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萝正躺着,意识不太清醒,只能依稀听到他们在争执——
她记得,祁渡对怀岭老祖是很敬重的,从来不会忤逆他,她甚少见到他们争执的场面,想要清醒着旁观,却无法言语、也无法睁眼。
听着听着,她便听到他们提起了自己。
“……还有一件事,你与涂萝的婚期虽然已经昭告出去,但若是日后让人发觉她身份有异,反而更加麻烦。”
又来了。
听到这,涂萝心中不快。
她就知道,祁怀岭一直都不喜欢她,这回总算是找到了把柄,开始攻诘她。
从前他就以她是妖怪这重身份,认定了她与祁渡不相配,说什么都不肯同意他们在一起。
涂萝被迫放弃,但心中总有不甘心。
后来她私自上山,却偶然听到祁怀岭无意中说出堕妖秘法,她便觉得那就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谁说一切天定?
她偏不。
她想要与祁渡在一块,谁也不能阻挡她。
或许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都是这般,情窦初开总让人头脑发热,对爱情拥有无比崇高的向往与热情。此时又恰好处在一个不信天命的年纪,越是被世俗所不容、便越是让涂萝觉得——她要捍卫自己的真爱。
于是她想也没想就步入焚骨炉,飞蛾扑火一般向七宙宣告,她的爱意不能容许任何人拆散践踏,哪怕是怀岭老祖、哪怕是七宙铁律,无人能阻挡她。
她已经与凡人无异,祁怀岭却还是不能接受她。
涂萝心中也对他十分不满。
若不是看在他是祁渡的师尊的份上,她也懒得理会他。
不就是上一任剑尊么?她的师父也未必比他差。
可师父才不会对任何物种有什么偏见,他对天下万物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全都看不起。
因着她的身份,人妖殊途,涂萝能够理解祁怀岭的不看好。。
可她现在都已经堕了妖,就连祁渡都已经接受了她,他又凭什么对她不满?
她又不是要跟他做道侣!
涂萝的思绪飘散。
恍然间,仿佛又听到他们两人说了几句什么。
她有些没听清,但从他们的语气可以判断出,应当是不怎么和谐的谈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能感觉到祁怀岭拂袖而去,似乎带着愤怒。
而后,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
她感觉到额头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抚过,是祁渡温热的掌心。
涂萝出于本能地在他手心里面蹭了一下。
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又从她的额心传入她的四肢肺腑。
这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神经都被舒展,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之前受的伤已经被修复。
涂萝能感觉到身体轻盈了不少。
昏迷之前,她很确定自己是被祁怀岭的剑气给伤到。
疗伤完之后,她的法力也竟然精进了不少。
先前她一直需要借助媒介才能够使出一些小法术,现在体内已经有了真气流转。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随即张开嘴,念念有词。
原本应当放在她对面木格里面的玉屏便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掌心。
手感不对。
她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原本应当是玉屏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束发冠。
涂萝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在离火屋,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轻灵的声音:
“你刚才用的是隔空取物吗?好厉害!”
“是谁?”
涂萝吓了一跳,连忙掀开衾被,“谁在说话?”
那道影子在她身边转了个圈,又翩翩然立到一盏灵灯旁,现了人形,“是我。”
涂萝看着她月牙色的身影,吐出一口气,“是你啊……”
祁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很喜悦,“你知道我?”
涂萝点了点头,“你叫祁月,是祁渡的小师妹。”
闻言,她的眼神微微黯淡,“是他这么跟你说的吗?”
涂萝点头,“阿弦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你是他们的小师姑。”
她看了一眼那盏灵灯,问她,“那是寄托你灵魂的地方吗?”
“嗯。”
祁月说:“平时大师兄都是随时随地带在身上的。”
“哦。”涂萝摸了摸的鼻子,“那他今天怎么把灵灯留在这里呢?”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有些芥蒂……”
她打量着涂萝的神色,声音很弱,飘到她的面前,对她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些生气呀?”
涂萝这才打量着她,一身月牙色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豆蔻的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
尤其是说话的神态,一派的天真懵懂。
虽然她自己本来也是一个小姑娘,但难免使得她看向她时觉得有几分不谙世事。
于是对她道:“你不要多想,我对你没有什么芥蒂,即便是我有情绪,那也是对着祁渡的,和你没有关系……”
听她这么说,祁月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你会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涂萝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她之前都不知道祁渡有这么一个小师妹。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她方才的语气,好像是很笃定她会如何的样子。
祁月说道:“你没有不开心就最好啦,谁也没有想到昨天晚上会遇到异鬼,所以师兄忘记了你在主阁,没有考虑到你可能会遇到危险,但他当时也是太紧张了,也是因为我太没用,现在还不能保护自己……我还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呢,不过现在看来,你是个很温柔大方的姐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她松了口气的样子,让涂萝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原本都没有多想,她这么一说,她心里面倒是有点想法了。
是啊,昨天那么危险的时候,祁渡是不是只记挂着祁月的安危,把自己抛之脑后了呢?
祁月见涂萝陡然沉默下来,便有些怔愣,试探道:“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涂萝回过神来,勉强对她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没有……”
她习惯了做兔妖的时候直来直往,现在成了人,有了七情六欲,可她却不知道怎么驾驭。
她甚至都不知道生出的这种细微的不高兴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祁月一下便笑得开心,对她说道:“那我们以后就是好姐妹了,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师姐,但同门里都是师兄,师尊他收弟子很严格,我是最小的一个,师兄们都开始广收门徒,我们的辈分就越来越大,你看阿弦跟尘镜都叫我小师姑了,其实我跟他们差不多大……”
她喋喋不休起来。
涂萝应付着她,心情已不在这里。
祁月敏锐地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小声说道:“涂、涂萝……我能叫你小萝吗?”
涂萝没回答,她便又笑道:“我总以为自己是最小的,便想着当你是我师姐,但我都已经沉睡了这么多年,说起来,你或许比我还要小呢……”
涂萝说:“我以前是妖怪,已经几百岁了。”
祁月:“……”
“这样啊……”
她摸了摸脑袋,“那你比我们大很多。”
涂萝应了一声,“对于妖怪来说,几百岁不算太大,刚会化形的年纪。”
“嗯。”祁月点点头,“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萝吧,或者……叫你嫂子?”
涂萝眼神一顿,想了想,随即不好意思地道:“这不好吧?我跟祁渡还不是正式的道侣……”
祁月笑着道:“那我还是叫你小萝。”
“嗯嗯。”
涂萝点点头,“等我们大婚之后,你再叫我嫂子吧。”
祁月脸色变了变,笑意收敛了一些。
“对了,你方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被这么一打岔,涂萝便什么都忘记了,心情又轻快起来,“你好像欲言又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不太会辨别凡人的感情,所以你得跟我有话直说才行了。”
祁月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原本以为小萝会介意我与大师兄曾经……”
这时,门被打开。
一道皎白的身影走了进来,带来门外的霜寒,惊起一室的冷意。
涂萝下意识向门口的方向看去,还未起身,祁月便反应比她更快地扑向祁渡,“师兄!”
涂萝尴尬地停在原地。
手触上心口的位置,那里又传来一阵艰涩的疼痛。
又来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她心浮气躁,甚至看祁渡都带了几丝怨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她真的很想将面前这对情深意笃的师兄妹都粉碎掉,再也不碍她的眼。
这种陌生的情绪来得汹涌,她克制不住。
很想冷冷地跟他们说:你们能出去兄妹情深吗?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引子
◎涂萝一愣,“吃醋?”◎
她眼中的雀跃熄灭。
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难受,可他们师兄妹感情好,不是应该的么?她为什么会这般不舒服。
因此她看也不看祁渡,转身便走。
祁渡看着祁月朝自己飞奔而来,微微蹙眉,第一反应便是她如今已是大姑娘,应当注意男女大防,便本能后撤了一步。
可当祁月扑过来之后,才发现她如今只是一道影子,根本就触碰不到他。
于是祁渡只是正色地看着她,神情严肃,祁月便懂了他的意思,缓缓退了回去,“……师兄,小萝是不是又不高兴了?”
小萝?
祁渡听到这个称呼,眸中微微停顿,他看着涂萝气呼呼离开的方向,对她道:“她性格很好,不会无缘无故不高兴。”
祁月怔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僵硬,“那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吧,让小萝不高兴了……”
“是她这么跟你说的?”祁渡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
只是触及到祁月那欲言又止又带着一点委屈的模样,手腕上那一点红痕突然显现,烧灼着他的肌肤。
他的眼神生出一些异样的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心脉。
他压下这阵异动,神情突然缓和下来,看着祁月的目光也逐渐温柔,对她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
祁月这才展颜,“嗯,我知道师兄会解决好一切的!”
她仰头望着他,“从小到大,都是大师兄一直在护着我,我也想做点什么回报给师兄……只是没想到会出当年的意外……”
说着,她叹息了一声,“若是我一直没离开就好了。”
如果没有离开,是不是回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物是人非?
如果没有离开,是不是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陌生?
灵影回了灵灯,祁月目前能够出来的时间有限,到了夜晚便需要回到灯中修养生息。
涂萝听到身后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祁渡也不说话,在木桌旁坐了下来,手里拿了一盏茶,“觉得这里还习惯吗?”
离火屋虽然适合修养,但毕竟出现过异鬼,又离云鼎山主峰很远,几乎快到了山脚下,安全问题得不到保障。
涂萝现如今恢复得不错,已经不需要用离火屋的火脉滋养她的身体,只需要平常的温养,便能与健康的凡人无意。
再加上他们婚事将近,她日后也是要住到云鼎山主峰,与他同住的,如今也算是提前适应了。
涂萝原本不想跟他说话。
她心里面还压着一股气,但听到他这么问,她又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嘴动了动,她尽量用一种很生气的语调质问道:“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
祁渡微顿,突然笑了一声。
她总是出其不意,却又有些意想不到的可爱之处。
“千渡峰。”
他耐心地跟她解释,“这里是千渡峰中间的枕星院,是离我居住的漱流阁最近的院落,你如今就住在这里,直到我们成亲,便跟我一块到漱流阁去。”
枕星院……
涂萝心想,倒是个好名字。
她还是没看他,声音凉凉地问道:“那你那个小师妹呢?”
她的语气已经酸得不行,任谁都听得出来她的不对劲。
祁渡怔了片刻,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与她有何干系?”
她如今不过是个灵影,自然住在灵灯中,若是她日后有了肉身,那也该由祁怀岭安排,又或是直接住在她原来的住处,跟千渡峰隔着很远,打扰不到他们两人。
祁渡不懂揣测女人的心思,他以为是涂萝不希望新婚燕尔被打扰,便跟她解释了一番。
涂萝眨了眨眼睛,莫名就消了一大半的气。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祁渡,我若说不喜欢你与别的女人来往,会不会显得很无理取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祁月有敌意,她分明跟月弦凝相处得很好的。
祁渡:“……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涂萝转过身,走到他面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有些懊恼,“我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们了?我也控制不了,一下就发了脾气……”
祁渡不会与她计较这种小事,但涂萝心里还是不自在。
她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赌气。
她忍不住将脸搁在他的肩膀上,祁渡顺势揽住她的腰,习惯性将她抱进怀里。
他听到涂萝闷闷的声音:“祁渡,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我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骗我,好吗?”
月有阴晴圆缺,她知道这世上最难苛责的就是亘古不变的东西。
人世间最是善变,否则沧海桑田就不会一直被人歌颂。
她如今也不祈求海枯石烂了,只想他们能够坦诚相待。
倘若祁渡都瞒着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祁渡摸着她的长发,细腻的发丝穿过他的指间。
他从未跟异性这般亲昵相处,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如今的从善如流,他才知道女人跟男人有多么不同。
他侧头,在涂萝蹭过来的时候亲了一下她的头发,答应她,“好。”
……
这是涂萝头一次来千渡峰住。
次日早起时,远远便被主峰的练剑场传来的声响给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