆。幼时过端午, 母后率宫人做五毒饼,我也在, 我记得那许多人中,只有母后这样画。问她问什么,母后说是她家乡的风俗,自幼习惯了, 没有细想, 便这么画了。”
符清羽将饼掰开, 并不意外地说:“芝麻黄糖馅儿。”
他又笑,“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十几天不退, 喝药喝烦了, 不肯配合, 蜂蜜饴糖都不管用,非吵着要吃母后做的五毒饼。那‘四毒’还不行,非要母后画的,尾巴分开的蝎子。”
符清羽咬了一小块饼,像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刚才我做梦都在想喝药的事,虽不至于怕苦,却也有想要任性妄为的时刻。也是巧了,醒来便有人替我想到了。”
宝缨心里暗暗叫苦。
符清羽没准备为难她,可他有时候太过敏锐细致,任何细微小事都瞒不过他去,给人带来莫大的压力。
他只是淡淡说着旧事,但眸光清盈,含着期盼,却故作平常。
便叫人觉得,若是在这件事上也叫他失望,实是罪大恶极。
宝缨有些纠结,可这母子间的事,轮不到她来自作主张。
说实话,宋皇后是怎么想的,宝缨也搞不清楚。
分别十年的骨肉,终于出现在眼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关心,能忍住不见。
当“大夏皇帝驾临村子”的消息传到宋皇后耳中,宝缨亲眼所见,宋皇后持着勺柄的手都在颤抖。
据宝缨所知,药婆婆与叶怀钦为符清羽诊治时,宋皇后借着为他们帮忙,见过昏迷中的符清羽。这五毒饼也是在听说他苏醒后做出来的,虽然宋皇后只说是为病患们准备的,也讨个驱邪的彩头,但听完符清羽的故事,任谁都能猜到这其中的用意。
但在符清羽苏醒后,宋皇后似乎并没有准备要相认。
非但没有,反而还找了个由头,带珊珊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山更深处。
就好像……在刻意回避。
宝缨回想,宋皇后对于随符清羽而来的夏朝人,其实一直都很戒备回避。她从不主动说汉话,若有夏人问,也只用最简短的几个词回答,更是将珊珊看得紧,不许她出现在夏朝人面前。
所以这些天来,众人都把她当成流落到此地的汉女,不曾起疑。
毕竟皇后的真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又过去了十年,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宝缨很确信,除了她自己和魏嬷嬷,这里没有第三人猜到了宋皇后的身份。
魏嬷嬷应当被药婆婆嘱咐过。
而宝缨……
宋皇后这样做乃是出于何等考虑,宝缨并不完全理解。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她还不愿与符清羽相认,宝缨也绝不可能泄密。
可这件事做起来比想的更难。
在此时,她亦不愿让符清羽伤心。
于是更加为难。
倒是符清羽,默默吃下一个五毒饼,见宝缨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这是干嘛?眉毛都打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往宝缨手里也塞了个饼:“你也尝尝看。”
宝缨接过,道谢,以极慢的速度小口吃起了五毒饼。至少,吃东西就不用讲话了。
在宝缨吃东西的时候,符清羽垂眸,定定看着盖在身上的毛皮,像是陷入了沉思。眼角有些耷拉下来,薄唇轻抿,侧脸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脆弱,像上好的瓷器。
许久,他长叹一声,泄气似的向后一靠,有些颓然地将整个上身都倚在枕头上。
“她不愿见我……是么?”
倒也不要宝缨回答,符清羽又说:“她的想法,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嗯?他能吗?
宝缨一怔。
符清羽像感知到她的疑惑,轻轻唔了一声,问:“听说那是个女孩,名叫珊珊?”
宝缨心下大震。
她还以为珊珊藏得很好,可符清羽刚苏醒一天,已经什么都查到了!
符清羽挑眉,浓黑的眼眸执拗盯着宝缨,有点赌气地说:“很奇怪么?我一直在找母后啊……连你也认为我会为了所谓名节、正统,舍弃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