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宫中的那些眼线,我会替你解决的。”
说罢,秦肆便走下了高高在上的台阶,转身离去的背影沉重又孤独,一片苍凉。
在手触及冰凉的朱红大门时,身后便急急地传来了皇帝的声音,“秦肆。”
秦肆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皇帝微微整理着情绪,清了清有些浑浊了的嗓子,才低声道:“中秋时节将近,朕会设宫宴宴请朝廷文武百官,顺便庆祝你解决南涝北旱一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便接着道:“你便邀着你那夫人一起过来罢。她过门这么久,朕却还未见过一面呢。”
闻言,秦肆眉头微蹙,他并不想让青黛进入朝廷的视野。
皇帝听不到回应,眸中颜色黯淡了些,“朕……见不得吗?”
秦肆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开着腔,声音淡而轻,“我会带她来的。”
说罢,便启着朱红大门出了去。
皇帝一直盯着秦肆,直至他的背影被关闭的大门吞没了去,漆黑寂静的大殿又只剩他一人。
第37章 水墨留白
初秋,从南方吹来的风带来了些湿意,天空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浓厚乌云。
一阵淅淅沥沥的银雨撒在北方城池,把山岳两边峭壁的顶端染上黄澄澄的颜色,长在岩壁深罅里的叶子稠密的灌木也变得更加幽深。
京城受到了雨水久违的洗礼,全城都浸入了一层喜悦的气氛中。
秦肆在书房窗边伫立着,看着窗外细细的雨帘,心里总归是开心的,面上却少有表露情绪。
青黛一见京城落了雨,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秦肆。她忍不住去寻他,欲祝贺他南水北调一事有了成效。
书房外头守着的内侍见青黛来,都不上报了,直接请着青黛入书房去。
青黛抖落了油纸伞上的雨水,便将伞靠在书房外头,任着油伞上的雨水慢慢地滴落下来。
屋内,秦肆眸中映着雨水的颜色,连眸子都浸润了些。雨雾给他的周身都萦上一层淡淡光圈,光洁如玉,好似雨中昙花一现的仙人。
他听得身后传来敲门声,便顺势往门口看去。
还未下雨时,天气很是闷热,遂书房的大门为了通风,是未合上的。
如今便见青黛站在敞开的门处,微曲着手指朝着门板轻敲了几声,以提醒他有客到访。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眉眼皆温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恬静温婉的气息。
秦肆见青黛来了,不知为何,他的面色却慢慢地变沉了。
青黛见状有些惊讶,她一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竟忘记秦肆忙时是不喜有人打扰的。她神色不禁黯淡了些,欠了身子便想退下去。
还未转身,就听见秦肆喊住了她,“夫人。”
青黛怔住,不知秦肆唤她是出自何意。
后头缓缓地传来了秦肆清冷的声音,“替本督研墨罢。”
唔……原来是叫她回来干苦力的。
青黛很熟悉这书房,很快就寻了个新的方墨出来。
微撸起袖子,往砚台里加了滴水。因是新墨,第一次研磨,墨锭的边角比较硬朗,为了先磨去尖角,她便双手持着墨推磨起来。
大体是墨研得多了,她竟摸出了些门路。
秦肆在桌上展开了一张白纸,两边各用一则书镇压着。纸张有些大,不像是用来写信的。
秦肆从桌上挑了支合适的狼毫,便等着青黛将墨水研好。
他得了空,不禁就想看着墨研得如何了。
他转动着眼眸,本是看着砚台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青黛持着方墨的手上,白皙的手指与浓黑的方墨色彩分明。
煞是好看。
目光稍稍地游弋着,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那有一处细细微红的疤痕。也不知是在何处弄伤的,到了现在也未好。
他在洛阳静心寺时曾给她一瓶药膏的,那是治伤去疤的好药。肩膀的伤都治好了,她怎么就不懂得给自己的手用些?
脑子一点都转不过弯来,真是愚笨……
“督主。”
青黛出声唤他,秦肆被这突然的声音,惹得面上都出现了一丝罕见的惊诧。
青黛不明白秦肆怎么就突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只是柔着声音道:“督主,墨水可以用了。”
秦肆发觉自己竟然在青黛面前失了态,他骄傲地低哼了一声,拿起狼毫便沾着已经浓了的墨水。
毛尖落在白纸之上,不过一会儿,就细细地画出几道墨色来。
秦肆却有些静不下心,笔落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微微抬起眸来,便见青黛又继续研着墨了。
书房有些安静,又因那墨是上好的墨,磨起来细润无声。只有那窗外远远的雨声,闹不进屋里头,却愈发显得书房静悄悄的。
他总觉得太安静,明明往日都是这般的,今日却觉得宁静得难忍。他轻咳了一声便寻着话聊起,“夫人近日来可有要事?”
青黛平日便在督府里修养身心,十分快活惬意,哪里有烦心的要事?
她摇头轻声道:“妾身不曾有要事的。”
听着她的声音,秦肆只觉得落笔顺畅了许多,不由得多画了几笔,徐徐应道:“嗯,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中秋?
在朝廷官场游刃有余的秦肆,总是习惯话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全凭人自己揣摩。
青黛有些不明所以,便只能自己瞎琢磨。
她还在宫中当差时,就曾听周遭宫女不时提起。
中秋佳节,京城一整条街道上满是花灯,如火龙般热闹。百姓熙熙攘攘,都提着花灯游玩,还有猜灯谜、放莲花灯的。
宫女们都很希望自己能够出宫去赏花灯的,可她们毕竟是伺候主子的下人,哪里有能够随便出宫的权利。
自然是每每憧憬地提起,却又次次以失落地叹息告终。
青黛听得多了,也对花灯会有了些兴趣。秦肆这般说起中秋,可是为了带她去看花灯的?
青黛不知秦肆是不是这个意思,便迟疑着问他,“督主……”
秦肆在画上多描了几截黑墨,单看根本看不出明堂。闻言,便抬着如深潭般的黑眸看去,嗓音清冷低沉,“嗯?”
青黛看着秦肆,声音不禁带着了些期待意味,“督主想在中秋时节,做些什么呢?”
秦肆不曾发觉青黛的心思,将狼毫沾了沾饱满的墨水,便向着已有些意象的画中点去。
“中秋时节,皇宫将设下宴请朝廷文武百官的宫宴,本督会前去赴宴。”
闻言,青黛的眸光微微颤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垂下了目光,声音也变得有些低了,“嗯。”
她继续研着墨,悄无声息,墨块在砚台中慢慢地化成墨水。
秦肆侧目睨了一眼比适才还磨得有些用力的墨块,眸中有一丝疑惑,却很快地消逝了去。薄唇微动着,道出一句似是轻描淡写的话来,“夫人,便陪本督一起去罢。”
让她也去中秋宫宴?
青黛顾不上心里的小心思了,不禁有些惊讶地睁大着眼眸看向秦肆。
以她东厂厂督夫人的身份,又是宫女出身,其实是上不了台面的。
且盛大隆重的皇宫宫宴,太后一定会出席其中。太后本就十分不喜她的,若是她去了宫宴,只怕太后会借机寻她的是非。
秦肆没有错过她面上的细微表情,持着笔的手微微停下,低声问道:“夫人不想去?”
若是她不想去,他便推了皇帝的意。
青黛自然是不愿去的,但想了想还是微微颔首着答应了。她既然披着东厂厂督夫人的头衔,就要试着去习惯这般身份带来的好与坏。
她总归是不能一辈子都躲在东厂督府里的。
秦肆见青黛答应了,浓长的眼睫微垂着,漆黑眸子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略微思忖,却也没说什么。
谈话结束,画也差不多了。
秦肆将狼毫笔搁至一旁,揭起画卷轻吹干上头的墨迹,垂下眼帘端详着自己的画作,眼中露出几丝满意的神色,随后便赏赐性地呈给青黛看。
“如何?”
青黛一看,上头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竹林水墨画。淡逸劲爽,笔酣墨饱,竹叶浓淡相宜,墨竹栩栩如生。
青黛不懂画,却也知道这幅水墨画很美,便细声夸赞道:“督主画的,自然都是极好的。”
秦肆听着青黛并不走心的夸奖,面上不知不觉又现出了一副冷淡的神色。
他低哼一声,随即就收起了画卷,不理会她了。
第38章 温润如玉
青黛自伺候着秦肆画完一幅水墨画之后,就极少见到他的身影。秦肆终日忙得很,一头扎进了东辑事厂里,很少回府。
青黛早就习惯了秦肆不着家的行径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他一离去,还将凶神恶煞的宗元一起带走了。
这一点,青黛还是很满意的。
虽眼下有些担心日期将近的宫宴,却做不了应对措施,只能静静地等着它的到来。
而这宫宴前的几日,青黛却很是悠闲的。
天上明净无云,太阳变得温柔多了。它洒下了无数金色的光辉,笼罩住群山,笼罩住原野,笼罩住朱红大宅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空中充斥着,翠鸟的歌啼声和几只昆虫的营营声,周遭景物越发清疏而爽朗,令人心旷神怡。
青黛的心情也跟着轻松明朗了,这一日还拉着翠翠和小竹子坐在温暖的院中,闲聊着趣事。
小竹子好几月未见青黛,想念得很,几乎整日都跟在青黛的身边。翠翠和小竹子都是小孩子心性,很容易相处,时不时的拌嘴打闹,生活倒也不差。
青黛本还有些担心翠翠不习惯京城水土、与督府内侍聊不来,现在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小竹子对来自南方城镇的翠翠也是很好奇的,时不时就问翠翠关于南方的事情。
翠翠起初还很热情的回复。等小竹子缠着她问得多了,翠翠就两眼一翻,不想理会了。
连平日如同百灵鸟般叽叽喳喳的翠翠都嫌小竹子话太多,青黛看着他俩,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夫人。”耳边传来翠翠悦耳的声音,青黛转过头去,便见她拿着一本墨蓝皮的线装书,疑惑道:“夫人,这可是个话本?上面都讲着什么趣事哩。”
旁边的小竹子有些着急地插着话,“我认得字的,翠翠你怎么不来问我?”
翠翠嗔了他一句,“你认识哪几个大字?适才我问你一个,你还半天都认不出来哩。”
小竹子有些羞臊地挠挠头,他那是脑袋突然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嘛。
青黛接过线装书,发现的确是本话本,翻了翻书页就大概知道了里边的故事内容,便道:“这上边说的是,一位善于马术的大将军和民间女子的情爱故事……像是挺有趣的。”
翠翠闻言,有些怔怔地呢喃道:“善于马术的大将军?”
不知翠翠想起了什么,面上就立即升起了一抹薄红。
旁边的小竹子可不知道女孩子家家的心事,一瞧话本,发现上边的字大体都是认识的。
他便有些激动地拿过话本,神态还有些威风凛凛,“让我来念这里头的故事,看你还敢不敢再小瞧我。”
翠翠回过神,本想和小竹子再拌几句嘴,一听他要说故事,面上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你快念念。”
小竹子便磕磕绊绊地将里头的故事讲了出来,并不十分连串,翠翠却听得很认真。
青黛察觉了翠翠浅显的心思,没有点破,只是暗叹道:翠翠这个年纪的感情,无需考虑复杂的事情,一切皆是纯真的,朦胧又美好。
她浅笑着,拿起一本诗集慢慢地看。
白皙手指慢慢地翻动着诗集,微风吹拂着她颊边的柔软碎发。阳光透过苍翠的树叶缝隙倾洒下来,阳光细碎地点缀在她的身上,温暖宁静。
青黛几乎沉浸在诗集卷里头,时间缓缓地过去,待日头在头顶移动了好几分,就忽地听见小竹子有些惊讶的声音。
“呀!这故事正说到一半哩,后头怎么就没有了?”
翠翠听到精彩处,突然断了下来,脸上也有些惊讶与不快。
小竹子有些疑惑地翻动着线装书,直至他在最后一页的末尾看到了一行小字:上卷,完。
小竹子叹气道:“原来这话本只是上半卷,还有下半卷呢?”
翠翠一听,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我替夫人出去买过几回书籍,这些话本都是顺道买来给夫人解闷的。翠翠不识得字,不知道还有下卷哩。”
青黛抬眸看了眼天色,天还大亮着,还为时尚早。回头见满脸失落的翠翠,青黛不禁安抚着摸了摸她的头,“失意什么?想看下卷,去买回来便是。”
闻言,翠翠脸上出现了一丝羞赧,小声道:“还是不了……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到时间发呢,翠翠留着的月钱也都吃空了。”
若不是她太过贪吃,见京城大街小巷的吃食都要尝上一遍,也不至于荷包都变得扁扁的。
青黛一听,面上便有些止不住的笑意了,“我这些书也看厌了,正要出去买几本新书来,翠翠你便陪我一起去罢。”
翠翠听出了青黛话里的意思,这是要给她买话本的下卷哩。
翠翠满心欢喜,面上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灵动。
如此,青黛便带着翠翠出府去了。
秦肆是允许青黛出门的,但必须让影卫暗中跟着。明面说是暗中护她周全,但她知道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
青黛感觉现在的秦肆,对她也算是好的。虽他仍是一直冷着脸,偶尔还说些十分气人的话语,却没有之前那般令人心生恐怖压抑的感觉了。
她也逐渐地没有了逃跑的欲望,甚至还隐隐约约地有继续待在他身边的意思。
京城长街,好不热闹。
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推着车的小贩沿街叫卖。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外较宁静的郊区。
翠翠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吃食,嘴就又开始痒了,她只好低着头不去看它们。
青黛心领神会,唤着翠翠去买了些吃食,但她确是不吃的。到最后,热腾腾的肉包子和红彤彤的冰糖葫芦都落进了翠翠的肚子里。
沿着长街一路走去,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家书卷气浓厚的书肆,里头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籍,不少文人志士正在里边挑选着书呢。
更有甚者席地而坐,不在乎身上穿着的粗棉布衣裳沾了灰尘,手里却很珍惜地捧着一本有些破旧的古籍,细细地研读着上面的字迹。
书肆的掌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倒是不介意有人白读了他的书,有些时候还会和一些求生探讨书籍里的问题呢。
青黛最欣赏学识渊博、满腹书香之人,见状,心里不禁也多了一丝欣喜之意,还是有好些人是能耐下心来看书的。