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唯独忽视了她的心。
宝缨实在是个心软的人,也很容易谅解别人。要是在这十年里,他能回应她的真心,哪怕只有几次,他们之间也断不会生疏至此。
为什么没有呢?
只有现在追悔莫及,相对垂泪。
符清羽眼里也含了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不,”宝缨抽回手,抹去眼泪,“其实不是。从前在宫里,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应该追求什么,只是依赖着陛下,一味渴求陛下的关爱。陛下当然会觉得一点宠爱就能让我满足,因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
以蒲柳之貌示人,自然不会有人视她为松柏。
她因为各种原因,满足于侍立君王之侧,于是他们再难平等交心,她也永远无法成为符清羽身边相携与共的人。
“陛下,我讨厌从前在宫里的日子,讨厌森严的宫规,讨厌为奴为婢,讨厌被人看不起,有时候觉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陛下也讨厌。但是——”
宝缨苦笑,“我最讨厌的,是那时候的自己。”
“又不是你的错……”符清羽眉目深凝,“那个时候,危机四伏,为了生存我们都变得不太像自己……”
宝缨笑:“是啊,其实想想看,无论是陛下还是我,我们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承受了这一切,活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嘛。”
“所以——”宝缨起身,在榻前深深跪拜,“现在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现在最想做的事。请陛下成全。”
她想做的事……
不用问,反正不是回到他身边。
明知会这样,还是会痛彻心扉。
符清羽试了几次,将将稳住心绪,伸手道:“起来说话。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允许。”
“什么事?”
宝缨迟疑握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回握住,拉近身边,拥入怀抱。
“没什么,就抱一下。”符清羽下巴抵在宝缨肩头,闷闷地说。
“……啊?”
“……让我抱一下,就答应你。”
“……真的?”
“嗯,君无戏言。”
符清羽手臂蓦地收紧,泪水终于夺眶,滴在宝缨领口。
符清羽死死扣住她的头,不叫她看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许多遍。
两个月后。雁门。
宝缨从一口口煎药的锅前走过,时不时停下试药。
她衣衫简朴,脸被柴火熏得通红,眉宇间透出疲惫,明媚的眼眸却神采飞扬。
她有条不紊地指示:“这几锅火候差不多了,可以搬走。等药汤转温再分发到各家各户,叫他们配清水服用。东边那三锅转成小火,再煮半个时辰。”
“是!”众人齐声应和。
宝缨回以微笑。
“使唤人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你很威风啊。”身后有人悠悠说了句。
宝缨转身,冲药婆婆行了一礼:“那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第89章 〇□□
◎臣有罪◎
药婆婆嗤了一声, 嘴角却有些翘起。
宝缨来到药婆婆身后,体贴地将滑下膝盖的毯子向上拉了拉。
药婆婆点点头,在盛夏晴朗的日光下, 缓缓合上眼。不一会儿,老人呼吸逐渐均匀, 像是打起了瞌睡。
宝缨神色柔和, 提起裙角, 也在药婆婆身旁坐下,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从她拜药婆婆为师学习医道, 两月光阴倏忽而过。
这两月里,她陪伴带伤的药婆婆, 经当日逃离大营的旧路,从山间耶格人村落出发一路向西、向南, 在各个村落、营地短暂停驻,散药救人。
十天前, 她们来到雁门。
得益于符清羽当初背水一战的决定,一日春并未传到雁门关内。只是,近日随着重启和谈、整顿边民、大军还朝等事宜,经雁门进入夏朝疆域的人口骤然激增, 关口十分忙碌, 难保有零星的病例进入。
虽然天气转暖, 已过了一日春的发病期,以防万一,药婆婆和宝缨还是留在雁门,日日领人煎制药汤, 分散到各家各户, 防备疫病再生。
药婆婆行动不便, 宝缨不仅要张罗制药,还要时刻照顾药婆婆。接连十日,竟忙得脚不点地,没空去看看她儿时居住过的这座城镇,甚至还没去城外母亲坟上拜一拜。
当下局势,流窜在草原上的方钦余部已被逐一击溃;突厥内部要重开选王会,几大部落一致同意与夏朝息战和谈;许多从前被迫依附突厥的小族,纷纷改而归顺夏朝;大夏趁势收复了故土,还将势力扩张到山海关之外,据说有意增设都护府,遥控北疆。
程彦康和叶怀钦进雪山采药,中途得到符清羽谕令,允他们自由出入夏朝,于是归程又顺便造访了山中各部族,提醒部落住民防备疫病之余,也将大夏皇帝宽仁怀远之心传入深山。
如今诸事既毕,他们二人也准备入关与宝缨药婆婆汇合,算起来也该到了。
而大军也将还朝,前军预计明后日抵达雁门。
……是该去看看母亲了。
宝缨心下所念,当即叫人看顾好药婆婆,自己顺着先前打听好的道路,向城外母亲的墓地走去。
越向城外景致越佳,山色明媚,鸟语花香,宝缨深吸一口气,青草气息直入肺腑,只觉许久不曾如此畅意,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距离墓地不远处,宝缨停下脚步,有些许迟疑。
无他,只因前方人流攒动、香烟缭绕,与她预想的墓葬之所迥然不同。
宝缨拉住一个中年妇人,问:“大婶,前面有什么事么?怎地这么多人?”
妇人见是个貌美姑娘,未说话先露出笑颜,热情介绍说:“听姑娘口音,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是我们雁门有名的程夫人祠,每逢年节,来拜祭的人总是很多。”
“程夫人……祠……?”宝缨愣愣念着这几个字,有些不敢相信。
是她想的那样么?
“是呀。你这般小小年纪或许不知,”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十年前啊,咱们大夏与突厥也有一战,那时候驻扎在雁门的大将军姓程,他的夫人美丽和善,待人亲切,还是个才女,很受爱戴。在我们女人里面,说起程夫人,比程将军的威望还高呢。”
“只可惜,夏军打了败仗,程将军连同几个儿子都战死了,死后还被污蔑,背上卖国之罪。哦,污蔑陷害程将军的,就是从前的杨丞相……你知道吧,年初被皇帝抄了家的那个杨家,我说的这个杨丞相是后来那个杨丞相的爹……”
宝缨喃喃:“……后来呢?”
“后来呀,姓杨的老贼害死程将军还不够,雁门这些出自程将军嫡系、或是受过程将军照拂的兵将依然是心腹大患。杨家派来一个亲信做督军,名义上是清查账目,实际却是给大家伙儿使绊子,找出一堆名目来,克扣军饷。”
“这雁门城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驻军的家□□小,饷银不发,家里哪还揭的开锅!哎哟,家里几个小崽子饿的嗷嗷叫,我当时那个心里苦的呀……现在想起来都要掉眼泪,都是程夫人……程夫人她……”
宝缨默然。
后来,她母亲选择在钦差经过时跳下雁门城楼。深受爱戴的程夫人以死明志,民众群情激昂,拦住钦差队伍,险些掀翻车马,终于将底层军属的困境传到了朝堂上。
杨用大怒。他想削弱程家军,却没料到亲信变本加厉,逼的军队快要造反,急忙换了新的督军,改用怀柔安抚的政策。
“为了感怀程夫人之恩,雁门民众自发在她墓前建了一座祠堂。之前忌惮杨氏的势力,只敢零星祭拜。今年杨家倒台,对突厥的战争又大获全胜,程夫人祠也特别热闹呢!”
妇人笑得眯起眼:“姑娘若有空也去瞧瞧吧,上一炷香,让程夫人保佑你找到如意郎君!”
宝缨忍不住笑,她可不知道她娘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她飞快抹了下眼睛,说:“好,我会去的。”
两天后,大军入关,雁门民众夹道相迎,热烈庆祝这迟来十年的胜利。符清羽一身金甲,纵马飞驰入关时,军民呼喊致礼的声音,宛如阵阵惊雷。
宝缨在城门楼的阴影里,默默注视。
队伍浩荡,如同一条黑色长龙,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父亲、大哥、二哥……
如果他们也意气风发,大胜而归……
宝缨摇头,甩开妄想,穿过欢欣雀跃的人群,来到安静的衙署。
父亲沉冤得以昭雪,她必须在场。
符清羽已解了甲胄,一身玄色袍服,端然居于上首,身姿挺拔,看不出前些日子受过那样重的伤。
程彦康仍是简朴的猎户打扮,胡子比上次相见更长了,乱蓬蓬的,几乎掩住了下半张脸。
厅内只有几名近臣,有几人当年曾与程彦康共事过,却无一人认出他的身份,也就不明皇帝急速召见此人所为何事。可是在符清羽强势威压下,无人敢问,他们只是彼此打量,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符清羽看见宝缨进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而正视程彦康,斟酌道:“你先有救护之功,更为大军带来亟需的药草,光论这份功绩,封侯拜相亦不为过。”
他顿了下,又道:“更不用说,你还有召集山中诸部族,联军抗击突厥之功。若你现在向朕请求,朕无论如何都会赦免你。不光赦免,还要论功行赏。”
符清羽眉目深沉,郑重问:“你确定,你只要一个正名的机会?”
程彦康偏过头,看了宝缨一眼,淡笑示意无事。
然后,他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臣确定。臣不要赦免,因为臣确实有罪!”
什么?!
宝缨双手紧扣,手心沁出冷汗。
符清羽亦不解,却没让这份怀疑流露于神色,只沉声问:“你有何罪?程彦康,起来,与朕说说。”
程彦康!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臣子陡然变色!
而程彦康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臣之罪,在于心有偏私,在于错信一人。”
“战场之上,每个决定都生死攸关。臣身为主帅,本该恪守公正,明辨是非,可是臣……”
程彦康悲怆注视着斜前方:“臣却选择相信一个人,胜过了自己。”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呈上御前:“陛下请看,这是光化十七年,我军手中通行的地图。与两年前重新绘制的地图相比,有几处明显的错漏,甚至有将一条道路方向完全标反的致命错误。”
“当日出征消息泄露,先遭突袭,又逢暴雪,臣指挥大军撤退,虽然对地图的准确有过怀疑,但情急之中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份地图。所以……所以才迷失道路,越走越远,最终……全军覆没。”
符清羽死死盯着那份地图,身躯微微颤抖,双目也染上了血色:“这份地图……”
原来不只有杨氏误国。十年前的大夏,繁花似锦的表象下已然埋藏了重重危机。武烈皇帝的出征,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程彦康沉痛道:“先帝有意反击突厥,在光化十五年暗中命臣重绘北疆舆图,而臣……臣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信任的副手,由他主导舆图编绘,他……”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样……
宝缨想过太多种可能,却预料不到如此惨痛的真相!
她不敢相信地向那人——
“扑通——”一声,袁高邈跪了下去。
他像被抽走了骨骼,散了架般,无力伏倒在地。
程彦康逼近一步:“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
袁高邈不敢抬头。自从知道程彦康的身份,他再也不敢看向昔日战友。
“你也知道……”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我家幺儿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我多方求药,那、那年终于让我找到一根千年雪参,可是……杨用当政,给军士的饷银压到最低,除去一家花销和给逸辰治病的钱,我几乎没有积蓄……”
“雪参有市无价,错过便难再得。那是我儿子的命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挪动绘图经费,买了那根雪参,便只能……省略实地勘察,只叫画师参照几份旧地图重新绘一张。”
“我本想先治好逸辰的病,年后饷银发了,再和岳家拆兑一下,私下找人重绘地图。可我真的……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在那年出征!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符清羽淡淡说:“借口。”
他越是平静,越是愤怒至极。
宝缨手攥得太紧,指甲扎进肉里。
程彦康却行了一礼:“臣……有个不情之请。国恨家仇,陛下可否准臣亲手处置罪人袁高邈?”
符清羽看了看他,说:“准。”
程彦康在袁高邈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老袁,我们许久未曾赛马了,跟我再比一次,如何?”
第90章 〇九〇
◎此情可待◎
傍晚, 程彦康独自牵两匹马回来,神情比去时更疲惫。
那天他对月独饮,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对宝缨说:“都结束了。”
十年了, 一切的一切, 终于尘埃落定。
伤痕却难以消弭。袁高邈的背叛, 比兵败更让程彦康痛心。
宝缨望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只说:“厨房有我煮的醒酒汤。您连日劳累, 不妨用些朝食再歇歇吧。”
程彦康“唔”了声,面对女儿的懂事, 愈发心生怜惜。
“别担心,爹爹无事。”他柔和道。
宝缨笑:“嗯, 爹爹无事。我知道的。”
便不再多言,彼此都懂得, 抚平伤口需要时间,他们唯有寄望于来日方长。
程彦康自去用饭,宝缨换了身轻便衣裳,去隔壁院子看药婆婆。
一进门, 见高大男子背对院门坐于石桌前, 一袭灰衣颇似文士打扮, 头发却扎成小股小股的辫子,很有几分疏狂。
“你来了。师父还睡着。”
叶怀钦转过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垂到肩头的辫子:“你多陪陪程伯父,师父这边有我。”
停了下, 他又说:“至少这几天, 我该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
宝缨心念一动, 知他已经做了决定。
宝缨眨眨眼,戏谑问道:“叶大哥……嗯,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耶格达格王子?”
叶怀钦故意绷着脸,屈指在她额前一弹——
“放肆,忘了要叫师兄么!”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笑了。
笑过之后,叶怀钦正色,退后两步,向宝缨深深鞠躬——
宝缨:“师兄,你这是干嘛?”
“宝缨,”叶怀钦腰身弯得极低,“无论我给自己找再多理由,仍是对你不住……先前我固然想帮你,也的确想利用你刺杀夏朝皇帝之机,以毒药威逼皇帝,换取耶格族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